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萧卓说,我在写一部小说。
安明泽问,什么样的小说。
小说的背景,应该在几十年前,那个抗战的时代。主人公叫林昭南,他应该和我们一般大,或者要小那么几岁。他生活在一座水乡古镇。在那个国土燃烧的时候,他的小镇依然不谙世故,过着自给自足懵懂又愚昧的生活。他从小水性很好,和其他的孩子比潜水没有一个能赛的过他。他可以潜入别人去不了的深深的水底,他会看见黑暗的水中有一架架沉船的残骸,绿色的水底植物将它们装扮出新的生机,他在沉船里灵活地穿梭,他看见船舱里有闪闪发亮的财宝。有时一个人在深沉的水中,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会慢慢裂开一道道的开口,他用手去摸,发现竟在脖子的两边长了两片鱼鳃,它们在水中自在的呼吸,他开心地吐出一个个水泡,他看着水面船舶黑色的影子像一条条巨鲸缓缓划行。
他说母亲,我在水里的时候,脖子上会长出鱼鳃。
母亲听了他的话,脸色煞白,她关紧门窗说,傻孩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他开心地说,是真的,我在水里呆多久都憋不死,因为我可以用鳃呼吸。
母亲抚摸着他细长的脖子,她说昭南,这是个秘密。
昭南不解问,什么秘密?
母亲说,在你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找不到你,最后发现你竟然在后院的水缸里,我吓得半死,却看见你像一条鱼呆在水底,两只眼睛眨巴着望着我还在开心地笑,你的脖子上有两片鱼鳃,在水里荡着。我把你从水里抱出来,鱼鳃就一下融进你的皮肤里,消失了。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这个秘密。昭南,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他问为什么?
母亲说,因为别人会当你是妖魔托生,当你是妖孽,会杀死你的。
昭南吓得一身冷汗,母亲把手指放在他的嘴上说,所以孩子,一定要小心,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昭南用力地点点头。
安明泽说,听起来好像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后边会发生什么事?
萧卓说,最后当然只是一个悲剧的结局了,我这种颓废的人无法写出别的结局。
明泽看着他皮肤上溃烂的疤,他发现它们的势力在一天天扩大,在它的胳膊,胸膛上蔓延。医生进来给他用药,萧卓咳嗽着问,大夫,我得的是什么病,疤长在皮肤上,却感觉烂在心上,似乎再也快乐不起来。
医生说,你得的是灵感病,医学上称作灵感丧失综合并发症。
萧卓笑了,他问,有这种病吗?
医生说,当然有了,你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用完药离开。萧卓让明泽把门关上,他说,来,给我一支烟。
他靠起来抽着烟,愉悦地吞云吐雾。他说,明,每当看见这白色的病房,我就想起我的母亲。我这辈子有两个最大的心结,其中一个就是我的母亲。我想起我小学那年,父亲和她吵架,半夜打断了她的腿。我看见父亲背着她在微光的街道向医院跑去,第二天我来到医院,我爬上长长的坡,我看见母亲坐在花园里长长的走廊上,她的脸没有化妆,她长长的头发像枯萎的秋草,她的身旁有夏天的白花摇曳,她原本痛苦的脸看见我却突然微笑,向我伸手,示意我过去。我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她粗糙的手掌可是温暖,她问我早上吃饭了没有。我说吃了。她说妈妈早上下楼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真是倒霉透顶了。我说噢。我的心开始流泪。
她进手术室的那天,我在学校上课,我不知道医生会怎样给她开刀。放学回到医院,手术已经完毕,我看见她躺在病床上,她给我看手术后包扎的创口,她像讲故事一样给我说医生当时给她打了麻药,她就听见手术刀在她腿上唰唰地割来割去,但是却感觉不到疼痛,她听见他们在连接她的骨头,在里边固定钢钉。她说你说这种感觉神不神奇。
我总是默默听她把话讲完,一言不发。
我每天去医院旁的饮食街给她买饭,我提着饭盒走在炎热的太阳下,我汗流浃背,我看着医院走廊尽头小小的窗口,我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像黑色的铅一点一点灌进我的喉咙。那种感觉是我对那段时光的普遍记忆。母亲从医院出来后,我扶着一瘸一拐的她去广场上纳凉,她笑着说你自己玩去吧,让我自己坐会儿,不用管我。我听她的话,远远离开,我藏在人群后边,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路边,旁边靠着拐杖,她被霓虹割碎的脸上是深深的孤漠,那一刻我感到喉咙撕裂般的疼痛。
我总是太过顺从母亲,我以为那就是整个世界的指令,即使会造成两败俱伤,无可挽回的结局。
他说,明,你可懂什么叫爱?
明泽说我不懂。
他说你可曾深切爱过一个人?
明泽说爱过。我爱了那个人一整个少年,付出我全部的青春和爱,而最后却是我将他亲手埋葬。
他说你为什么爱他?
明说因为他长出了一双翅膀,那是我一整个青春的希冀。在成长的边缘,我不得不将它们亲手折断。
他说,每个人年少时候或许都在心里住着一个人,那是他们想成为却没有成为的样子。
那你的心里呢?
我的心里只剩一个空空的洞,每当刮风的时候风就会像河流一样在洞中翻涌,翻出我深藏的往事,同时不断镌刻那个永远也到不了的未来。
未来是自己的,别人无法拿走,除非你放不下某个人。
明,有一天一个女孩对我说,我们结婚,然后过一辈子吧。我说好,那一刻我丢掉了我之前对未来所有的幻想,将她放进我的生命。明,当一个人真正将你占据时候,你会发现自己的心就像一颗流星,一生只能璀璨一次,而你要选择将这仅有的一次的灿烂献给谁。当你做出选择的那一瞬,即使那个人后来离开了,你也只能无法回头地,一个人孤独地坠落,独自怀念爱情的幻影。她会让你整个的世界都坍塌,你的璀璨会失去意义。
明说,我明白,有的人天生生长在你的心脏上,他的存在与否,关乎你心脏的是否完整。
那一年我还十八岁,我和她坐在高中的教室里。我总是偷偷转过眼看同桌的她,她好似一个永远也看不完的梦。如果可以永远停在十八岁的梦境里,她没有说过爱我,我也没有过她的未来,我可以每天和她隔着梦境相望,或许心就不会碎掉,最初的都是最幸福的。
她给我传来纸条,她说,卓,你最喜欢什么季节?
我回,我最喜欢夏天。
她说我也最喜欢夏天。
我看着她在开心地笑,阳光正对她的脸上,那一刻我的心情无法自持,我在纸上写道,you are lovely。
她的脸颊泛红,那种的心跳是十八岁最美的风景。
她说,卓,我们一起努力,考上那所大学吧。
我说好。
她在课桌上写下誓言,说某年某月某一天,何萧卓和唐静怡约定一起考进X大。
她和我拉钩,她说骗人是小狗。
我看着她的脸微笑,她的发丝会在她的嘴角缠绕。
一年后的那一天,我在街角又远远看见了她,她穿着短裤,露着长长的腿,她在远远望着我微笑,她的笑容就像梦境中的幻影,熟悉得让人心碎,我的心开始融化。
我和她在长长的河堤上行走,我的拖鞋坏掉了,我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脱了自己的鞋,说我陪着你一起走吧。我微笑说好。我们就这样赤着脚在河边行走,不顾别人的眼光。
我和她坐在僻静的路边,繁茂的树木在地上投下成片的影子,明媚的阳光照在旧旧的路面上。我和她互相不说话,却都不尴尬,我不敢去看她,如果问我最想把初吻给谁,我会说当然是她,即使未来叵测,无法在一起,我也愿意,因为美好的事物易逝,我怕再也遇不到,所以押上自己的初吻,我想这样应该会好些的吧。
所以那一天我用尽一辈子的勇气问,唐静怡,我可以吻你吗?
她默默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但是明,我不知道,那却是一个悲剧的开始。明,有时候生命就是这样,我别无选择,我不得不献出自己的真心,却又不得不面对命运的收回。
但是至今我不后悔那个下午,即使翻过那篇后边全是黑夜,至少记忆中尚且还有一米繁华可循。如果一个吻可以燃烧尽一整个青春的华美,我也宁愿用一整个命运的黑暗来交换。
明泽问,那后来,为什么她进了一流的大学,而你却去上了成人教育。
萧卓说,这要从我高二下半学期开始的抑郁症说起。我从很小时候,就发现自己有写故事的灵感,从小我在本子上写下很多自娱自乐的故事,现在看来,很是美好。但是我的母亲并不注重这些,她让我好好学习,小学时候,我年年拿奖状,母亲说卓你真不错,是个乖孩子,初中你更要加倍努力。我听从她的话,初中时候我年年拿班上的第一,我起早贪黑的学习,我没有时间再写作,再读故事书。中考我考了很好的成绩,母亲满脸洋溢着笑,她说好孩子,再辛苦三年,以后一辈子就会轻松幸福了。我信任她的话,高中时候,我继续着那个努力的姿势,但是我脑中那些死去的灵感,它们变成尸体,在我身体里发酵溃烂,它们的怨念开始向我进攻。我提笔写作,却突然发现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再也写不出小时候那样美妙的故事,于是我开始抑郁起来。我突然发现自己对小时候的梦想并没有死心,我想写作,我想写故事,我用力挖掘早已枯萎的大脑,我一寸一寸,把灵感往回来找,在我的挣扎之下,我的能力终于有所复苏,我的文字终于在一点一点接近最初的水平。那时候我开始质疑教育,我觉得它杀死了我太多的灵感和梦想,我觉得曾经的奖状和分数都那样没有意义,我开始反抗,我的成绩开始下滑,那一年开学典礼上站在领奖台上的终于不再是我,但是我站在人群的角落,我发誓以后一定要凭着自己的灵感向别人证明自己,证明这样的教育是错误的。我和母亲争辩,我声嘶力竭地对母亲发起责难,我大声诉说自己的心声,但是我发觉自己像一个在水中说话的人,再怎么用力别人也无法听见。母亲总是用很多现实的理由来将我驳回,她说以后得确保自己的生存问题,才能去发展理想。她说母亲不能养你一辈子,你必须要有一个吃饭的活路才行,在争论的巅峰,她总是说,不论怎样,再坚持最后两年,就算替母亲走完这两年,好吗?我不再说话。
这第一名到底要多久,到底还要过多少关。
我的少年时期一直在压力中度过。
因此我没有办法,依然去努力学习那些我早已厌恶的课程,但是在上课的间隙,在半夜的被窝里,我在纸上写着一个个故事,我撕毁一个个半成品,在文字上做着各种尝试,那些文字的尸体叠起来估计都比我还高了。终于我写出了让我自信的故事,我想它可以来作为我和母亲谈判的砝码,来抗争这教育。我把它拿去投稿,但收到的却是一封封的退稿信,他们说我的故事不够都市化,说他们只接受修仙玄幻类的小说,说他们需要浪漫的言情小说,需要穿着白衬衣的英俊男主角和懵懂可爱公主气质的女主角。那一刻的打击不言而喻。我想或许是自己太久没有染手文字,不知道现在的人们口味偏好,我只知道已经和小时候读的那种简单真情的故事有所不同了。但是明,我放不下,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停止写作,我又继续写,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失败,没有一家杂志社愿意接纳它们。我把他们发在网上,但是没有点击率,可能我的故事太过沉闷,没人会静心阅读。或许自己真的没有天赋。我无法证明自己,就无法证明教育的错误。就无法让母亲相信我。所以明,我开始陷入了抑郁症。
明泽说,我虽然是个没有天赋的普通人,但是我能体会你的感觉。我没有天赋,教育没有伤及我的利益,反而还给了没有自主选择能力的我一条路,理应我该感谢它,但我和你一样并不完全认同它,因为我的心理出问题的时候,为什么会没有人关注,教育难道只是一纸成绩吗,所谓教育不应该是针对一个人的完整发育吗。社会会关注状元,关注上不了学的山区孩子,但是如我们这种丧失天赋,心理发病的人却得不到关注。比起贫穷的孩子,人们会说我们无病呻吟。当然,我们的丧失和病变是无形的,太过抽象,难以觉察,因此只能自认倒霉罢了。
萧卓说,就算你找出一千条理由来证明教育的不对,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教育之于现在的我们已经没有了关系。现在想的该是怎样面对以后的生活了,生活二十多年后,却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曾拥有,一切都需要从零开始。
你并不是从零开始,你为天赋已做了很多年的努力了。
即使努力一百年,没有结果的话一切都会被归零,终将要面对现实。
明泽低头抽烟,他突然笑笑说,我们两个屌丝为什么要在这里装哲学家。
萧卓也笑,他自嘲道,什么成绩都没有,一无所有却把道理讲得头头是道。明,我终于还是碌碌无为。
明说,你不是碌碌无为,你还有你的故事。
那只是一个没有听众的故事。
我就是你的听众,卓,继续讲给我听吧。
那一天,林昭南在河里游泳,他看见远处划来一条船,船上站着一个穿西装的人。他大概二十来岁,他站在船头眺望,他眼中的神色是昭南不曾见过的样子。他是在外上学的年轻人,现在他学成归来。他受到乡亲们的欢迎。长老们在村里的祠堂接待了他。昭南站在人群中,看见他跪在那里给祖先磕头上香。有几个长老对他身上穿的黑色西装嗤之以鼻,他们说他穿的不伦不类,他们拿来青色的布衣让他将身上的衣服脱掉,但他居然公然在人群面前斥责长老们的思想迂腐,说他们太过守旧和愚昧。因此那一天的集会在一种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那个人叫张华堂,那回昭南在石阶旁的水里游玩,他走过来蹲在他面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他说我叫林昭南,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