“‘侠以武犯禁’,早在韩非子时代,他便写下这句话;当今陛下治国,以儒为表、以法为里,这才是他的真实之策,故而对于武者,他必定忌惮,郭解,也必死无疑。”
韩非子的那句话,昭雪当然知道,没想到就是因为这句话使得……
她正在消化着这几句话,卫青又说道:“淮南剑客雷被,不仅曾居淮南王手下幕僚‘八公’之一,更与郭解相若,是大侠。故而此次,雷被必然无法生还,即使是我,也无力相救。”
那您还要去救他?昭雪急得就要脱口而出,“看那雷放的恳切,雪儿,你当真以为他们只是师徒?”她的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
昭雪一愣,雷被、雷放……居然还有这样的缘故在内?
“当年,我因怜惜英雄而为郭解求情,反坐实他权可通天的罪名,弄巧成拙。”卫青的声音渐渐显出苍凉的味道。
月光下,不过三十余岁的他,散发出了几乎走完人生之路的老人才会有的疲惫气息。
“此番,明知救不了雷被,但,终究是不忍心。”
不忍心让抱着希望、远道而来的年轻人被残忍地拒绝?不忍心目睹这对父子的生离死别?不忍心再看到无辜的武者因为统治者的忌惮死去?
好一个不忍心……昭雪眼睛酸涩,可是为什么,对你自己就能忍心呢?
“快些休息了。”卫青忽然伸手轻轻一推,昭雪这才看到已经走到她的院子门口。
“方才说了些醉话,雪儿别介意。”卫青似乎感到自己说了太多深沉的东西,雪儿一个小姑娘,何必知道呢,徒增烦恼罢了。
他当然不知道卫昭雪的经历,她在两千多年后读了不少关于他的故事,他说的她可是全都明白的呵。
“世人皆醉我独醒。”昭雪轻轻一笑,“爹爹也晚安,早些睡觉吧。”
她的身影渐渐与黑夜融合,而卫青站在原地,反复咀嚼那句话。他不是没有读过屈原的《渔父》,可是,此刻从他的女儿嘴里说出,不知为何,他竟有些呆了,在黑暗里默默站了好久。
一夜的睡眠都不太好,翻来覆去好久,昭雪才终于浅浅睡去,直到绿香来叫了两三次,整个人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头疼到爆。
绿香伺候她梳洗完毕,一边帮她揉捏太阳穴,一边说道:“冠军侯起身得迟些,但也比小姐早,也是直嚷嚷着头疼,现在回了自己府。若不是小姐还未起身,他定是执意要来道个别的。”
昭雪无奈地笑:“怎么还和小孩子似的。”昨晚他喝得烂醉,不头疼才怪,哈哈,还不是自找的嘛。
绿香继续说:“今日侯爷出门也是很早,不等冠军侯起身就出门了。”
昭雪懒懒地应了一声,果然还是带着那个家伙去了。
吃完早餐,昭雪还是乖乖坐回书桌前写字。
自秦朝流行到西汉末年的字体,名为“小篆”,因为字体优美,一直为书法家们所青睐,就连昭雪曾经的家中,也有一份私人的名章,正是用小篆所刻。
但由于小篆笔画复杂,形式奇古,甚至还能随意添加曲折,因此看起来美形;对于从两千多年后穿越来的卫昭雪,想要学会写好它,就真是其中滋味冷暖自知了。
如果昨天没有早早出门去参加卫长公主的婚礼,按南玉的授课进度,昨天的功课,正是轮到抄写《小雅》中的《棠棣》篇。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这是古人所憧憬的家庭和睦的生活。
诗不算长,但诸君若是也用毛笔在竹简上以小篆字书写,便知这是多费心力的一件事。
这一写就有了小半个时辰,等到完成、搁笔,轻轻吹干墨迹,昭雪心中一动,过了这么久,为什么南玉还没有出现?
“绿香姐。”她立即抬头,绿香应声进来,“麻烦你叫人帮着去秋风院那边问候一声,看南玉夫人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担搁了?”
伸手扇风去晾干竹简,绿香退了出去,立即又进来,手上牵了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
绿香介绍说:“小姐,这是秋风院的秋玲,刚刚她便是南玉夫人派来传话的,但小姐正在习字……”
“怎么不早通知我!南夫人的话可重要着呢!”昭雪在南玉身边见过这个小丫头,立即埋怨起绿香,“怎么了,秋玲,夫人有什么事同我说吗?”
这秋玲也才十四岁,面上看起来非常不安:“昨夜……夫人发烧,报给了侯爷,也请了医官来看过,今早整个人依然病恹恹的,便叫奴婢来向小姐代为致歉。夫人愿小姐今日去骑马,或是向紫夫人学器乐……”
她的声音有些抖抖索索的,不知是因为担心还是紧张。昭雪立即一拍桌子:埋怨着:“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啊!”便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昨晚你那样心事重重地回来,洗漱完了倒头就睡,今天还这般无精打采,也没机会同你说呀。绿香咕哝着,带着秋玲也马上追了出去。
南玉似乎是染了风寒,及时用药后看起来仍是身体欠安,见昭雪还特意来探望她,便挣扎着要起身,被昭雪制止。
“是不是夫人操心太多,整个人累坏了吧。”昭雪又摸了摸南玉的额头。
那不经意流露出的大人口吻,只不过令南玉失笑,声音轻如蚊蚋:“大小姐可别想着偷懒,妾身病愈后,定会将落下的功课补好……”
“好啦好啦,我知道您的意思,我肯定会自己好好预习和温书的。”昭雪慨叹,南玉也才大自己几岁,却真的好像自己的母亲一般关切叮嘱,这样老成的思想,也不知是福是祸。
卫不疑坐在昭雪身边,似乎因为南玉的关系,这个小男孩和这个姐姐特别亲,除去南玉,他也就最听昭雪的话。
昭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他露出依依不舍的眷恋神情,自己慢慢走出了这座秋风院。
这下可好,都不知道今天该做点什么了。
昭雪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人已走到了前院,眼角瞟到家令吴兴正在和一个家仆谈论着什么。
接着,就看到吴兴皱着眉,从袖子里摸出了一点银钱给他,昭雪顿时心中生疑,出声叫道:“兴叔。”
吴兴抬头,忙向她行礼:“大小姐。”神色很是淡定。
“刚刚您在做什么?”昭雪还是问道。
吴兴恭敬地垂手道:“方才侯爷派孙荣回来取钱,命孙荣立即去棺材铺买一口棺材……”
忽然觉得这种不吉利的话说给大小姐听,似乎有点不妥当,可又不好收回刚刚说的,吴兴只好尴尬地继续杵在那里。
昭雪霎时间明了:“那,孙荣你还不快去?”便挥手让那个名叫孙荣的家仆先去办事。
雷被果然是被皇帝处死了。她转念一想,又问道:“兴叔,爹吩咐了把棺材送去哪里?”
“回大小姐话,侯爷说的是城郊乱葬岗。”吴兴回答。
昭雪默默一颔首,转过头对绿香说:“你先回云华院,我稍后回来。”
被昭雪传染了后知后觉毛病的绿香这才掩唇惊呼。“小姐,难道你要去那个乱葬岗?”昭雪并不回答,只对着吴兴一拱手:“还要烦请兴叔为我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