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嘴唇上起了个大水泡,极其鲜明地悬挂于门面的显要位置,熟人见了吃惊:“怎么了!哪来的这么大火啊?”
我要么无言以对要么摇头说可不是嘛。咳!父亲生病住院了,我岂能不焦虑?
医生是父亲的老同学,在我的城市里是很知名的教授,说只是小恙别紧张,天这么热那能不犯点儿毛病?父亲有二十年的冠心病史,今年夏天变得比以前重了,经常呼吸不畅出冷汗,一大群值班医生围着研究,结论是功能性心脏病,异口同声地说没啥危险,很亲切地指导:“老头你放松点啊。”父亲很崇拜他的同学,几十年有病都找人家看的,心里自然一块石头落地。可是我无法平静,那些日子里,白天上班心里面七上八下的,夜里护理他经常彻夜难眠。
每天的吊针打得多而且慢,一滴一滴地差不多要到深夜时分。夏夜的微风勉强透过病房的纱窗,闷热得叫人喘不上气来。不知那里来的蚊虫嗡嗡作响,拖着长长的尾音起降盘旋。从楼上望去,院落里婆娑的树冠摇动奇异的光泽。父亲也睡不塌实,来回地翻身,冷不丁地问还没打完?他总在惦记输液袋还有多少药水。城市上空的灯火无法完全掩盖浩瀚的银河,窗外的星斗阑珊。长时间的沉默过后,我们父子会突然找到一个话题,他讲的主要是回忆,我着重是谈打算。黑暗中,我手指间的烟头划过了闪亮的弧线。父亲说:“你别抽了!”
医院里的深夜无法安静,经常会传来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接着乒乒乓乓的开门声不绝于耳,有时还会若隐若现地飘来哭声。深更半夜,疾病和痛苦的影子始终在笼罩生活,我不由地发出长长的叹息。
清晨,没等太阳把光热撒向大地,街景的喧嚣一如热浪涌来,不远处的建筑工地里搅拌机隆隆作响,我就会很无奈地和父亲说:“还个是晴天啊。”天气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父亲的病况没有明显的好转,他很着急。他告戒孙女、外孙女:“都别再来了,乱蹦乱跳得心烦。”他的同学医生经常来听一听看一看,那天吩咐跟在身后的年轻大夫说:用点果糖吧。
叫做果糖的吊针滴注得很快,父亲感到了疼痛,我搓热了双手捂着他的手臂。近距离地凝视父亲,我深深地震撼了,不知不觉中父亲变得苍老了,大块的老年斑栖落在他脸庞。我忽然想到了小时侯,那个我怎么也跟不上步伐的父亲,那个让我绝对仰望的父亲,那个似乎无所不知的父亲,如今怎么变得衰老了?我想到每每惹祸后痛打的我父亲,想到为我功课不好而叹气的父亲,想到我在外地读书时常写来长信的父亲,想到我结婚后向我发出忠告的父亲,怎么会变得这般虚弱?
我发现了我的手掌的力量,父亲的脸色好多了。接下来,在他不舒服的时候,我就轻轻地抚摩他。接触他松软的身体,我由衷地滋生了一种责任。那天晚上母亲也来陪护,问父亲洗脚吗?父亲点了点头,我敬佩母亲体贴,懊恼自己的粗心,好几天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父亲的脚放在水盆里,温润的水花漫过我的指缝,我细心地为父亲洗着。父亲忽然说:“你小时我为你洗,老喽,轮到你给我洗了。”
“我小的时候?没印象啊。”我本来想调侃一下,没想到父亲却认真起来:“你小子想耍赖啊?”
接父亲出院回家时,他竟兴高采烈得像放暑假的孩子,好奇地隔着车窗向外张望。一时间,我深深地陶醉了,炙热的阳光将马路铺垫得金碧辉煌,街边的树木是那样的碧绿,我感到了生活的美好。终于可以安静地工作了,我想嘴上的水疱很快就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