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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许多起哄的声音里走进他,同学们说:刘兰昌会下腰,会跳拉丁舞。同学们起哄时,他的脸红扑扑的,眼睛明亮,笑容腼腆,像个女孩。
谁会拉丁舞?我重复着学生们的起哄,眼神碰着这个腼腆的男同学。
刘兰昌会。
刘兰昌,先来一个拉丁舞,再来一个下腰。我继续鼓劲。
刘兰昌终于开口了:我不会拉丁舞。我看到他为难的表情,也许他真不会。
我说,那就来个下腰吧。
刘兰昌在许多许多的叫喊声中,推开拥挤,在中间的空地上,把手从头顶的部位伸出后,直接按到了地上。这个时间不到一分钟。
围观的同学们热烈地给刘兰昌鼓掌,我也给了一个热烈的掌声。
有了第一次下腰,随后的华南农大的开学典礼的团体心理分享活动中,刘兰昌又代表他的团队做了一个下腰。
这一天,刘兰昌的两个下腰动作让我熟悉了他。他更像在城市长大的孩子,对事对人的感觉很老练。后来才知道,他在浙江跟打工的父母生活过几年。
第二天中午放学,刘兰昌没有回家,他坐在座位上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饭盒,并小心地打开饭盒。饭盒里面装的是蛋炒饭,炒得有些焦了。这不是饭店的那种蛋炒饭。
我问,谁炒的蛋炒饭?
刘兰昌吃着饭回答:当然我自己炒的。
你早上吃什么饭?
蛋炒饭。
你中午吃什么饭?
蛋炒饭。
那你晚上吃什么饭?
还是蛋炒饭。
一天三顿蛋炒饭?
是呀。
我连珠炮式的问题跟刘兰昌连珠炮式的回答,让围观的大学生和孩子们都大笑起来。
做事麻利的刘兰昌成了大家的开心果。
刘兰昌很快地回答问题,很快地吃完饭,很快地做作业。这是暑期,他家远,三下乡的支教活动课程是自愿参加的,他可以选择不来。但是他还是正点来,像上课那样准时。
以后的几天中午吃饭,看见饭桌上多了汪兴洋和刘兰昌,原来,他们都住平卡,离学校远,中午回家往返得2小时。华农三下乡活动带队的老师林媛让住远的孩子中午不回家,跟大学生一起吃饭。午饭后,刘兰昌就帮大学生哥哥姐姐收拾碗筷,洗完,拖地。
饭吃得干干净净,地拖得干干净净,碗洗得干干净净。这哪里像10岁的孩子?
手语课上,刘兰昌学得格外认真,他的眼睛特别明亮,眼神跟着老师的动作要领,只要手语老师教两遍之后,他就能把基本动作做出来了。
在学习的几天,刘兰昌喜欢跟女同学玩,而且玩得很开心。
他说跟男同学玩时,男同学太暴力,他不喜欢暴力,所以喜欢跟女同学玩。
他说话的样子很可爱,总是微笑着面对我的对视。当我跟刘兰昌交流时,其他的男同学又开始起哄,刘兰昌,来一个下腰。
看见刘兰昌开朗的性格,阳光灿烂的笑容,爱读书的样子,我还以为刘兰昌是平浪学校老师的孩子。
在农村,尤其山区,只有当地学校老师家的孩子才能比其他在田里干活的孩子受到更多良好的家庭教育。
而事情总是那么突兀,让我对自己的判断有点脸红。
刘兰昌小小年纪留守过,也流动过。
平浪的罗校长告诉我,刘兰昌的妈妈做了鼻咽癌手术后,刘兰昌才陪爸爸妈妈从浙江慈溪回到平卡。
面对这样一个笑容灿烂的孩子,谁能想到,他小小年龄已经背负着父母经历过的生活艰辛,疾病折磨。甚至一个成年人面对生活打击时都不堪重负,何况一个孩子。一个内心多么坚强的孩子,我对刘兰昌更多了喜欢。
去刘兰昌的家步行走路需要近一个小时。
从平浪中心小学出发,刘兰昌和汪兴洋带路。
砂石路面上,时不时有小四轮拖拉机飞驰而过,飘起的尘土飞扬了一条路。如果是雨天,这样的路又怎么的泥泞?
刘兰昌和汪兴洋从小在这条路上去上学,他们已经会回避小四轮飞驰过来的尘土。他们不用看,只用耳朵听,只要很远听到车声,他们就早早地躲在旁边的玉米地里,用手把鼻子和嘴巴捂住,这样就可以减少灰尘入侵肺腑。
谁教的方法?
刘兰昌骄傲地说,从书上看到的。
如果骑自行车怎么办?我再问。
听到车声,赶快下车,把自行车靠在玉米地上,人躲在旁边。
刘兰昌的回答声里,是我在城市面对的画面。
在城市孩子成长的12岁,早晨的起床需要家长催促,饭需要家长端在手里。出了家门,书包在家长肩上。放学后,城里的学校门口停放满了所有高级轿车,只要孩子从校门口出现,孩子的书包首先放在爷爷、或者奶奶、或者父亲、母亲的手里,书包是大人的专利品。
在平卡村,10岁的孩子已经自己做饭,自己给父母分担压力。
在生活的每一处,12岁的孩子已经会想办法照顾自己,照顾父母。
这应该是我们成长的经历,虽然艰苦,艰难,但是每一个坎坷,10岁的孩子自己都能去解决。
一条从平浪学校通往平卡村的砂石路,12岁的刘兰昌和王兴洋让我学到了许多生活中的知识。我之前总以为,我没有父亲的童年已经让我的成长比其他孩子更早更懂事。在这条砂石路上,我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渺小和胆怯。
路两旁的山上玉米展示着成熟季节里的丰厚果实。平卡村的农人们都在庄稼地里忙碌着,早熟的玉米已经可以收割,套种在田里的南瓜秧苗可以打秧炒着吃。
刘兰昌在砂石路上引路,他很远就迎着一个女人去说话。等那女人从我们身旁走过后,刘兰昌说这是他的大妈,比妈妈还亲的大妈。1岁多时,父母亲去浙江打工,刘兰昌留给了爷爷奶奶,3岁多就留在大妈家跟堂哥堂姐一起生活。
1岁多的留守孩子在平浪的每个寨子,村子都很多,刘兰昌1岁多留守,是很正常的事。
在大妈家生活时,村子的人都问小小的刘兰昌,是大妈好还是你妈好?小小的刘兰昌回答:大妈也是妈妈,大妈好,妈妈也好。村里人都夸刘兰昌这么小就很懂事。因为父母不在身边,善良的大妈对刘兰昌比对自己的孩子都好,有好吃的先让自己的孩子让给刘兰昌,有好衣服了也先让刘兰昌穿。大妈家的堂哥总会嫉妒妈妈对堂弟好过自己。
刘兰昌在说大妈时的表情,温暖,满足,享受,在大妈家的几年,这个小小的孩子真的享受到了没有父母在身边的爱。
我问刘兰昌,长大想做点什么?
当然想当宇航员了!
想当宇航员可得要最好的身体,还要无数次地进行筛选,难度很大。还是选个你能实现的愿望吧。
那我还是喜欢当老师,我长大了要回到我们都匀当老师,就像我们的老师那样,我要教我的学生热爱家乡。
好样的刘兰昌,我可记得你的梦想了。以后,我们来平浪看你当老师是个什么样的。
嗯,行。刘兰昌满脸笑开了花朵。
2
到刘兰昌家的门口,汪兴洋回家了,他要先告诉奶奶一声,然后再返回到刘兰昌家。兴洋家就在刘兰昌家前面的山坡上,山路,看上去短,走路也要十几分钟。
刘兰昌家的房子是新盖几年的二层楼,外面是白色的瓷砖,门是酱红色的木门。院子是开阔的空地,没有围墙也没有任何的装饰物。院子前面就是山上玉米,稻田。可以敞亮着看四季里庄稼地里的颜色,可以敞亮着看绿色稻田上蓝色的天空,洁白的云彩。当油菜花开的时候,满眼的金黄又是另一种乡村色彩。
而这个空空的院门,因为主人的鼻咽癌,才有了人气,有了流动的脚步,声音,烧水做饭的家庭气氛。
这个院门空了几年了。
推开酱红色的木门,屋里是暗色的水泥天地,水泥墙面上没有粉刷。也许没有窗户的原因,没有光线的客厅是暗淡的,房屋里简单的家什让这个新家显得空旷而萧条。刘兰昌上二楼去叫他的妈妈,我们在一楼的客厅等着。说是客厅,没有沙发,没有桌椅,只一个很小的饭桌在厨房的边上孤零零地站着,寂寞着,落寞着。此时此刻,我才懂得,一个物件在偌大的空间里呈现出来的孤独感是多么忧伤。
我的眼泪在有病的双眼里挤着要下落,我抬手把泪擦在了手背上。
刘兰昌搀扶着妈妈从二楼往下走,在一楼和二楼间没有扶梯,只是水泥台阶。
嘶哑的声音从二楼的台阶开始往下传,声音在擦过水泥台阶后打落在我的耳膜。这是刘兰昌的妈妈向我们打招呼。刚刚做完鼻咽癌手术的她,嗓音还没有恢复过来,说话很吃力,沙哑听不清楚。
这位30多岁年轻的妈妈,下到一楼离开水泥台阶的一刹那,挣开儿子的搀扶,把所有力气放在她握住我的手上,老师,感谢你来我家。
家,在这空空的家里,找不到坐下来的地方,仅有的两个小板凳,我把它放在门口,让刘兰昌陪着妈妈坐下来。门外有阳光,阳光能驱散房间里阴暗的空气。
我们站在家里,从站着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门口的大山,农田,庄稼地,蓝天白云;也能清楚地看清坐在门口的刘兰昌和他的妈妈。妈妈发音不清楚时,刘兰昌是妈妈的声带,舌头。他在妈妈身边坐下来的那刻,刘兰昌就不是在学校,教室,引领我们穿过砂石路上笑容灿烂的那个刘兰昌。他的面容随着妈妈的表情变化,或沉重、或沉思、或压抑、或流泪。
父家。妈妈住院期间,刘兰昌陪着妈妈。妈妈住在医院,刘兰昌在北京的伯父家,给妈妈送饭。10岁,刘兰昌像个成年人一样经历着生活带来的巨大灾难。伯父家的房子不是很大,但是比他家的平卡村要干净、敞亮。伯父家的人对他们都很好,希望刘兰昌留在北京上学。刘兰昌拒绝了伯父的好意,在妈妈出院后陪着妈妈回到了自己的平卡村。妈妈的手术刚好享受到国家对农村的大病医疗新政策,自己没有怎么花钱,仅这一项手术开支,给这个贫穷的家庭带来的是雪后送碳般的温暖。
从浙江回来后,父亲在都匀的建筑工地打小工,每月回家一次。如果他不打工,家里的经济就出现问题。鼻咽癌的妻子要按时每天吃康复的药,一家三口的经济来源要从打工的苦力里赚。
妈妈患病在家里,刘兰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男子汉。他负责充当妈妈的手、耳朵、腿、洗衣工、钟点工、洗碗工、清洁工。在这个家里,我才体会到刘兰昌一天三餐自己蛋炒饭的生活是什么生活。难怪在平浪小学华南农大支教的饭堂里,刘兰昌每餐都吃得那么开心,吃完后主动帮忙洗碗,收拾桌椅,拖地。他在享受施予的关怀的同时,也主动奉献着自己的劳动。
爸爸是水族,妈妈是布依族。两个善良、淳朴的民族组合的家庭也一样透露着单纯美好。刘兰昌的妈妈没有生二胎,是为了让这一个孩子能得到足够的好的条件改变未来的人生路。
我从包里拿出几百元钱放在刘兰昌妈妈的手里,她使劲把钱塞回到我的手里,力量坚定有力。她说,我们布依族和水族有自己的习俗,从不接受善意的捐赠钱财。老师的心意我领了,你能来我家就是对我最大的尊重。
我拿钱的手空空地搁在空空的家里,无所适从,又无力放下。在这个最需要钱的家里,这个布依族的女人给我的是一种敬重和力量。
从这个空空的家门出来,刘兰昌妈妈说,你等一下,我去地里。
刘兰昌跟王兴洋在门口张望着,他们张望的表情里是他们年幼的理想和愿望。在这片美丽的平卡村子里,一个选择留在美丽的家乡,一个长大了要回家乡当老师。孩子眼里的世界,是单纯的,纯粹的,纯净的,美好的,像平卡村子一样美的田园画。
刘兰昌妈妈从旁边的田里出来,手里提着黑色的胶带,她把胶带放在我的手里。这是地里的南瓜苗,很嫰,带回食堂让老师和学生吃。
黑色的胶带毫无抵抗地滚进我的怀里,像怀抱着整个庄稼饱满的玉米。我无法辜负这份田野的青色蔬菜,也无法辜负美丽田野的馈赠。
刘兰昌妈妈又走到邻居的门口,希望他们的小面包把我们送回学校。
小面包开出这空空的门口,暮色的夕阳里,是刘兰昌妈妈的笑脸,是刘兰昌的张望。
我在面包车里挥动着手,却如灌了铅一样沉重。
而我耳边是刘兰昌的声音:老师,如果你回深圳打我妈的电话,她可能听不清楚,也说不清楚。你等我放学回家后再打电话,这样我就能替我妈说话。刘兰昌的声音一直飘在平卡村的田野,响在我的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