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就是在桂花巷里遇见了苏云。那是一种说不分明的期待,一种隐秘的愿望,一次邂逅。她就款款行走在巷子里,跟张潮一样。看见她从对面走来,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她。她那么出众,那身影,那气质,娇美脸庞上那份茫然的神情,不是一般女人所有。
每天傍晚下班后,张潮就有意无意地在桂花巷里闲逛,盼望着能再次遇见她,仿佛心上拴了根线,他甚至忘记了手里提着的摄像机,忘记了要负责的那个民生专栏。他和那些赤膊的民工一样,当街搭讪,当街吃饭,望着楼上窗帘映现出的人影,想象着他们的生活。一些青年情侣勾着手指逛街,买一些便宜又花哨的小东西,有的买些零食水果,就一头钻进了旅馆里。张潮突然加快了脚步,她就在一个旧书摊前翻看一本白封皮的书。
她把那本书放回书摊,说不好。张潮拿起她刚放下的书也说了句不好。
“你一个人?”张潮笨拙地搭讪,有些莫名的紧张。
她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张潮在书摊的日光灯前看清她的脸,看不出她的年纪,有些憔悴,倒是更楚楚动人。
“这本书不错。”张潮从书摊上拿起一本小说给她。她看看书,又看看张潮,笑了。张潮也傻乎乎地跟着笑。她的长发披在肩上,在灯光下乌黑油亮,显得别有风韵。
他们一起在小巷走着,彼此很久都没说一句话。
他望了她一眼,两人会心地笑了。他期待的正是这笑容。他闻到一丝幽香,来自她的头发。那是一种薰衣草的香味,还带有一缕玫瑰的香甜,他分辨不出是哪种香水的味道。
小巷里没有路灯,只从鳞次栉比的店铺中透出些昏黄的光亮。她的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格外地响。巷子太拥挤了,吹起的清凉的风唤起一阵悸动,又潜藏进商贩的叫卖声中了。他挨到她的肩膀,她没有挪开。他们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顺着巷子,向前走去。他紧挨她的手臂,她也紧挨他,他闻到了她温暖的气息。
她突然站住了。你是记者?她问。她大概是看到了他手里提着的摄像机,不,他穿的军绿外套上就有某某电视台字样。
算是吧,在电视台混口饭吃。
肯定见过不少市面吧?
对这座城市略知一二。
这几年来,这里我早就看够了。她说。张潮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疲惫和哀伤。
怎么能看够?总有未知的角落吧。张潮斜眼看她。
不,不,可能是我心累了。
喂,你明天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带你去看场电影。
她没有回答。
张潮目送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昏暗小巷的尽头。张潮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就像一个梦。相遇又太仓促,他还没来得及留下她的联系方式。这个喧嚣的城市离她太遥远了。
还有几天就是元宵节了,电视台派张潮去芳草公园拍摄景观,做条新闻。芳草公园的荔枝树枝头挂着红灯笼,在春天里随风摇曳。巨大的大理石雕塑花盆里的三角梅也怒放了,野菊花开得正艳,遍地金黄,好一番百花争春的景象。孩童在草地上追逐,老人放飞春天的风筝。张潮回头望了望,自己上班的办公楼就在公园前头。那是一栋三十余层的建筑,张潮在办公室的时候从窗口探头望去,世界都小了,大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意味。办公室的天花板却很低,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张潮常常不由地按压胸口。办公桌上的几个橙子已经皱了皮,那是主任拿给张潮的。主任去领导餐厅吃饭,领导餐厅供应餐后水果。这栋办公楼里,有四个食堂,按照职位身份的不同到指定食堂就餐。主任吃完饭,偶尔会来张潮办公室,丢下个橙子,笑笑就走,他笑起来总是尖声细气。此刻站在公园里,张潮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想把心中的郁积释放出去。他打开摄像机开关,调好白平衡,扛在肩头,录制有用的素材。他拍了随风摇曳的红灯笼,取了远景,这样才有气势。拍了奔逐的孩童和放风筝的老人,总觉得还少点什么。苏云就这样第二次进入了他的视野,她穿着一条红色长裙,坐在一方薄毯上,是一朵娇艳的玫瑰。张潮不由地迈开步子,选了个角度把她拍了进去。为了寻找最佳视角,张潮采用了单膝跪地的姿势。在春日祥和的公园里,像极了热恋情侣之间的求婚。单膝跪地的姿势是危险的,仿佛是一种古老神秘蕴藏魔力的仪式。也许就是这种偶然的巧合,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公园下午,唤起了彼此的爱情。因为职业的原因,张潮对美的感觉异常敏锐,他再也忘不掉那个下午。苏云也忘不掉一个陌生男人单膝跪地,周围遍地春花的情景。对苏云和张潮而言,他们都在以美的法则谱写生命乐章,都不会对这种巧合视而不见,却不知美的背后往往潜伏着深深的绝望。这时,公园的广播里正播放婚礼进行曲,一改平时播放流行歌曲的惯例。在真正的爱情面前,追求显得荒诞可笑,一切都自然而然,他们相视一笑,交谈便转移到了荔枝树下的黄色长凳上。
夜幕降临的时候,张潮和苏云在桂花巷的伊人甜品店喝奶茶。奶茶店的老板是一名三十多岁总是穿黑色长筒靴的女人,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笑的时候下巴尖尖。他们坐在玻璃圆桌旁。苏云顺手拿起身旁书架上的那本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翻看起来。
“我来这里,是因为老板娘有一头黝黑的长发,我喜欢她的长发。”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书上。但张潮知道,此刻,她无心看书。
“其实你的长发比她的更美。”张潮并没有言过其实,女老板的长发纤细柔软发端枯黄,苏云的长发黝黑亮丽质感硬朗,仿佛每一根都有分量,都有玫瑰的香味,都能撩拨他的心头。
“初中的生物课上,同学们都在显微镜下观察我的头发呢!”苏云把几丝不安分的长发从眼前移开。
“如果当时我是你的同学,我还会把你的头发收藏起来,夹进书里。”
他们只是无声地笑,在两情相悦的对视里,话语显得多余。
喝完奶茶,张潮和苏云就在桂花巷里散步。刚走出几步远,苏云说钥匙忘拿了。她跑回去拿,张潮转过身来望她。她俯身用手指拈起落在座位上的钥匙。张潮看到她圆润微翘的丰臀,感觉自己竟然勃起了。裤子的空间不够用,走路的姿势有些不自然。
什么是喜欢,是因为她的身体唤起了我的情欲吗?张潮皱起眉头,他责备自己在如此浪漫的夜晚竟然生出下流的欲望,转念又觉得这是自然而然,这种事,男人都会想,只是有些虚伪的家伙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苏云关切地问。
“没什么。只是腰有点酸,可能刚才坐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