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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了堂屋,卫万感觉今儿起早了,窗户外面黑糊糊的。里屋的窗户为了遮挡凄厉的寒风牛毛毡子堵的严严实实,也就无从知晓天亮的程度。堂屋不住人,窗户甚都没堵。每天的此刻,他都会打开堂屋的木头门,然后走出院子,挨着牛棚马圈羊圈地走一圈,看看槽子里还有没有草料。

谷家的两儿子颇让他省心,很少用他吩咐或者安顿,每天在他起炕前都会把圈里的牛羊和棚里的马喂一遍草料。

寒冬腊月,尺把深的雪覆盖了整个塞北,牲口需要喂养,即便放到滩里除了已经被啃的光秃秃的芨芨草外,连马莲也没有了踪迹,即便把牲畜们放出去也就在那雪窝子里滚着,风雪弥漫着卷的牲畜都睁不开眼睛,可越是这样的天气,狼越是出没。所以每到了白毛风雪天,卫家的牲畜是从不放出去的,就圈着喂养,傍晚时在饮些井水一天就过去了。

取了顶门棒,旋了门扒子,厚重的木头竟然自个牙开了缝儿。卫家主人咳嗽了一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门外呜咽的风声,反而寂静的很,莫不成刮了半夜的风住了?他心里犯嘀咕的中间就开展了门,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刀劈一样齐刷刷的雪,把整个门框堵了个密不透风。

他首先想到的是谷家两儿子想把他活埋了,不然那里来的这么多雪,一夜的工夫,遂大着嗓门冲着雪外面的世界喊:“大兔子二兔子!”可那声音瓮声瓮气的,仿佛在雪壁上撞了几个来回后又软绵绵地折了回来。他气呼呼地抬脚踹向那雪壁,却闪了一个趔趄,原来那雪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瓷实。毡疙瘩里灌了雪,套着羊毛袜子的缘故并未感觉到凉。他有些恼羞成怒,扯着嗓子喊:“大兔子二兔子!”喊声惊动了他们的娘,隔着堂屋的门,她没好气地叫:“大半夜你叫丧呢。”

卫万的爹虽然是地主,可只生下他一个儿子,所以爹娘死后他顺其自然的就继承了他爹的土地,顺理成章地成了卫家唯一的主人。可自从三十多岁的小老婆进门后,他不但从生理上越来越力不从心,就连权利上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女人动辄对他哼五喝六,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可无论怎样他都没把家里的实底儿交给她,所以财政大权依然由他把控着,那是他的命根子,他不会轻易交给女人,女人除了会生孩子,是不会当家的,只会败家,败家老娘们儿。

听到老婆疑惑的叫声,他火更大了,“看看你的好小子,要把你活埋了。”女人知道是出了事,套了棉袄棉裤趿拉着鞋就出了堂屋,看卫万正在气头上,刚想张嘴训斥,就发现了门口堵的实壳壳的雪。眉头一皱,“大愣!大愣!”可那声音依然在雪壁上打着旋儿像隔夜的面条一样软塌塌的没了音。她是个泼辣的娘们儿,不然孤身一个女人带着俩半大小子,一路忍饥挨饿硬挺着没被狼啃了,逃荒到卫家营子,忍气吞声从卫万的小老婆做起,捱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第五个年头,卫万的大老婆咳血而死,她才成了卫家真真的女主人。

“咋办?铁锹还在马圈。”卫万把手一摊咬牙切齿地骂:“小兔崽子,老子把你们的腿踢断。”说着还做了一个踢的动作。“踢踢踢,就知道踢,你踢一个试试。”老婆一副和他拼命的架势,说着抬腿踢了一脚那堵在门口的雪,没曾料一只棉鞋却飞进了雪窝。卫万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你看看你。”嘴一裂弯腰去给老婆掏鞋。老婆给了他一肘,“腾开!”卫万的嘴依然裂着,“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老婆手一伸就把那只栽进雪窝子的棉鞋掏了出来。攥在手里在门上摔的“啪啪”响,雪花飞溅进了卫万的嘴里,他“呸呸”地唾了几口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

“大愣!大愣!”女人没搭他的茬,破着嗓子吼。

卫万站在她身后,幸灾乐祸地偷笑,女人像长了后眼似的或者对他太了解了似的嗤之以鼻地道:“笑笑笑,笑你娘的脚拐子。”卫万也不恼,牙一龇又来了一句:“你看看你。”

“大愣!大愣!”

终于外面有了声音,是铁锹铲地的声音,还有两小子的对话声:“哥,这雪从那儿来的?”“天上。”

女人看到了儿子大愣的脑袋和一双探询的眼睛,立刻就发作了,“兔崽子,反天了你。”卫万在一旁煽风点火,“都是你惯的好小子。”待小子的大半个身子露出来,女人才发现小子掏的是一个洞,洞里二小子跟在他哥身后用箩头往外挎雪,洞的尽头是已经大亮的天和白皑皑的雪,失声道:“天爷爷。”

那天不光卫家,整个营子的男女老少都在清理积雪,而关于那场雪的记忆也深深地刻进了卫万的记忆里,一起刻进他记忆的还有他女子卫娥和小子卫大毛身上穿的棉衣。

大愣二愣睡牛棚,他们的娘是默许了的,可营子里不少人都背后议论他做事太毒,虽说两娃娃不是他卫万亲生的,他也不该让两娃娃睡牛棚啊,还诅咒他五黄六月要遭雷劈的。面对村民的议论,卫万进家就一句话:“你看看你,你看看你。”

女人很能干,不仅仅是因为给他生下了一小子一女子,更重要的是把卫娥和卫大毛两个没娘的娃儿拾掇的干干净净的,整整齐齐的,为此营子里的人没少夸她。

每年入秋,她都会给娃娃们拆洗棉衣,破洞的地方打上补丁,棉花抖的地方续上新的棉花。卫万从没看见过女人做针线活,看见的时候娃儿们的棉衣都板整整的做妥了。让他感动的是,大愣和二愣的棉衣相比卫娥和卫大毛的都会薄了许多。他和女人说过,这样不好,外人又会议论他做后爹的,女人却说:“议论甚,棉衣是我做的议论甚。”

营子里的人都说:谷大愣和谷二愣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睡牛棚,穿薄棉衣都没冻坏,真是没爹孩儿天照顾啊。

谷大愣属鼠比谷二愣大两岁,卫大毛和谷二愣同岁,都是属虎的,卫娥属龙。四个娃娃相处的还算和睦,加上还带着孩子气,所以清理积雪的时候,四个娃娃表现的非常的积极,尤其是卫娥,小小年纪一点都不比三个哥哥少干。可干着干着谷大愣和谷二愣额头上都冒汗了,卫娥和卫大毛却像没穿棉衣一样簌簌地抖,小脸都冻紫了,上下牙格格地打颤。

卫万起初没在意,以为是两娃娃在屋里猫久了缺乏锻炼,不像谷大愣谷二愣冬天大清早都光着脑袋去营中担水,结实的很。可越干卫万越觉得纳闷,同样是娃娃,卫娥和卫大毛的棉衣还比谷大愣谷二愣厚,怎么就那么不经冻了呢,所以他就起了疑心,把卫娥喊到里屋剥下棉袄撕开个口子,他当时就傻眼了,棉袄里续着的竟然是薄如蝉翼的棉花丝中间夹着苇子花,而那棉花丝仅仅是为了防止苇子花来回蹿动,好用来穿针引线。

卫万火了,扯着卫娥的棉袄喊:“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畜生不如。”苇子花满屋子的飞舞。卫娥小,不明就理,还光着膀子说:“真好看,真好看。”

女人瞅着满天飞舞的苇子花说:“你疯了。”谷大愣脱下自个的棉袄给妹妹卫娥穿上了。女人望着光脊梁的小子急了,“你要死啊。”

卫万哭的歇斯底里,说女人的心是黑豆做的。女人抢白他说:“寒冬腊月的是我小子去滩里放牛放马放羊,你小子女子又不去,整天在炕上煨着还能冻着不成。还不是为了给你省两钱儿。”

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真是地主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卫万“啪”地从腰间摸出一块银圆拍到了炕沿上,“老子不稀罕你省,你去给老子买棉花。”

卫家营子离坡城七十多里,步行七个多钟头,赶马车也要五个多钟头,营子里的人一辈子没进过城,只有几个大户人家每年秋收后拉些土特产进城换些生活必须品。那些年卫万每年都随爹进趟城,所以也是见过市面的人。可女人当家后,这些事都交给了谷大愣,庄户人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甚可买甚不可买,他比卫万更懂。

谷大愣默默地套上了他的那件心爱的皮袄,揣着卫万拍在炕沿的那块大洋出了院子,张罗着牵出那匹棕毛上布满呵雪的骟马,默不作声地翻身上了马。女人火烧火燎地嚷:“大愣,大愣,你要死啊。”可谷大愣已经冲进了白皑皑的雪野。

卫娥隔着麻纸窗喊:“大哥——大哥——”

谷二愣追了一截,气喘吁吁地独自回来了,女人一屁股坐到灶火坑把两小的也嚎醒了,尤其是三个多月的小儿子,奔着命的嚎,显然是被他娘的哭声吓到了。

卫万笨手笨脚地哄着襁褓中的小子,说:“你看看你,把孩子吓的。”“姓卫的,如果大愣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卫万叹息一声,把依然嚎哭的小子塞给了女人。女人擦眼儿抹泪儿地爬起来,粘了满屁股的柴火,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指着门外白皑皑的世界说:“你去给我把他追回来。”

风虽然住了,可营子往东进城的路上全是雪,清凛凛的让人胆寒,进趟城来回骑马至少要七八个钟头,而谷大愣虽然长的人高马大,可他才十七岁。天亮着咋都好说,一旦返回的路上日头落山了,遇上狼群,遭遇狼群的袭击一定凶多吉少,恐怕连那匹骟马也得喂了狼。

卫万把翻毛皮袄裹了裹,进了马圈。跟他一起出来的是家里唯一的一匹骒马,另外一匹是当年的驹子,看着膘肥体壮的,实际没出过力,而且与它的娘比起来没甚经验,所谓老马识途,所以他选骑了老骒马。

大愣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追是追不上了,只能在返城的路上碰面了。卫万年轻力壮时曾经跟着他爹背着口袋徒步进过城,后来家里条件好点了买了马有了车就赶车进城。那时走一天都不觉得乏,晚上回来还和营子里的伙伴们耍藏猫猫,一耍大半夜。

那时胆子小,走夜路总感觉背后有声音,又不敢回头,就自个给自个壮胆子,大声咳嗽。离家越近越害怕,尤其是进了院子怕到无法承受的程度,狼撵的一样撒腿就往家门口跑,手都抓着门扒子了,心还“扑通扑通”地蹦。

有几年没进过城了,老了,甭说骑马了,就是赶马车一天一个来回身上都像散了架似的,夜里浑身酸痛,身都翻不过来。

冰天雪地的,又要进城了,卫万有些感慨,临上马前他把闲房里用大镰改制的那把镰刀操在了手里,刀刃是合回去的,所以不会伤着马,临时代替马鞭了。

可能是穿的厚的缘故,他上马的动作有点滑稽,如果不是卫大毛托了他一把,他真有点费劲。

老骒马很听话,他只轻轻的磕了它两下,抻了下缰绳它就像懂了他的心思一样,出了院门顺着营子东进城的路奔去,身后,女人依然在嚎哭。

迎风的牛羊路上的积雪并不深,被强劲的风冲刷的很平整,所以大愣骑的骟马的蹄印很清晰,凌乱中不失规律,可见马是一路狂奔的。顺着那看似凌乱的蹄印,一路向东,摞摞石那几块摞在一起的大青石显眼的很,神秘地向上托举着略显低沉的天空,寂静的骇人。

老骒马打着响鼻放慢了速度,卫万并没有催促它,由着它放慢速度。与摞摞石错身的瞬间,老骒马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卫万没提防,错一点栽下马,他用毡疙瘩磕磕它的胯轻声地埋怨道:“你看看你,躲什么躲。”老骒马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又打了一声响鼻算是对他的回应。

相传摞摞石住着一只美丽的狐狸,遇到猎人会变成美丽的女子,营子里的人传的特别的邪乎,不少人还说亲眼见过,可卫万从没见过,别说是狐狸幻化的女子了,就是狐狸他也很少见。可刚才老骒马的躲闪,让他不由的想起了那些传言,难道摞摞石真住着狐狸,一只能变成美丽女子的狐狸。

路很窄,被两边的山夹在中间,像马肠子一样顺畅,而且越往高处积雪越少,有的地方甚至浅浅的只留下骟马的蹄印,从蹄印看,大愣通过摞摞石的时候也是放慢了速度的。

过了山梁,马蹄印明显的乱了,而且越来越乱,最后乱的已经分辨不出一个清晰的蹄印了。雪太深了,已经没过了骒马的小腿,走起来特别的吃力。卫万心疼老骒马,抻了下缰绳,它就停在了茫茫的雪野中。四周光秃秃的除了雪还是雪,如果不是大愣走过时留下的那些匍匐般的踪迹,那苍茫的雪野完全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严实的让人心慌。所以大愣走过的踪迹就如严实的雪地上被硬生生的揪出一道极不规则和平整的大口子一样,沿着路的走势蜿蜒曲折着向前方延伸着。

翻身下马的卫万,一双毡疙瘩完全没在了雪中,尽管他牵着马踩着骟马深深浅浅的过道中间,可还是觉得有些举步维艰。幸亏他走之前打了绑腿,把毡疙塞的很满,不然走不了几步雪就会灌满他的毡疙瘩。老骒马很听话,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每一次落蹄都显得小心翼翼的,生怕陷进去拔不出来似的。

幸好那段路也就三里多长,否则他就是爬,天黑也爬不到城。

看日头已经晌午了,饿了,可走的匆忙干粮都没带,想想饿过劲就不饿了。折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一块地势相对较高的地方,不然翻不上马背步行得走到猴年马月。翻上马背的一瞬间卫万感叹:老了,真老了。

他不由的又想起了和爹起五更睡半夜开荒的岁月,使不完的力气,就像永远不会疲倦似的。想着想着他自个都笑了,莫名其妙的,自个也不知道笑什么。缰绳一扬,老骒马很通人性地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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