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途中,小童的沃尔沃在马路上缓缓的,像黑色的流苏一样滑动。头戴小黄帽,身着黄坎肩的环卫工人,散落在各自的岗位上。他们能见的,是一片纸屑,一只塑料袋,一截烟头,一摊狗狗的粪便。马路上流过来流过去的人和车,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们一个一个地接受着小童目光的检阅。是一场单方面的检阅,被检阅者是毫不知情的。他们懒得看清车里的人,以及车里人使用的检阅目光。
越是接近出现丑陋男人的那条马路,小童的目光越是严谨和仔细。那条马路是回家的马路,每天,她都要经过它。之前怎么就没有发现过这样一个人呢?小童想了想,很容易就有了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让她对自己有了一个轻蔑感。恩,轻蔑。他们是一个群体,一个不管春夏秋冬都头戴小黄帽,身穿黄坎肩的群体。她不屑于弄清群体里的这一个与那一个有何区别,有何不同。经过了检阅,小童明白这一个和那一个是有着明显的区分的。尽管他们的目光都职业化了,但职业化不过是一张薄薄的贴膜,遮挡不住背后的或淡然,或滞涩,或达观,或木讷。不自觉的,小童的脸儿有些微微的发烫了。为着之前的那份轻蔑。
这一个,那一个,都不是丑男人。沿着遇到老男人的地点,黑色的流苏向西流动。那是丑男人消失的方向。向西的尽头是一座立交桥,所以说是尽头,是因过了那座桥便是城外了。桥东是城市,桥西是农村。它从中间割开,成为D城向西的尽头,乡村向西的开始。
看着立交桥上亮起的灯盏,小童想,也许丑男人根本就不在这条马路上。整个D城大约要有几百名环卫工人,每一个都检阅过来,很是需要一点时间的。忽然间,小童就对寻找丑男人丧失了兴趣。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呢?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罢了。然而,放弃了寻找丑男人,下一刻她要干什么呢?在家里上网、看电视,然后等待和方远相会的周末的到来么?那样的日子,她过了将近两年。在等待中过的日子,她曾经以为是幸福的。他爱她,她愿意为她付出几年的等待。
为她,他放弃了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婚姻。但是,儿子是他的,他坚持着留下儿子。于是,他答应了前妻的提出的条件。儿子不完成中学的学业,他不能再次走进婚姻。每个周末,儿子跟着妈妈。还有三年多,距离小童要的那个婚姻。自己,真的还有信心等三年多么?就算没有妈妈不间断的提醒和瓦解,她和方远的爱情,真的还禁得起三年多时光的考验么?
又是那个神秘的传说。它就这么轻易动摇了自己对爱情的信任么?莫名的烦躁又绑架了小童。
不想立即回家。不想守着那份孤独和寂寞。小童把车泊在马路边栽植的观赏树下,看着立交桥下的发生。在晦涩的灯光下,一些身影在游动,一些身影在静默。它们为着什么在游动,在找人?又为着什么在静默,在等人?尤其那些静默的影子,等人该是焦躁的,但他们却是娴静的。噢,看清了,有的静默者身下还铺着破旧的棉垫。身下的棉垫儿,是用来睡觉的么?如此,棉垫上的人是无家可归的么?
一个特别的人。他坐在地上,面朝着东方,小童的这个方向。微笑。而且,很灿烂很动人地微笑。那样的微笑,在一头凌乱长发的陪衬下,颇具几分艺术特质。小童有一个小小的惊骇,难道他看到她了么?这个微笑是给她的?两三秒钟后,小童很快否定了自己。除非他的眼睛具有穿透性。小童凭借着车窗的掩护,迎上男人的微笑。
从表面看,他的笑没有具体的目标,可以笑给小童看,可以笑给路边的灯盏看,可以笑给D城的夜色看,可以笑给天上的星星看。谁看他,他就笑给谁看。他到底因何发笑,谁都无法破解。也许,在他心里,有一个美好的梦。他在笑给他的梦看。看不出男人的实际年龄,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还是七十岁?破旧的绿大衣,沧桑的容颜,纯净如婴孩的微笑。怀抱里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小童凝了神儿细细地辨别,好像是一个画板之类的东西。
一座微笑的雕塑。小童痴痴地看着,体内莫名的烦躁受到了冷落,知趣地褪去了。看着看着,微笑的雕塑动了。他从地上站了起来,保持着微笑的姿势,向右侧移动了几步,到了一顶帐篷跟前。那的确是一顶帐篷,尽管破败,尽管陈旧。也的确离着雕塑男人刚才坐的地方只有几步之遥。雕塑男人离开了坐的地方,小童才意识到他的身后是个桥墩,粗粗的桥墩儿上挂着一条锁链,锁链的一头拴着一辆三轮车。好熟悉的三轮车,小童想起来,那是环卫工人专用的三轮车,那晚的丑男人,正是骑着这样一辆三轮车。
走近破旧帐篷的雕塑男人,伸出脚来,踹了踹帐篷。没有反应,他又踹了一下,脚上加了力量,老土,我饿了!
帐篷哗一下,气势汹汹地打开了。从里边钻出来一个人。小童惊诧地张开了嘴巴,因为,她在第一时间认出来,从帐篷里钻出来的,正是她寻找的丑男人。因为他太丑,所以容易让人过目不忘。
丑男人把自己咆哮成一头老狮子,把鬼都给老子招来了,你还有脸饿!我让你饿,我让你饿……手也跟着动作起来,劈手从雕塑男人的怀里夺过类似画板的东西,不是类似,就是一个画板,狠狠地掷在地上,两只脚踩踏上去。雕塑男人不干了,他收起天使般的微笑,一弓腰,头深深地扎下去,像垂死一搏的老牛,对着丑男人的肚皮撞过去,喊了一句:赔我媳妇!
丑男人四脚朝天了。小童以为他会爬起来,向撞倒他的人发起反攻。他没有。一颗头转动着,环视着聚在周围看热闹的人,骂了一句很脏的话。见没有了热闹可看,几个围观的人边回着同样脏兮兮的话,边散去了。仿佛已经适应了那样的话语方式,老男人并不过多计较,依旧躺着,和检查画板的雕塑男人说话儿。
我没把你媳妇儿踩坏了,你狗日的倒是把我撞坏了。我要是死了,看谁还管你,你个没良心渣儿的。哎呦……摔死我啦……
在丑男人的哎呦声中,雕塑男人打开画板,一页一页地翻动着里边的东西。随着翻动的深入,天使般的微笑重又出现在雕塑男人的脸上。
你媳妇没坏吧?
雕塑男人并不理会丑男人,将合上的画板紧紧地搂在怀里。微笑着踱到桥墩旁边,坐下来。大概对刚才的检阅不放心,瞅了瞅不远处肚皮朝天的丑男人,把怀里的画板放在支起的腿上,开始再一次的更加细致的查看。同时,又提防着丑男人,因此,看了一会儿,眼神儿就从画板上挪开,关照一下丑男人。但是,看着看着,他就完全沉浸在画板里,不出来了。
好幸福的眼神儿。画板里的媳妇儿,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呢。小童痴痴地想。
手机响。不用看,肯定是方远打来的。
宝宝?吃过饭了么?
果然是。声音压得很低,不是躲在厨房里,就是躲在厕所里。或者阳台,或者……反正不在儿子的身边就对了。
宝宝,等儿子做完作业睡了,我去陪你,好不好?
这个男人可真够辛苦的。儿子睡了过来陪她,早上在儿子醒来之前,再赶回家给儿子做饭,在儿子跟前制造出一副不曾离家的假象。
不用了,你陪儿子吧。我挺好的。没事儿,我挂了。
小童也压低了语气。她担心扰了桥下的人,引起他们的注意。
宝宝,你在哪儿,没在家么?
小童的语气引起了方远的疑虑。
不在家,我还能在哪儿。好了,陪儿子吧,真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