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参谋长在嘉禾住了两天,第一天就在白叔的院子里喝醉了,哭了两次,原因是回想到了当年。白叔很克制,没醉,没哭,拿着酒杯。他就这样一直拿着酒杯,抿着嘴,给人的印象是从没放下过杯子,也从没喝过酒。其实,他的杯子添过无数次酒了。
重获自由的劳铁匠作陪,还是不太说话,闷头喝酒,殷勤倒酒。劳家婶和庞家婶两位妇女在灶台和酒桌间来回忙碌着,一次又一次自谦菜做的不好,一次又一次大声吆喝旁席的几个捣蛋鬼安静。贺家婆婆坐镇旁席,她还是不敢跟官坐一起,竖起耳朵听着李参谋长讲的故事,不时伸出筷子打一下,将某个捣蛋鬼贪心的筷子击退。
老庞几星期前,因同事前来抓捕劳铁匠,抗击了几句,被赵海生发配到最边远的乡下派出所,没能参加宴席。
杨家婶和白叔吵了口,闷在房内,李参谋长都劝不出来,也没能参加宴席。
半个镇子的人悄悄围在四合院周围,安静地听着,然后安静地为被劳铁匠架出来的李参谋长让出道路,李参谋长口里还一直在嚷着:“首长,我憋屈啊,憋屈!”
眼尖的人看到,白叔在这个时候还攥着酒杯,速率很快地抿上一口,劳家婶和庞家婶两人忙碌地在他前面收拾席面。
赵县长在李参谋长离开嘉禾的第二天到访,他握着劳铁匠的手,真诚的表示对自己工作上的粗失道歉,并郑重的为劳铁匠恢复名誉。劳家婶谨慎地问道:“那你儿子的事情怎么办?”赵县长大度地表示:“小孩子之间的打闹,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见到贺婆婆,赵县长和蔼地赞赏了她旺盛的精神。在白叔的房前,这时门是关上的,赵县长蹀躞了两步,最终恋恋不舍的离开。而白叔的补鞋摊已经人满为患,甚至有人为了预定,丢下鞋忘了给钱,丢下钱忘了留下鞋。白叔闷着头,不紧不慢地做着手头上的鞋,修完第五双,他站起来,围着的人也发声喊散了。
他将散乱在地上的鞋成双成对地捡拾好,堆放在缝纫机旁边。
这时,杨家婶身着艳丽衣装,站在他旁边,轻声说:“吃饭了。”
白叔跟杨家婶闹矛盾的原因是杨家婶没跟他商量——如果商量了肯定通不过,在劳铁匠被抓捕后,她去了邮电局,要求接线员接通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电话。于是就有了李参谋长出现的场景,但白叔对此大为不满。耳尖的贺婆婆听见,李参谋长喝醉的那晚,闭门不出的杨家婶在白叔回去后,跟白叔陪了一晚的小心,而白叔最后,也原谅了她。
赵县长到访后的第二天,邮电局的局长也怪异的到访,他拿出一封来自海边的信,交给劳家婶。
这封信是被拆开过的,信封的封口被粗暴的撕开,已没有补救的余地。邮局局长有点尴尬,他没有解释,当然,深明大义的劳家婶也没有要求解释的愿望。
信是劳铁军寄来的,讲述了他刀劈赵信之后发生的事情。
刀劈赵信的当晚,劳铁军就骑车赶往鹿头村,他的小姨住在那里。第三天的早上,他带着小表妹在山坳上放牛,看到猴子带着四个人拿着铁锤和砍刀走进了村子。
劳铁军担心小姨安全,下山迎了上去。猴子见到他,劈头就问:“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劳铁军沉默,盯着猴子。猴子说:“有人要我来废你一只手。”劳铁军说:“可以,但别在这里,找个地方动手吧。”
猴子把嘴上吸了一半的香烟拿下丢掉,又掏出一根叼上,说:“去那山上吧,你刚下来的地方。”
劳铁军同意,猴子就从跟着的人手里接过铁锤,吩咐道:“你们别跟着,就在这等。”然后扛着铁锤就往山上爬。劳铁军跟在猴子身后上山,半路碰到小表妹,她倔强地要跟随,劳铁军好不容易将她劝下山,猴子就在一旁看着。
到了山上,猴子拄着铁锤说:“铁军,我是来劝你逃跑的。”
劳铁军对猴子的转变一点也不吃惊,只说:“逃哪去?”
猴子说:“我大伯在山东,靠海住着,我们去投奔他。”
劳铁军说:“那我家人怎么办?”
猴子说:“你那白叔我看很不简单,估计赵县长也不能奈何他。现在你不走,我只有废你一只手,马上,派出所会来抓你。你劈赵信,能判你十年以上。”
劳铁军问:“你带来的人怎么办?”
猴子说:“他们,就让他们呆着,没人管饭,到时就走了。”
劳铁军说:“好吧,可是我没有钱。”
猴子拍拍自己的屁股,裤兜里发出钞票的响声。两人从山的另一边下去,山下猴子带来的人看的一头雾水。
叙述完怎样去的海边,劳铁军在信中表达了对家里的担心,他提出一个月内,如果不能得到家里报平安的消息,他就将赶回来,自投罗网。
白易生看完信后,对劳家婶说:“这事我来处理,你就别管了。”
他去了趟邮局,按照劳铁军信封上的地址,往那发了一个电报:没事速回。想了想,将速回抹掉,改为回家。一个月后,白易生埋头修理鞋子,此时他的摊子已没人围着,但待修的鞋子还是很多,一个身影在他前面晃了一下,抬头一看,劳铁军晒得黝黑,瘦的精光,空着手,咧着嘴冲他笑着。后面跟着一个同样精瘦的大男孩,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
白易生见到劳铁军的时候,小小的惊讶了一下。才两个月多一点,劳铁军就又黑又瘦,穿着大裤衩,和圆领短袖T恤,晃荡着站在晨风吹拂的小巷,猴子站在旁边,两人几乎分别不出来。
一见到白叔公,劳铁军就裂开嘴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像是一匹小狼。猴子跨前两步,双手去接站起来的白易生向他伸出的手。白易生看着他,说:“你就是猴子?在那样的时候,你能去救铁军,很勇敢,很好。”
猴子一叠声的回答:“应该的,应该的。”
白易生转身问劳铁军:“这段时间想家了吧?”
劳铁军点头。
白易生说:“想你爸妈了吧?”
猴子抢着说:“铁军奇怪了,人家说做梦想家会梦到爸妈,他做梦想家,竟然梦到自己在做一道数学题。”
白易生笑着问:“做什么题呀?”
猴子回答:“这我没问,问了也不懂。”
劳铁军回答道:“我也奇怪,那道题我从来没做过,没看过。那天就梦到那道题,梦中花了我一节课的时间,总算是做出来了。”
白易生感兴趣的问道:“什么题,说来听听。”
因为看到劳铁军,白易生一高兴,决定收摊回家。收摊回家很简单,空手走人便是,补鞋的机子和箱子是不用带上的。白叔的补鞋摊,在这个镇子谁不认得,谁敢去偷和捣乱?
路上白易生再次问起劳铁军梦到的数学题,劳铁军和白叔并肩前行,将那道题讲了一遍。白易生听完,惊讶的说,“这是道高等数学题,据我所知这道题还没有出现于中国的高中教科书中,是欧洲的高中生们作为消遣的副题,有许多变种,你做的是其中的一个。真没想到,你竟然用这么简单的方式给解开了。你是怎么想到这题的?而且你一个初中生竟然能做这样的题,看来梦受秋驾的事情真是有啊。我的老师利普科西曼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把你招入门下,而且宝贝得不得了。”
第二天晚上,白易生摆了一桌酒,让劳铁军将猴子叫来,院子里的人围桌而坐,为他们接风。
白易生站起来敬酒,说:“这一次的风波证明了近邻如亲人,我就不说谢谢了,大家谁都不要说谢字。干杯。”大家端起酒杯碰杯,白叔坐下,说:“这次有三个人为我受了苦,老庞至今都不能调回来。我感觉我该向大家做个交代,把风波的起源讲清楚。原先我不能说,但最近我接到一个通知,我已经完全脱密,现在可以说了。”大家一听,都很来劲。
白叔沉思半会,说:“我确实出卖过我的上级,致他于声败名裂的死地。”
此言一出,全桌的人全被吓住了,一向沉稳的劳铁匠正在斟酒,酒洒在桌上,整个院子一下子变得死寂。
酒桌上蔓延着尴尬的气氛,白叔却不以为意,他早就预料到这一点。但他的脸上仍旧残留着刚才说出那句话时的痛苦,只是他如此的光明正大,毫无保留,在座的人在诧异过后,一致暗忖“必有隐情”。
凝固的气氛开始消散,众人更加急切地盼望白叔说下去。
白叔眼睛扫射了一圈,将目光收回,盯着手中的酒杯。长叹一声,说道:“要说清那件事,得从我的身世说起,话很长,大家给我点耐心。”众人自然表示很有耐心。
以下就是白叔的陈述,从一条小巷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