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嘉庆十年,除了京城表面繁华,似乎民间各处都开始没落,也早已有书生写下“万般繁华成一梦”的反诗。
大清王朝的版图上,有个叫鹤峰的地方,鹤峰县城东北边界又有个叫邬阳关的小地方,以其座落于“五阳”之地而得名,咸盈河、岳家河傍境而过,青华山阻隘而居。邬阳关地儿虽偏,名气却不小,因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几百年前便已是容美土司的重要关隘,有西北雄关之称,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前朝时,从此处走出去的容美土司官兵在抗击倭寇的战斗中,连连获胜,战功显赫,多次受到朝廷嘉奖,被《明史》誉为“东南战功第一”。
此时的邬阳关已经沉寂了几百年,几百年间也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乡民们也不怎么记得老祖宗创下的辉煌,只是过着悠闲散漫的日子。
这年的夏天,晨雾初开,随着山间鸟雀的脆鸣声四起,寂静了一夜的村子刹那间又变得闹热。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然后一跃而起,抓起灶屋的两只水桶便直奔山下的河流而去。下山的小径崎岖不平,一般人就算慢行也很吃力。他一手抓着一只水桶,健步如飞,不多时便已至河边。放下水桶,猛地赤身扎进水中,很快又钻出水面,犹如蛟龙跃起,浪花激荡。
男子叫陈连升,邬阳关生,邬阳关长,可他见过世面,不像大多数邬阳关人,一辈子从来没走出过这个山村。
这一洗便是半个时辰,好不尽兴。
玩闹尽兴的陈连升从水中冒出脑袋,然后立于水中,肩膝肘胯为四方,手臂前后两相对,丹田抱元在中央,凝神定气,沉沉地发出一声暴喝,以气摧力,三盘六点内外合一,气势磅礴,八方发力通身是眼,浑身是手,动则变,变则化,化则灵,其妙无穷。
水流被搅动得如同沸腾了一般,浪花溅飞。
陈连升打完这一套刚猛无比的“巴子拳”,然后气沉丹田,双眼微闭,良久才离水上岸,抓起两桶水又折身回山,脚步仍旧轻盈,手中多了重物也浑然不觉。
这一来一去之间,天色早已大亮,乡民们也大多起床,各家屋顶冉冉升起炊烟,整个乡村看起来恍如仙境。
陈连升把水倒进木缸,回头看见在灶头忙碌的人影,不由得会心一笑,问:“都闻着香了,饭熟了吧?”
“快去叫爹。”接话者是个姑娘,名叫白玉莲,容貌娇美,丹凤垂眉,好一副美人胚子。
白玉莲也是邬阳关人,从小便失去双亲,被陈家收养,跟陈连升一块儿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随着俩人年长,朝夕相对,各自心中早已暗生情愫,只是还没说开而已。
陈连升的老爹已是七十高龄,久病成疾,常年卧床。前些年,陈连升独自出门闯荡学拳,多亏白玉莲照顾入微,老人才又精神焕发,总算能再次下地行走。
“爹,您就别忙活了,外面那些柴头,我半会儿就劈了。”吃饭的时候,陈连升劝道,可老爹却笑着说:“又不费力,多亏了玉莲照顾我才能再站起来,要不整天躺着,人早就废了,你没见我这身子骨又硬朗了吗?”
白玉莲见陈连升温柔地看着自己,脸颊微微一热,忙不迭地垂下了眼皮。
老爹看在眼里,把憋了许久的话终于问了出来:“连升,你这会儿回来再不走了吧?”
陈连升点点头道:“不走了,不走了。”
“不走就好。”老爹又看向白玉莲,“你们也老大不小了,爹虽然身子骨硬朗,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爹,您又说胡话。”陈连升不快地反驳,老爹却叹息道:“这人上了年纪,啥事儿都说不清啊,爹没什么遗憾了,就想看到你们俩……”
“连升、连升……”老爹的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个苍老、急促的声音,陈连升丢下碗筷奔出门一看,只见村里的徐大娘颤巍巍地冲他招手哀求道,“连升,快救救西兰呀!”
陈连升扶住老人,紧张地问:“怎么了大娘,西兰怎么了?”
“那些坏人又来了!”徐大娘老泪纵横,陈连升虽然刚回来不久,但也是听说过这事儿的,顿时双目圆瞪,怒从心起,撒腿便跑。
白玉莲跟出来时,陈连升早已像阵风跑开了。
老爹知道陈连升性子急,脾气暴,不禁脸色凝重地催促道:“玉莲,快跟去看看,别让他惹事!”
陈连升急匆匆赶去一看,只见几个男子正围着西兰撒野,被吓坏的西兰只顾着掉眼泪,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西兰姑娘,大爷今儿可是铁了心要带你走的,赶紧顺了大爷吧,跟了大爷,以后可是吃喝不愁,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说话者名叫马三,边说还边动手动脚。此人是附近镇上的地痞,整日游手好闲,坏事做尽,人神共愤,却又只敢怒而不敢言。他对西兰姑娘的容貌早就垂涎三尺,想娶回去做小。西兰哪肯,他却纠缠不休,每隔几日便上门骚扰。
西兰哀哭不已,马三突然淫笑着一把抓住她的手便往怀里抱,一张臭哄哄的嘴也凑了上去。西兰被吓得花容失色,狠狠的一口咬在他手上,痛得他杀猪般嚎叫起来,一耳光扇了过去。她站立不稳撞在身后的门槛边,头破血流。
“敢跟三爷动口,小的们,把这娘们儿给我带回去,三爷今儿晚上就要洞房。”马三眯缝着眼睛,满脸淫笑,又咬牙切齿地吼道,众人正向西兰围拢时,身后猛然传来一声怒吼,犹如平地一声惊雷,怔住了所有人。
马三慢慢回过头去,斜眼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轻蔑地说:“哪儿窜出来不长眼的,敢管三爷的好事,活得不耐烦了?”手下众人哄堂大笑,陈连升眼神冷锐地扫过每一张脸,冷冷地说:“我不想惹事,但你们来这儿欺负人,我就要管,要是不想缺胳膊少腿,赶紧滚!”
马三还以为自己听错,没想到一个毛头小子居然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此时哪能忍得下这口恶气,一场打斗在所难免,还没等他开口,那些小瘪三早就蜂拥而上,但他们哪是陈连升的对手,三下两下便被打倒在地。
陈连升一脚踹翻了个还站着的,正待收手,却突然被马三从背后用板凳砸了下去,板凳砸在他后脑勺上却断裂横飞,马三见他丝毫未损,愣愣地举着半段板凳,瞠目结舌。
陈连升了然无事,怒视着马三,吓得马三噤若寒蝉,但就在此时,突然感觉身后异响,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却还是被尖刀刺进了肩胛。
马三哪肯放过如此大好机会,趁机再举起板凳砸了下去。
陈连升一记重拳打翻身后之人,却没躲过马三的板凳,板凳再次砸在他后脑勺,这一击令他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漆黑,摇摇晃晃的差点摔倒。
狡诈的马三见状,想趁机了结他,于是又挥舞着板凳冲了过来。
陈连升咬牙拔出肩胛里的尖刀,只那么轻轻一划,便见马三举着板凳没了动静,陡然间,一股鲜血从喉管喷射而出,撒了陈连升一脸。
正好赶来的白玉莲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像被定在了原地,捂着嘴,眼里闪着惊恐骇人的光。
马三手中的板凳轰然落下,满脸惊恐地抓着喉咙,张嘴趔趄了几步,然后一头栽倒,血在他身下流了一地。
陈连升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失手杀了马三,但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一生,都因为遇上这件事和杀了这个人而被改变,不过这已是后话。
“你可是闯了大祸呀,快走吧,再晚就走不了了。”老爹心如刀绞,虽然明白儿子所做之事是义举,但也料定他会因此而吃上官司,于是便一个劲把他往门外推,陈连升却挺胸固执地回绝道:“我偏不走,看他们还能把我给吃了。”
老爹见劝说无效,只好在一边唉声叹息。
“你出去躲躲吧,过阵子再回,不用惦记屋里的事,有我照顾爹,不会有事的!”白玉莲边说已经在给他收拾包袱,“要是你吃了官司,蹲了大牢,这个家就算是毁了。”
陈连升被他爹和白玉莲联手劝出了邬阳关,心中难免留下许多不舍,临走前跪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路马不停蹄地来到鹤峰县城,又转道去了恩施,投靠了他的同乡兄弟崔娃。崔娃在恩施一家酒坊做伙计,当得知陈连升杀了人,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放心,我不会连累你,先在这儿落个脚,明儿一早便走。”陈连升看穿了他的心思,但自己其实还未想到自己该去何方。
崔娃平息了心情才说:“你这是什么话,咋俩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我可没赶你走的意思,你先在这儿住下,等明儿我去街上探探再说。”
陈连升几乎一夜未眠,他知道自己酿下了大祸,可如今事已发生,接下来该怎么办,似乎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大白天的,陈连升实在按耐不住,打算出门转转看看。外面风平浪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很热闹,但所有的热闹又似乎与他无关。到了晚上,崔娃回来也说一切安好,让他安心住下,有什么打算日后再说。
“你知道打死的马三是什么人?”崔娃突然问,陈连升不屑地说:“一个恶霸,该死之人!”
“是,他确实该死,但马家不好惹!”崔娃叹息道,“本来没想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马三有个亲兄弟,叫马六,都是坏透顶的主儿,我担心你杀了马三,马六不会放过你。”
陈连升一听这话,又担心起家中的老父和白玉莲,突然觉得自己真不该丢下一个烂摊子就这么走了。
崔娃看出了他的心思,又说:“这施州府大着呢,马六要想找到你可不是容易的事,你就在这儿先安心住下,赶明儿我给老爷说说,看酒坊还要不要伙计,如果你不嫌累,就先干着吧。”
陈连升没应声,倒不是不领情,只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感。
“行了,来,咱们接着喝,喝完睡,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忘了。”崔娃说,陈连升一仰头喝了个底朝天,眼中却飘浮着一层深沉的表情。
这是个艳阳天,日头高悬,一大早就很闷热。
陈连升热得有些喘不过气,穿梭在人流中,感觉自己都快要窒息了,突然,他看到不远处挤满了围观的人,于是凑了过去,只见高台上插着一杆大旗,上面书着一个硕大的“武”字,有俩人正在打斗,身手十分了得,场面异常激烈、精彩,围观者传来阵阵叫好声。
“老乡,请问一下,这是干什么呢?”陈连升问,身边的老人眼都不眨地说:“比武招兵。”
陈连升缓缓点了点头,老人此时看了他一眼,道:“年轻人,要不上去试试?听说俸禄够多的,要是我再年轻二十岁,也上去试试运气,万一被大人瞧上,升官发财,就可光宗耀祖了。”
其中一人被踹下了台,胜负已分。
“还有人想上来试试吗?”胜者气宇轩昂地走上前抱拳问道,但没人吱声,他接着说,“各位父老乡亲,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鄙人是施南府千总尹英图,今儿在此举行招兵比武大赛,以武会友,重在参与,望能者都能上台切磋切磋!”
陈连升突然想起自己此时的处境,心中不禁微微一动。
“咱们施南府人才济济,难不成就没几个有血性的?”尹英图背着双手,扫视了一眼全场,满脸轻蔑的表情,“今儿要是有人能打倒尹某,赏银五十两,不过,依我看,今儿这五十两白银好像要省了。”
尹英图开出了如此诱人的条件,但仍然没人上台,一瞬间出现了冷场的局面。
尹英图身为千总,此时已经使出了杀手锏,见还是没人敢上台,只好摇头沮丧地说:“本千总今日招兵买马,招贤纳士,只为保施南府广大百姓安康,既然无人敢来挑战,那尹某只能深表遗憾了,今儿就到此为止,大家都散了吧。”
“年轻人,再犹豫可就晚了。”老人又在一边怂恿道。
闭眼沉思的陈连升感觉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在沸腾,想起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无从施展抱负,不禁脑子一热,终于没有忍住,扒开人群窜上了台。
正要转身的尹英图终于看到有人自告奋勇前来挑战自己,心中自然十分开心,抱拳道:“报上名来!”
“小人陈连升,鹤峰邬阳关人!”陈连升回敬道。
尹英图戏谑道:“很好,使出浑身本事吧,可别手下留情!”
陈连升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随即拉开架势,一场精彩的对决开始了。
陈连升面对比自己个头高,而且身为千总之职的尹英图,心中却全然没有忐忑之感,只想尽力打倒对方,可越是心急便越感觉拳不随心,几招过后,竟然连对手衣襟都没碰触到。
尹英图从陈连升的第一招便感觉对手不好对付,所以不敢掉以轻心,但他毕竟身经百战,面对一个身手不错,但经验不够的对手,他不急不躁地应付着,试图摸清对方的真正实力,所以第一轮下来,二人都没占到便宜。
两人在台上对峙,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流涌动。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台上的人在互探虚实,台下看热闹的人见二人良久都没出手,不禁喝起了倒彩。
陈连升再也不敢小瞧对手,暗中提气,虚晃一招,直取对方胸口。
尹英图早就看穿陈连升的企图,却并未移步躲避,可当对方近在咫尺时,突然晃身迎了上去。
陈连升完全没料到对方不避反进,这可吓到了他,赶紧收拳,可刚站稳脚跟,尹英图的手指已经锁住了他喉咙。
“好、好……”围观者都被这一幕惊呆,也都缓了很久才开始喝彩,掌声连连。
“我输了!”陈连升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转身便走,可背后传来尹英图的声音:“年轻人,明日来千总署找我!”
陈连升微微顿了顿,却没转身,眼中闪过一道黯淡的笑容,然后大踏步离去。
尹英图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也流露出一丝赞赏的光芒。
陈连升凝神定气的从人群中走了出去,他非常清楚地听见了尹英图的话,可全然没有欣喜,因为他觉得自己败了,既然是败了就没必要再去施南府丢人现眼。
当夜,崔娃带回了好消息,酒坊的老板已经答应他带陈连升去帮忙,陈连升得知此信,却并未如崔娃所愿般欣喜,反而情绪低沉,几经追问,才问出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