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他读书吗?
他说在村里的学堂读,读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他说四书五经是好,但是你应该接受新潮的事物。
他问什么是新潮的事物?
他拿出一个册子,他说这是毛主席的诗集。他在诗里写,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听过没有?
昭南摇摇头。
他说这么流行你都不知道。你知道马克思和共产党吗?
他说不知道。
张华堂摇摇头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给昭南展示一个标志,那是一把铁锤和一把镰刀,他说铁锤代表工人,镰刀代表农民,共产党代表了我们工农阶级,铁锤砸碎旧世界,镰刀开辟新天地,它会带领我们推翻压在我们身上的三座大山的。
昭南点点头,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莫名地感到热血沸腾。
张华堂开始在村里办新的学堂,他给村名们派发印有马克思和共产党思想的传单,每张传单上边都有那个镰刀铁锤的标志。
他看着族长领着族人祭拜鬼神,祈求水稻有个好收成,他走过去说,你们这是封建迷信主义,族长,你真是太愚昧迂腐了,现在国家正在打仗,你却领着乡亲们在这拜鬼神。
他年轻气盛,当着大家的面和族长争吵起来,族长气地胡子一甩拄着拐杖离开了。
他办的学堂既不教人写毛笔字也不叫人背诵四书五经,全是各种闻所未闻的东西。村里的老学究们看得吹胡子瞪眼,大呼他在误人子弟。他带领学生们取缔了村里祭拜鬼神的神坛,他领他们在广场上大喊,破除迷信封建主义,学习马克思主义思想,男儿当自强,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昭南也在其中,他跟着他们热血沸腾地喊。
村里的老学究和长老们纷纷聚在祠堂开紧急会议,他们痛斥他取缔了神坛,痛斥他大逆不道,公然顶撞长辈。他们说世风日下,这个年轻人身上一股子歪风邪气,长此以往必定会危机他们的统治,他们必须想想办法。
那一天族长召集全村人集会,他在祠堂上义正言辞地批驳张华堂违背祖训,对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大不敬。他说你这个异类,我和长老们商谈决定把你驱逐出宗!
昭南和其他的学生不满地骂道你这个老顽固,老不死的!
族长盛怒不已,他拿出刑罚的长鞭用力地一挥,发出炸裂的声响,他胡子里的嘴吼道,谁再敢造次,族规伺候!
他们瞬间安静了下来。
张华堂和族长针锋相对,他凛然道,族长,你太愚昧了,你该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我走可以,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让其他的人也和你一起愚昧下去,特别是这些孩子。
族长指着他的鼻子气得发抖说,你你你这个黄口小儿,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你竟然说老子愚昧,给我跪在祖宗面前,族规伺候!
张华堂也怒道,祖宗又怎么样,他们不应该羁绊住后人,如果他们像一座山压在后人头上,那他们和妖魔又有什么区别!
族长气得坐在瘫坐在椅子上,他捂着自己额头颤巍巍地喊道,反了反了,竟敢如此出言不逊,来人啊,把他给我捆起来!
几个壮汉冲过来把张华堂按在地上五花大绑,昭南的母亲捂着昭南的嘴,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激动。族长喊道,还有谁敢造次,跟他一样的下场!
昭南说,娘,他们不应该这样!
母亲说,嘘,听话,我们无能为力。
张华堂说祖宗是妖魔,这言语深深刺痛了族长思想的统治,他命令手下将他浸猪笼,这种最严酷的惩罚。
他的学生们都被家长软禁在家里。而被关在猪笼里的张华堂大喊着革命万岁!然后他就被人们扔进了水中,猪笼上挂的石头让他急速坠入水底,他看着周围碎裂的水泡以为自己就这样结束了。但水中早有救星等候,潜藏已久的林昭南游过去帮他打开了猪笼,把他放了出来,他看着昭南脖子上的鱼鳃惊讶地满嘴吐泡。昭南对着他微笑,他拉着他远远游开。他们在一座桥下探出水面吸气,张华堂惊讶地问,你的脖子上,那是什么东西?
昭南说那是鱼鳃,这个秘密只有我跟我母亲知道。
张华堂深舒一口气,他说谢谢你救我,我以为自己一腔热血却要以这个方法死去。
昭南说,带我走吧,我要参加革命。
张华堂说,好小子,有志气,但是你娘怎么办?
昭南陷入迷茫,此时岸上有人发现了他们,他指着他们对远处的族长喊道,他逃出来了!
快跑!昭南喊道。他和张华堂又潜入水中拼命地向下游游去,他可以感到岸上长老们带着人在疯狂地追捕他们。昭南给张华堂指示前边的石阶下有个不起眼的岔道,从那里可以逃到房屋间的水沟里,但此时一张大网突然撒入水中,把昭南困在了里边,昭南挣扎着,张华堂游过来帮他解围,但是渔网已经紧紧把他抓住,岸上人大喊网住了!
他们开始收网。
他一把推开张华堂,他在水里大喊你先走,有大片的水泡从他的鱼鳃冒出来。张华堂依然在用力撕扯渔网,渔网在一点点上升,昭南踢开他,说你快逃吧,没时间了!
张华堂自己气力也已不足,他看着被网住的昭南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他指着自己的脖子用力说,好好利用你的天赋!
他喉咙里的气全冒了出来,昭南听着他模糊的声音,点点头,他转身游去,拐进石阶下的密道。
昭南被从水里拖了出来,人们看见了他脖子上两片呼吸的鱼鳃,族长吓得脸色煞白,他用拐棍指着他说,妖孽,妖孽啊!他跟那个叛徒是一伙的,都是异类啊!
在传统看来,不论是外在还是内心,只要与众不同,便被称作异类。明泽说。
萧卓点点头,他说今天就讲到这吧,我累了,明,故事明天再继续。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量将它讲完,感觉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明泽说,有时候你无法达到你想要的成功,那么可以退而求其次,就算只为一个人展示自己的天赋,那也是一种价值。
萧卓微笑说好。
明离开后,他躺在黑暗里,他可以感到病变在皮肤上一天天蔓延,他不知道将要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往事不断在他脑中出现,关于唐静怡,关于梦想,关于母亲。
在黑暗中他看见自己和母亲坐在驶往乡间的汽车上。
他们来到一个满是丘陵的山村,在起伏的田间有一座座青色的墓碑和神龛,神龛旁挂着在风里招摇的红布。他们下车,母亲带着他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片人家,他把双手和脖子隐藏在大衣里,他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笑容。他不知道母亲带他去找的那个人会有怎样神奇的力量。他们在一个庭院见到一位安详的老妇人,妇人平静地欢迎他们。他们坐在客厅里,母亲开始和她交谈,她说,每当他坐在教室时候,他就感觉很急躁,总是想逃出去。每天晚自习也不好好上,和别的学生一起跑出去喝酒。他说他考试时候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一个字也不愿意写。我也带他去看过心理医生,但是都没有效果。
妇人打量着他,她问,小伙子,你相不相信精神和灵魂的力量?
他说我不知道。
妇人说,人难免会生病,有的病是物理的,我们可以去医院看,但是有的病科学无法治疗,它是内在的,是灵魂的,我们就需要换一种方法。
他说噢。
妇人端详着他,她对他母亲说,事不宜迟,我们就开始吧。
母亲说好,那就拜托大婶了。
妇人领着他们来到阁楼的一间小屋,屋子的尽头摆着一个神龛,两旁的墙上挂满了锦旗,是曾来治病的人赠送给妇人的,上边写着妙手回春。
妇人让他跪在神龛前,她对神龛上了香,然后坐在旁边,她开始慢慢打瞌睡,等她醒来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说话的口音也变了,措辞句句押韵。她问面前何人报上名来。
他说何萧卓。
生辰几年几月几日几时。
他不知道自己是几时所生,母亲帮他回答,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五日正午十二点。
她开始掐指而算,她问,近期可否去过庙宇。
他说没有。
她说,你有意无意亵渎了神像,神加怒于你,降三昧真火于你心上,使你不得安宁。
他默默跪着静静听候。
你被驱散了魂魄,精神陷入半疯魔状态,心绪无故燃烧,是否?
他说是。
你被恶缘侵心,是否可有失落绝望之感?
他说是。
是否可有夙愿无法了解,如火如焰,燃烧不止?
恩。
妇人问了他许多。最后她渐渐醒来。她说,你丢了魂魄,现在我来为你叫魂。
妇人拿来三颗鸡蛋抱在纸中,她浇上油放在火中燃烧,她端着火盆在他周围环绕,口中念念有词,她问,魂魄回来没有?
母亲让他大声回答回来了。
妇人又连问了两遍,他大声回答回来了,但是心中却依然空落。
最后妇人放下火盆,取出纸里的鸡蛋,它们已经烧的爆裂,表面是碎裂的痕迹,一颗鸡蛋上居然隐隐浮现一个狰狞的面孔,妇人说,这是你心里的魔,它已经显现了出来,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叫回了你的魂魄,以后诸事会顺利许多,你以后是个偏才,但是成功注定希望渺茫。
他静静点头。
母亲在神龛上放了好几百块香纸钱。她答谢了妇人,然后带着他离开。他们走在田野间起伏的小路上,母亲问,你感觉好些了吗?
他说恩。他依旧满心沉默。
母亲说,你是不是和同学去过哪个庙里,无意间动了神像?
他摇摇头说,我不记得自己去过庙里。
母亲说,不管信与不信,不管有没有效果,我们总要去做一点尝试,妈妈实在走投无路,才想到了这样的方法,带你花了几千块钱去看心理医生,也没有效果,妈妈心里也很焦急,我并不心疼钱,只希望你能好起来,心情开心起来。
他说恩。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最大的魔便是那些死去的灵感,是它们让自己丧失了魂魄,因为它们便是他的灵魂。她说他注定成功渺茫,屡屡的失败,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认命,但是心中总是充满了对梦想的向往,他无法让自己停止争取,就像呼吸一样,要他放弃,他做不到,即使没有成功的命,也要等所有一切都绝望之后才肯死心。
每天的晚自习,大家都在拼命地做试卷,为高考备战,满腔热血,而唯有自己的理想单单那样寥落,他无法接受这种气氛,他对L说,我们出去吧。
盯着试卷一个题也做不出来的L干脆地说好。
他们又一次逃出校园,站在学校门口,他看着被阴影掩埋的马路,感觉自己就像终于浮出了水面,心口不再压抑。他们买了酒和一袋玉米条去河边,L叼着一个玉米棒说你知道不知道我马子最讨厌这种棒棒,她说这颜色和形状看起来就跟蛆一样。
他冷笑一声,自顾自地喝酒。
他说我在学校实在呆不下去了,我想出去打工,随便找一个跟文字有关的职业都行,这是我唯一的长处。
L说你会写,老子什么都不会出去了怎么办,总不能蹲在街边卖笑吧。
他说总之我对这里已经讨厌透顶了。
每天中午他们在学校拥挤的食堂吃过饭,然后来到校门口的小商店,掏一块钱买两只烟,L说马姨,你可越来越抠了,这可是七块钱的烟,一支可不到五毛钱。
阿姨说数学怎么学的,会不会算账,自己好好算算。
L摸着额头计算,自言自语说一包烟二十支,一共七块钱,每支烟是七毛钱吗?哎呀马姨你还便宜我们了。
阿姨和萧卓都忍不住大笑。
他们和其他学生蹲在商店后边的小院子里抽烟,他们经过落满阳光的小巷子,他看着两旁落满灰尘的杂物,他不知道人生是否一直会如此的寥落,他对未来充满不安。
J是他高中时代最后一个同桌,他们一起坐了有大半年,她是个矮小的女生,但是性格却很强势,在班上像个大姐大。每天早上她和他一起去吃早饭,她非要去“发哥”的店里吃,他只好陪她走很长一段路来到发哥的店,身材臃肿的发哥油头油脸,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红背心,他说JJ你来了,还带着这个跟屁虫啊。
J说是我跟着人家混呢,今天洗锅没有,姐姐我可不想再在碗里吃到前一天的菜呀。
他说你发哥的店绝对是五星级的卫生标准。
萧卓看见他边说着边抠了一下鼻子然后继续和面。
吃完饭后,两个人坐在餐厅的角落习惯性抽一支烟然后离开。
J说你每天都在本子上写什么呢,给我看看。
他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J看完了他的小说后说哇塞,不错,虽然看不懂你在写什么,但是姐看好你。
他腼腆地笑笑说多谢。只有这群被教育抛弃的人还能互相搀扶支持。
他想起从乡村回来的那个晚上,母亲按照妇人的要求去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采集了不同植物的枝桠,冲成水给他喝,然后她拿着妇人给她的符去夜里的十字路口焚烧。他坐在不开灯的房间,想母亲半夜在十字路口烧纸会不会吓到路人。他的心里一阵辛酸。
一清早明泽就来到萧卓的病房,他问,今天病情有没有好转。
萧卓说似乎没有,它们在无声无息地发展,虽然缓慢,但是像潮水一样无法阻挡。
明看见皮肤的病变已经延伸到脖子上,有往脸上生长的趋势。
他看见床头的抽屉里放着一个钥匙链,是一朵彩色的花,很精致,明问,我看你总是带着它,是谁送给你的吗?
他说是我自己买的,当初买了两个。
那另一个呢?
我送给唐静怡了,不知道她是否还带着它。
别再想了,都已经事到如今了只有你个笨蛋还一个人保留着这种定情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