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角钱,对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十岁的小女孩小同来说,是什么概念呢?是一大把花头绳,是半口袋的糖果。小同仿佛已经拥有了那五角钱,并且她正在跑向买头绳和糖果的路上了。五颜六色的花头绳将会令漂亮的小同多么招摇哇,它们被编结成两只美丽的蝴蝶,一落在她的头上,那蝶儿就有了生命,薄薄儿的羽翅轻颤着,一副欲飞不飞的样子。这样的小同背着花书包,行走在连接学校和家门的那条土路上,就不再是行走了。是像蝶儿那样飞着上学的,飞着放学的。那时,她骄傲极了,才不会羡慕同学小芳的新花褂儿呢。不仅不羡慕小芳,全村的人谁都不羡慕。在小同看来,全村是一个很大的概念,是等同于全世界的。还有她嘴里的糖果,会馋得村里的小伙伴眼珠子都瞪掉了。不能让弟弟和妹妹发现,把糖果藏起来,她要独自一人享受。不,也不能完全一个人享受糖果的甜,或者可以考虑分给小芳一块。不,是一块中的半块。一整块,她会舍不得。小芳是她的好朋友,吃了糖果的小芳,会和她的关系更近。娟子算啥呢?最近,娟子总是有意无意的在讨好小芳,想和小芳成为好朋友,把她孤立起来。一小把炒黄豆,几截在灶坑热灰土里烧熟的粉条,小恩小惠地讨好着小芳。而且还是当着她的面。明摆着要把小芳从她身边夺走。不就是一次老师考生字她没让娟子抄么,哼,小气样儿的。小同决定了,给小芳糖果时,也要当着娟子的面给。当然了,不能告诉小芳买糖的钱是她哥哥给的。就这么简单。小同跟着前边的男人走着。男人是她家的邻居,叫老土,同学小芳的哥哥。本来小同是有些怕老土的。怕是因了三个原因。一个是老土的丑陋,比小同大八岁的老土,长相和他的妹妹小芳一点都不像,两只眼睛不仅仅是大,而且是无限度地大。因为它们两个无限度的大,强硬地挤占了其他器官生长的空间。冷丁看上去,好像那张脸上只长了两只眼睛。更让人不舒服的是,眼睛边缘和面部肌肤的界限很是模糊不清,像一枚没有啃食干净的烂桃核。二是老土身上的赖气。也未见老土和谁打过架,或是欺负过谁,所以老土有的还不是霸气。那种赖气挂在老土的眼角眉梢上,挂在一举手一抬足上,挂在露了黑棉花套子的棉裤脚儿上,挂在他说话的语气上。是颓废到极致的慵懒。整个绿豆村人,甚至老土的家人,都放任了老土的赖气。仿佛有着赖气的老土才是老土。放任的同时又蔑视,没有一个人把灵魂都沾染着赖气的老土放在眼里。老土的的赖气就显得格外地各色,格外地寂寞。老土的父母曾经想改造老土,让他像村里其他半大小子那样,参与生产队的劳作,为家里挣几个工分,也是想证明一下给村里人看,他家的老土是行的。没有两天,老土就被队长一脚踹回了家,继续过他高兴时才背着筐打草拾柴禾的日子。这样一个老土,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老土,就像一只跳到人脚面上的癞蛤蟆,不咬人但是会恶心人,会吓人。三是什么呢,是老土那两道蚂蝗般的眼神。那两道眼神打在小同身上,吱吱地往皮肉里钻。小同家和老土家的中间隔着一道篱笆墙,稀稀拉拉的篱笆墙不时地让猪啊狗的钻成一个一个的窟窿。小同家的茅厕是就着篱笆墙围成的。有次小同去茅厕,发现篱笆墙的那边,有一双贪婪的眼睛,正透过窟窿盯着自己。是老土。小同慌忙拎了裤子,跑走了。小同很疑惑,一个人的眼光为什么可以那样呢?在她当时的头脑中,还没有“贪婪”这个词。她只觉得在那样眼光的注视下,浑身发冷,头皮发麻。所以小同跑了。之后小同再去老土家找小芳,就有意躲着老土。
最让小同不舒服的是那天晚上。小芳说她爸妈和弟弟去姥姥家了,晚上叫小同和她一起去做伴。犹豫了一下,小同还是去了。她不想跟小芳说她讨厌老土,她怕小芳不高兴。晚上睡觉时,小同和小芳都已经钻进被窝里了,老土还赖着不走,说是给她们讲故事。老土都是十七八岁的人了,故事臭得不得了。他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在干啥呢,他在给一群小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一个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在给一群小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在老土的车轱辘故事中,小芳酣然入睡了。小同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可她却无丝毫睡意。她希望老土早一点离开,莫名的恐惧感重重地侵袭着她。小同不知道老土要干什么,不明白老土一边讲没意思透了的故事,一边为什么还要摸她。老土粗糙的手锉一样在小同的脖子上、胳膊上锉来锉去。小同真的不明白,别人的胳膊有什么好玩的。这个死老土。小同不敢打断老土,诸如呵斥老土停止讲故事,停止在她身上锉来锉去。她不敢。她怕老土,她从来没有如此地惧怕过一个人。小同紧紧地闭了眼睛,假装像小芳一样睡去,甚至打起了香酣。后来,老土终于停止了无休止的讲述和抚摸,恋恋不舍地拔起赖气深重的身子,扑扑踏踏地离去了。小童清醒的耳朵捕捉着老土的脚步,听见它们并没有消失在老土睡觉的东屋,而是穿过堂屋向着院子里蜿蜒而去。一会儿,脚步声儿隐在了夜色里。哗啦啦的声音响起,伴着从嘴里打出的哨音。能发出声音的人,动物,及至一片树叶,都枕着夜的静,酣然睡着。老土制造出来的声音,显得张扬而又跋扈。一泡尿水也和老土一样,赖气十足,拖拖踏踏地绵延了很长时间,才偃旗息鼓了。脚步声复又响起,再次穿过堂屋,逶迤着进了东屋。小同才打开小小的胸腔,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小身子一松懈,便被睡眠侵袭了。
现在,小同居然跟着老土在走。小同太想自己像花蝴蝶一样漂亮,太想嘴巴里咀嚼着香甜的糖果。父母从来没有给过她那么多的钱,而老土一下子就答应给她五角钱。老土到底让她干什么呢?老土那么神秘,反复叮咛她不要告诉别人。老土是隔着他们两家之间的那道篱笆墙说的。那时,她正从肩上卸下一筐草,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寻了声音,却是老土一张脸正从篱笆墙的缝隙中露出来。见吸引了小同的注意力,老土故意左右环视了一下,见无人,细了声调,我有五毛钱,你想要么?小同是质疑的,为啥不给小芳呢?老土两颗无限制大的眼睛闪耀了一下,淬出来点点的火星儿,才不给小芳呢,她没你长得俊,谁长得俊我给谁。这话儿不用老土说,小同知道自个儿比小芳长得俊,她不光比小芳长得俊,也比娟子俊。走在街上,收获最多的就是大人的夸奖,这小丫头长得真俊。她还知道,娟子所以努力疏远她,不光是老师考生字没让娟子抄,更重要的原因是娟子没有她长得俊。和娟子走在一起,娟子最生气的就是大人们把赞美送给她,而忽略了娟子。所以,老土的这个说法,小同是相信的。可是老土说,他不能在这里把钱给她,他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才能给她钱。当然了,如果小同不想要五毛钱,也可以拒绝,可以不去。
眼下,地里正是挂锄的时候,再加上大中午的,难见几个人影。小同尾随老土来到一片玉米地的前边。小同急切地问老土到底把她带到哪里。老土一指玉米地,对小同说只要小同跟他进去,他立码给小同钱。小同假如临出来时跟父母说了,他们肯定不会让小同来的,并且还会去质问老土。小同没说,是由于老土再三叮咛她不要说。她想得到那五角钱,她也怕老土,老土不让说的话她说了,老土肯定不会轻饶了她。小同和老土已经在玉米地里很深的地方了,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影。老土止了步子,开始行动了。他先脱下带补叮的蓝褂子,小心地铺在地上,然后抱起小同把她放倒在蓝褂子上,老土的身子压了下来。小同不明白老土要干什么,她眼里满是疑问,张嘴刚要说话,就被老土捂住。老土的脸上没有了神秘感,横丝肉里露出一丝杀气,他叫小同不要闹,否则一毛钱也拿不到。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小同一点也不觉得好玩,她觉得老土在他身上脸红脖子粗地折腾的模样怪怪的。原来,可怕的老土还有这样一副平常见不到的面孔。尤其两颗大到没无限制的眼珠儿,呈现出强劲的凸起状,一忽悠儿就要从眼眶里脱落的样子。有风吹过,宽大的玉米叶子刷拉拉地抖动了几下,老土吓了一跳,匆匆忙忙地提了裤子。
在小同看来,老土和她玩的游戏还不如摔泥巴有趣。那是小猪小狗们干的。每次小同去猪舍里添猪草,都会发现小猪做这种事。可恶的老土居然也模仿小猪。小同看见模仿完小猪的老土又缀满了杀气。他在吓唬小同,说这事她要是说了出去,就掐死她。小同鼓起勇气跟老土说,要是给钱,就不说出去。老土摸了摸口袋儿,又拍了一下脑门,诈诈乎乎地说忘了带,下次一定给。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小同深深地陷进五角钱的阴影里了。后来,小同说不要钱了,以示不再跟老土去玉米地了。小同明白了老土的用意。也许老土根本就不想给她什么钱,从一开始就只想做小猪的事。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小同准备放弃了。小同的心里很灰暗,花头绳买不到了,糖果也买不到了。想象中的计划一个没有变成现实。让小同跟老土又在一起的原因是,老土果真让小同看到了那诱人的五角钱。五角钱瓦解了小同刚建立起来的意志。她又一次地去了。就在这次,他们被打猪草的村妇看见了。村妇没有惊动他们,急火火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小同的父母。当小同拿了五角钱当中的二角钱回家时,刚走到院子里的粪堆旁,就被等候在那里的父亲一脚踹倒。小同悲惨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