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昏迷中醒来,室内一片昏暗,已经是傍晚了。昭雪首先看到的竟然是卫不疑的小脸,“姊姊,你还好吧?”他的眼睛里还有泪水,趴在床边巴巴地看着她。
她便伸手去摸他的小脸,轻轻微笑道:“姊姊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那,姊姊继续睡吧。”卫不疑握住她的手。稚嫩的童音终于令她没能忍住,眼泪扑簌簌跌落,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姊姊……不疑,是不是没有娘亲了?姊姊……姊姊……”小小的男孩在她怀里呜咽,只是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
无辜的卫不疑从此失去了母亲。而他的名字“不疑”,却成了对他年轻的母亲今生命运的无情嘲讽。
“姊姊会照顾你,一定照顾好你。”昭雪低声抽泣着,这是她对他母亲的承诺。
绿香探头来看,见自家小姐已经醒了,连忙引了医官进来给昭雪检查,自己侍立一旁。
只看那医官大叔为昭雪检查一番,道:“大小姐近日来休息不足,又逢南夫人病逝之痛,一时急火攻心而致晕厥,并无大碍,稍后定要好好休憩,容臣为大小姐开……”
“我不用吃药,只要好好休息就可以。”一听到要开药,昭雪没来由的觉得恶心厌恶,断然开口拒绝。那医官一愣,看了眼绿香,尴尬地退了出去。
绿香送医官到门口,又立即折回来,劝慰着:“小姐,近来身子不好,还是吃点药罢……”
“雪儿这是把医官给赶跑了?”卫青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绿香连忙行礼,卫不疑也慌忙起身站好,怯怯地叫了一声“父亲”,并不怎么敢去看他的脸。
卫青不以为忤,转头道:“绿香,带二公子下去。”
“诺。”温柔听话的侍女立即上前来,卫不疑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大姐,也只能依依不舍地跟着绿香走出了房间。
“父亲。”昭雪起身行礼,被卫青轻轻按住肩膀,“你还是继续躺着罢。”他轻轻以拇指拂去她眼角的泪,“生死是这般让人意外,但雪儿若是太过伤心,南玉也不会安心。”
轻轻一笑,昭雪自己也随手抓过枕巾擦了擦眼泪,她看卫青明明是作出一副淡然的模样来安慰他,他的眉眼间分明也有着纠结的阴影。
她低声问道:“父亲,不知是准备要把不疑过继给哪位夫人?”
卫青一愣,不由喟然:“实瞒不过你。但听来雪儿倒是自有主张,如何?”
她的主张,早就敲定:“没有人能够取代亲生母亲的地位,尤其,还是这样一位温柔的好母亲。”
昭雪苦笑,继续道:“其余两位夫人各有自己的儿子,多多少少会有些……照顾不暇,不如,让我来照顾不疑。”
这个提议并没有让卫青露出意外的神色。他颔首道:“如雪儿不介意,我不反对。老夫人那边自有我去说,看得出不疑依恋你,他也会欢喜。”
这个提议一旦决定,二人之间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我,应当向父亲请罪,向南夫人请罪。”昭雪再次起身,挣开了卫青的手,径直跪在了他的面前。
“若非我的任性,就不会让父亲这样担心,还连累的南夫人这样来回奔波;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很可能……她就不会,死在半路,让不疑,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她在木头的床沿对着卫青磕了个响头,卫青忙扶住她制止,看到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是她的错,她不会逃避责任。在古代,还没有像她这样,明目张胆跑去战场的任性女子吧?
后人只道花木兰的英勇、巾帼不让须眉,可是现在,她卫昭雪偷偷溜出去,却让一个年轻的女子为了她失去性命……
卫青道:“明知是错,还执意去做,好一个卫昭雪,果然该罚。”他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听不出有什么责备的意思。
昭雪垂着头,不敢去看他的脸:“对不起,再也没有下次,我……”
粗糙的大掌伸过来,轻轻抹去她的眼泪。卫青扶起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若不让你去,又是怎样的遗憾;你读《孙子》、练剑术、学骑射,等的,岂不就在此际?加之去病给我立了军令状,而你又的确安然归来,又有什么该责骂你?南玉亦是支持你去的。”
一番温柔体贴的话,令昭雪已是泣不成声。“幸而没受伤,只黑了、高了些,况且,也定有收获。”
卫青想着霍去病给他的信函,昭雪问出那有关生死的问题,看来,在这次战争中她是颇有收获和感悟。
既然是毫发无伤地回来,还能带回这么多想法,无论如何,也算是值得。
“雪儿!”门外传来这样有些焦急的声音,卫青一愣,还真是随想即到,他一转头,一身戎装还未卸下的霍去病就在他的注视下匆匆闯了进来。
略微平息了一下气喘,霍去病向卫青行了礼,看昭雪一脸呆呆地看着他,面上泪痕未干,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他刚刚赶来长平侯府,就听闻南玉病逝,猜想昭雪心里肯定不会好受,这才匆忙跑来云华院,怕昭雪现在痛苦不堪。
明显还是刚刚从宫里跑出来,卫青微微摇头,还真是不怕闲言碎语啊。
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卫青轻轻一叹,自己还是退出了房间,让两个年轻孩子去说话吧。
霍去病将头盔丢到一边桌上,立即在床边坐下,要说安慰女孩,他还真有些手足无措:“雪儿……”
“去病哥哥,你是知道,爹安排南夫人来接我的,对吗?”昭雪看着他。
霍去病犹豫了片刻,慢慢点头,他也实在没什么理由去否认;但若是他知道南玉已病成那样,他也不会同卫青妥协。
双拳紧握,昭雪浑身止不住地战栗。是……愤怒?是自责?
霍去病看她咬紧了嘴唇,知道她心里的自责和痛苦,一把抱住她的肩头:“南夫人……舅舅说,是她的提议,掩护你出征。”
看着昭雪震惊的面容,霍去病咬牙道:“我本也不同意……但舅舅道,她这番说辞合乎情理,旁人便不疑有他,侯府大小姐的去向,也才不致令人多想。”
无形中,就有一把枷锁困住了她的翅膀。她也只是想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可是,还有这么多思前想后。
她苦笑,忽然闪过南玉临死前的脸庞,回想起她的话,忽然浑身颤抖起来。
“雪儿,不怪你,南夫人不怪你的。”
霍去病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既是南夫人愿意这般做,她定然不会怪罪你,别难过,雪儿,乖。”
哭泣一定是软弱的吗?霍去病不相信昭雪是因为软弱,可他愿意这样抱着她,听她哭泣。
坚强太久,也会累的吧……
“哭罢,雪儿,且哭一场,好过憋着。”他低声道。
听他这么说,昭雪伸手抱住霍去病的脖子,再无顾忌地哭出了声,就连绿香和清瑟都被吓到,连忙跑来看发生了什么,又被霍去病冰冷的眼神刺得缩了回去。
南玉终究也只是一名妾侍,加之自幼丧母,又死了父亲,家中此后也没了其他人,也省却了抚恤。
待到棺材入土,长平侯府里一切如故,各人仍旧忙着自己的事,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但在昭雪看来,不过是暂时的一场大雪,将一切丑恶掩埋,终究会有冰消雪融之时,令一切大白于天下。
在卫青的劝说下,卫媪终于答应下来,于是,在众人各种迷惑不解的议论里,卫不疑正式住进了云华院,由他的大姐卫昭雪进行抚养。
更令人费解的是,除去卫不疑的乳母叶氏,原本南玉的秋风院里的仆婢,她一个也没要。
为着这事,卫媪吃饭时问起,她也只是笑着说:“云华院人手很足了,人太多,我也不喜欢那吵吵嚷嚷的感觉。”卫媪也就顺着她的意思去了。
大家纷纷猜测,原本也就只是一个小女孩的卫大小姐,要怎么照顾一个更小的家伙?
都知道卫青偏爱这个女儿,知道这个大小姐是个很不一般的女孩,可是对于她这样的奇葩做法,似乎还是不怎么能理解和猜出实际意义。
她需要跟她们解释吗?昭雪冷笑,又不需要她们来照顾这个失去了母亲的男孩,她照顾自己的弟弟,照顾自己“老师”的儿子,这一切,都和旁人没有干系。
或许是因为南玉的死,她总会觉得,这个凶手其实并不会轻易罢手,凶手杀死南玉,用的是慢性毒,这样折磨人而又不容易察觉的手法,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或许,下毒之人不仅仅是要除掉一个南玉,也可以顺手毁掉卫不疑,让这个才不过四岁的男孩陷入无助境地,未来也因此在长平侯府内难以立足吧。
究竟是私人恩怨,还是,有着更加盘根错节的原因?
“姊姊,你发呆哦。”卫不疑稚嫩的童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路。
昭雪笑了笑,放下手中竹简,轻轻一推他:“不疑,看了会书,去院子里休息下,然后让雷放哥哥教你扎马步去。”
一听扎马步,小男孩嘟起嘴,但还是顺从地去了院子里。“还真是严厉教导的阿姊呀。”外面有人笑,昭雪一哼。
清瑟忙帮着挑起门帘子,就见霍去病走了进来,拿眼一扫书桌,啧啧一声:“《韩非子》、《论语》、《孙子兵法》,卫大小姐可是要效仿孟母?”
昭雪又羞又气,忍不住上前捶他的胳膊:“长了张嘴巴只会乱说,欠打!”
“哎哎哎,我是兄长,这是以下犯上。”霍去病笑着,轻松抓住了她的手腕子,看她平复了一些情绪,“坐了许久,也出来院子里活动一二啊。”便拖了她也到了院子里。
二人往葡萄藤下一坐,看小不点的卫不疑在那里苦着脸准备扎马步,“青扬陪我,我才扎!”他嚷嚷着。
青扬是清瑟的弟弟,只是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却已经跟在姐姐身后开始做事,昭雪现在把他派去和不疑做伴儿。
一听到自家小主子这样一叫,他也哭丧着脸嚷起来:“二公子您饶了我吧……”
卫不疑也趁机抬杠:“不行不行,就要你陪。”
两个小男孩闹得不可开交,旁边霍去病和昭雪四目相对,昭雪差点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