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匈奴姑娘,能够拥有这样忠贞的恋人,她该是多么的幸福;纵然她已经毁掉半边面容,但能够坐拥赵破奴这样的誓言,她又有何惧?
昭雪整个人不由得痴了。这样,才叫做“不离不弃”吧?
霍去病送走了赵破奴,方才应允了他的请求,猜想现在昭雪该明白了他的意思。
“雪儿?雪儿?”霍去病喊着,而昭雪浑然不觉,仍旧回想着赵破奴刚刚的话。
唤了两声,却不见她回应,霍去病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忙快步转到屏风后面,就看到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少女倚靠着木桶内壁,而脸上,竟然满是泪痕。
“怎么哭了?”他紧张着,随手扯了挂在一边的自己的脸巾过去,想要给她擦脸。
“色狼!快滚出去!”迎面砸来一坨湿漉漉的东西。
“雪儿……这,可是你的浴巾。”
“还不快给本小姐丢回来——把眼睛闭上!”
春天的这场河西大战,以汉军的凯旋告终。
终于重回长安城外,终于遥遥望见长安城的雍门,以及那些进进出出的百姓。
此前六天的记忆,仿佛只是一场梦,悄无声息地湮灭在这长安的春光里。
按霍去病的安排,昭雪和雷放偷偷先行离队,绕长安北城墙直接到长安东郊的驿站。
“到时,长平侯府自有接应,毋需担心。”霍去病这样说着。
接应?谁来接应?昭雪心内忐忑不安,难不成……卫青还亲自来?
不然,就是绿香或者清瑟咯?单单让两个侍女过来接,她们能独当一面自圆其说?
带着这样纠结的心绪,刚刚在驿站前下了马,就见绿香从驿站里扑了出来,抱着她“哇”地就哭了出来,倒把昭雪吓了个半死。
她连连拍着绿香的后背,连声安慰:“好姐姐,快先放开我,我可有一天多没洗澡啦!”
此时此刻,心里却放下了一点担忧,看起来,卫青在知情的前提下,也并没打算怎么狠狠处罚她啊。
在驿站沐浴更衣后,看着镜子里熟悉的衣着和发型,昭雪觉得自己真像又一次重生。
身上也不再有奇怪的味道,六天的军旅生活就像是一个梦,瞬间就抛在了脑后。
不,还没有抛开,她轻轻抚摸胳膊上的那一道疤痕,无奈她还是挂了彩,再看那晒黑的面庞,一切都提醒着,那过去的六天根本就不是一场梦。
她卫昭雪,真真实实参与了对匈奴讨伐的战争!
所以不是有句话说的吗,伤疤,是荣耀的象征啊。
昭雪举起胳膊,对着镜子笑笑,挥了挥那细瘦的胳膊——没错,这就是属于她的荣耀。
驿站后门准备着一辆马车,昭雪刚刚走近,听到里面的咳嗽声,她浑身一僵。
“莫非,雪儿……不愿见到我吗?”南玉在车里低声笑着。
昭雪一咬牙,掀开车帘钻了进去,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惊呆了。
这一阵子不见,南玉竟然已经瘦得脱了人形,曾经如花的容颜也成了过往。
两颊凹陷,眼珠也微微地有点凸了出来,皮肤显得蜡黄色,她吃力地睁开眼,努力对昭雪一扬嘴角:“才几天不见,大小姐……又,长高了。”
这么短短一句话,她还要断两次句,刚说完就开始喘气。
“南夫人!”昭雪叫了一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自己任性,自己太任性了,记恨……
自己是为多幼稚的理由膈应了她啊,看到这副模样,不管她有没有什么秘密,她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昭雪毫不怀疑,这已经是中毒已深的症状,而她,她竟然为了掩护自己,挺着病体过来这里。
冷漠是人世间最能伤人心的利器。南玉她从来没有做过伤害自己的事情吧……自己,却用冷漠去伤害了她。
昭雪感到眼睛很热,南玉却是微笑着,慢慢抬起手,抚摸她的脸颊:“变黑了……恭喜大小姐,终于得偿夙愿,凯旋而归;那河西风光,比之长安……如何?”
“很美……”昭雪喃喃,“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澄净深邃的夜空,有好多漂亮的星星,有清澈的河流,有胭脂山,有祁连山……”
声音哽咽,她终于说不下去了,捂着嘴哭起来:“对不起,南夫人,对不起……”
南玉道:“哪里……会对不起?可是大小姐害了我?可是大小姐逼我来此?可是大小姐犯的错?”
她轻轻抚摸昭雪的膝盖——原本是想要轻拍,可是她能使出的力道,到了眼下,却像抚摸一般,她的手,也已经是枯瘦如柴。
车轮轱辘轱辘转动起来,昭雪也努力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现在这个时候,哭有什么用。
“为什么是您在这里等我?”她问。
南玉又咳嗽了一声:“大小姐陪南玉去故地平阳养病,可南玉身体不争气,或许撑不过夏天,便还是赶回长安……”
这就是长平侯府为她溜出去打仗想的“借口”和“说辞”。
昭雪看着躺在软毛裘上的女人,比起冬天见她的时候,瞳孔有些缩小,不一会儿,额上又冒出了冷汗,昭雪拿帕子给她轻轻擦去,手指颤抖。
“我的命,没关系。”南玉喘了口气,忽然一把抓住昭雪要收回去的手。
“不疑……不疑,”她乞求着,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泪,“大小姐,只求你记得不疑,替妾身好好……照顾他……”
这算是……托孤?昭雪呆呆地看着她,慢慢点头。“我答应你,”她说,“并且,决不食言。”
她找不到理由去拒绝这个垂危的女人,而且,这个请求一点也不过分。
昭雪想到自己的老妈,在那场车祸中,如果老妈有机会找到人托付她,会不会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把自己保护下来?
这是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怎么能让人狠下心去拒绝?
可是,事情却不会那么简单,“南夫人,我也要拜托您。”昭雪说。
南玉本来正要阖眼,听到这句话,吃力地睁开眼,就看到她明亮的眸子,嘴角努力地一扬,嘴唇翕动,“妾……无可奉告……这件事,与大小姐无关,大小姐,莫牵连了你。”
昭雪只平静地看着她:“夫人,您既然能猜出我想问的,那就该猜得出,我这次,是一定要知道的。”
那冷静的语气,令南玉仿佛看到了卫青的样子。
昭雪冷静地再问:“和皇后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她指使人对你下手?”
南玉终于疲倦地闭上眼。“一定要,知道吗……”她呢喃着。
“何苦相逼?她在侯府,她却并不伤害你,大小姐,南玉一死,对侯府,对大将军,都是好的……”
南玉的声音变得有些飘渺,让昭雪担忧起来,这是死前的预兆吗?
“至于,皇后娘娘——你……莫怀疑她,她亦是一片好心……莫追查……照顾好不疑,妾身……九泉下,也谢过……”
声音终于是断了。
正是青春美好的年华,这个年轻的女子,受尽病痛折磨后终于去世了。
昭雪上前摸过脉搏,轻轻扒开眼皮,探了探颈窝,曾经的经验告诉她,眼前这个女子,确实已经死亡。
“小姐,南……南夫人!”绿香正探头近来,看到昭雪的一番动作,顿时惊住。
昭雪回过头:“外面有没有医官随行?叫他进来……检查,确认。”
或许,她真的不愿去面对,这个女人的死亡。
绿香果然出去,换了个陌生大叔进来,也是进行了一番类似检查,“大小姐节哀,夫人已故去。”他垂头,抖抖索索地说。
听到他的话,绿香捂住嘴,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昭雪一挥手:“多谢了。都先出去吧。”
一转身出到车外,医官下车回到自己的马上,绿香依然坐在车辕上背靠着车门。
刚刚的事故,雷放并未下马,但看到绿香那遏制不住的哭泣模样,也猜测到了是什么原因。
他不由试探着开口问道:“绿香姑娘……”
绿香抬头看他,眼前因为泪水已经是满满的模糊一片,“南夫人……去世啦。”她抽泣着,“南夫人就这么去啦,二公子、还那么小,可怎么办呀?”
雷放一愣,他只听说过,这位南夫人是卫昭雪的习字师傅,他在云华院待的这几个月,倒没看出昭雪与她有这般深厚的感情。
但他看绿香哭得这样伤心,也只能礼貌性地安慰一句节哀,下意识地往车里看了看。
颠簸中,车帘偶尔被风吹开一条缝,那个豪门之家的少女,却在车里坐得那般安稳,雷放甚至都没有听到她的哭声。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他想。
昭雪只是呆呆地看着车里的底板,绿香的哭声渐渐从她耳朵里淡去。
方才,她看着这温婉的女子在她面前香消玉殒,她没来由地想到战场上堆积的尸体,想到在这一战里死去的百名骑兵。
死去的士卒们原本与她并不相识,而那些死去的匈奴人,她更不会为之绝望痛惜。
可现在,她脑子里全是这个女子的一颦一笑,那捧着竹简轻轻敲她头的模样,那看着她好气而又无奈的模样,那坐在一边静静地看自己和卫不疑玩闹的模样……
命运,就是这样的吗?
长平侯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昭雪没来由地觉得胸闷气短,却看到雷放已进到车内。
“大小姐,奴才奉命将南夫人抱出去。”他淡淡地说。
昭雪机械地一点头,看雷放将南玉瘦脱了形的身躯用裘毯裹着抱起,慢慢退了出去。
昭雪这才听到,车外已经是一片哭声。
不知道,这哭声里,多少是真心,多少是伪善,多少是同情,多少是讽刺?
她终究还是没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南玉至死都在维护的真相,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难道,真的是因为其中的盘根错节吗?
“雪儿,下车。”卫青的声音响在车外,昭雪僵硬地一挪动身体,伸手去撩那帘子,卫青便也伸出手,将她小小的手掌托在手心。
昭雪看到他眼中浓浓的关切和温柔,她很想扑到父亲的怀里哭一场,整个人却好似踩在弹簧上摇晃着,眼前忽然一黑,便直直地朝着车下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