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准确。春节过后,转眼是二月二。过了二月二,县里和镇上一直没消息说要分白茅地,有根跟学礼坐不住了,找到赵半仙一商量,吆喝上几十个人乘着拖拉机,再次浩浩荡荡踏上了上访的路。这次上访,他们抛开县政府,直奔省里。白茅村距省城有三百来里地,在前往省城的路上,有根和学礼等人就像地里的高粱,齐刷刷地站在拖拉机上,并联手打出了“还俺土地、俺要饭吃”的上访横幅。这是三花脸出的主意。那天,三花脸说上访要有声势,不能老和尚的帽,平不塌。不然的话,别人会门缝里看人,把你看扁了。有根听三花脸一说,觉得有道理,就连夜找人弄了两条横幅。横幅是用二尺宽的红布做的,每条都有一丈来长。横幅上的字一个个圆睁二目,挺立在风中。路上的行人一看这阵势,就像三花脸说的那样,老远就躲开了。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车人张牙舞爪,老虎身上的虱子,惹不起。
有根和学礼等人从白茅村出来,一路上畅通无阻。但就在他们开着拖拉机快要驶上通往省城的国道时,三辆警车拉着尖利的警报,呼啸着跑到他们的面前,紧接着一个急刹车,横在路的中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警车上跳下来的是县公安局的民警。有根和学礼蹦下拖拉机同他们理论,被他们哗啦铐住了双手。福来和三花脸看势头不对,转身撒腿想跑,民警上去把他俩摁在了地上。三花脸在地上啃了一嘴泥,嗷嗷大叫。
是谁把这事说出去的?有根和学礼路上嘀咕道。——是有根的哥哥有福。小黑的娘跟我说,有福这些天啥事也不干,一直暗地里监视着他们的行动。有根和学礼他们刚一出村,有福就马上报告了钱步德。钱步德接到报告,立马将消息告诉了镇上的贾书记。贾书记闻听后,不敢耽搁,赶紧报告了管县长。管县长拿起电话一听,当时脑袋都大了。省党代会马上要召开了,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管县长顾不上扶床头柜上撞倒的茶杯,抓起电话拨通了县公安局局长李革命的电话,指示县公安局一定要在半路上截住有根和学礼这些上访群众。他还很严厉地对李革命说:“要是让白茅村的上访群众进了省城,撤了你的职。”李革命干了八年副局长,刚刚扶正,当时他正趴在老婆身上做加速运动,听了管县长的话,大骂一声,抓起电话打到了县公安局治安管理大队。他命令治安管理大队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把白茅村上访的群众带回县公安局,并同时模仿着管县长的口气对治安管理大队的王队长说:“要是完成不了任务,就卷铺盖滚回家。”王队长接完局长李革命的电话,二话没说,喊上一帮民警开车追了过去。车是新装备的,跑起来四轮飞上了天,出县城时把路边的一头猪吓了个半死。
三花脸媳妇听到三花脸被县公安局拘留的消息时,正在给三花脸纳鞋底。这是她在娘家做姑娘时练就的,也是她的拿手戏。——别人一天纳一双,她纳两双;别人一天纳两双,她纳三双。而且,纳的鞋底针脚均匀、边齐面整。为此,她十六岁那年就有人上门提亲。但由于她生来脸上有块鸡蛋大的黑痣,直到二十好几了才嫁给三花脸。三花脸之所以不嫌弃她,是因为三花脸看上了她手上的功夫。家里有个会做鞋的媳妇,一辈子都有鞋穿。三花脸的娘去世得早,小时候大冬天他还光着脚。三花脸媳妇嫁给三花脸,起五更搭黄昏,把三花脸的脚伺候得舒舒服服。她正纳着鞋底,听说三花脸被拘留了,一针扎在手指肚上。她顾不上疼,甩了甩手指肚上冒出的血,一溜小跑来到有根家,哭着问有根媳妇:“根嫂啊,天塌下来了,这可咋办哪?”
有根媳妇一面抹泪,一面说:“咋办?这家里也没个男人,你说……也不知他们挨打了没有。”接着她像是想起了啥似的,问三花脸媳妇道:“你家跟县上有熟人没有?有熟人赶快去找找,别让打他们。”三花脸媳妇擤了一把鼻涕说:“俺家三代没出过一个读书的,搁哪儿攀那么高的枝哪!”我到三花脸家去过。有一次,我到三花脸家去找他家的狗大奔,正赶上下雨,三花脸媳妇让我在她家避了半天雨。我看到三花脸媳妇哭哭啼啼的样子,想上去安慰她几句,学礼媳妇和福来媳妇打门外跑了过来。学礼媳妇跑过来慌里慌张地说:“俺说他根嫂,春土他爹跟俺家那口子他们不会坐牢吧?他们要是坐上几年牢,往后家里这老的老、小的小,可咋办呀?”三花脸媳妇听说要坐牢,嘴唇颤道:“是呀!咋办啊?”
福来媳妇一跺脚埋怨道:“咋办?俺给福来个龟孙说不要到省里,他不听非要瞎去。这下好了,吹灯拔蜡了吧?老辈人说得一点也不假,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这啥事呀!不能做得太过火了。太过火了,老天爷不答应。”学礼媳妇截住福来媳妇的话说:“福来家的,这会儿不是埋怨的时候,快想想有啥法吧?”福来媳妇扯着嗓子说:“咱们女人家有啥法?福来个龟孙要是坐了牢,俺就兜包袱再走个家,天天吃菜咽糠,俺跟福来这个龟孙过够了……”有根媳妇言语道:“咳!你们都别说这气话了。林叔在家,咱们去问问他咋办吧?”学礼媳妇连忙说:“对对对,问问林哥咋办。”三花脸媳妇催促道:“走!快走!”说罢,她第一个窜出有根家的门,一溜烟朝赵半仙家跑去。随后,有根、学礼和福来的媳妇也紧赶慢赶追了过去。
到了赵半仙家,赵半仙正在听儿子金宝说上访被抓的事。有根媳妇见了赵半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林叔,春土他爹跟礼叔他们被县公安局的人抓走了,你说这咋办哪?”赵半仙正要说话,三花脸媳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要是坐了牢,一家老老小小的咋办呀!林叔,你赶快想个法救救他们吧!啊——”三花脸媳妇的话还没说完,赵半仙说道:“别紧紧张张的,没那么严重。刚才金宝说了,有根跟学礼他们顶多关两天就被放出来了。”原来,有根跟学礼他们被抓时,金宝趁乱刺地钻进路边的树林里,一溜跟头跑了。他刚由县里打听完消息回来。
学礼媳妇着急地问金宝道:“金宝,是真的吗?”金宝咕咕喝了一大碗水说:“俺打听了,关上三五天,最多也就是十天八天的,县公安局就放人。”福来媳妇嘴一撇说:“这么简单?白着急了半天。”金宝抹了抹了嘴上的水道:“不过,听公安局的人说,一个人得交二百块钱的罚款。”三花脸媳妇把嘴张得能装下一个西瓜,说:“啥?还要罚款?”金宝嗯了一声说:“公安局的人说了,啥时交罚款啥时放人。不交罚款,多呆一天要多交一天的饭钱。这公安局,不是白去的。”福来媳妇双手拍着大腿骂道:“这不是半夜三更鬼敲门吗?家里见天连盐钱都得往鸡屁股眼里抠,到哪儿屙钱给他们呀?福来,你个龟孙,死了算了……”
我看到了赵半仙家的母鸡花旦。花旦刚下了个大鸡蛋,它像往常一样走出草窝想叫两声向赵半仙报喜,一看赵半仙跟几个女人在吵吵嚷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没敢咯嗒咯嗒叫了。这些人它都认识,它站在鸡窝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它在赵半仙家已经生活了五年,再有几年就该寿中正寝了。回想这有限的一生,应该说它是问心无愧的:五年下了一千六百六十个鸡蛋,孵小鸡一百五十只。它认真调查过,它的产蛋量和孵小鸡量在全村的母鸡中是具有领先水平的。而且,它孵的小鸡长大后啊,公的个大肉美,母的一个比一个能嬎蛋。这是它的骄傲,它应该骄傲。它来到这个世上,不图别的,就图勤勤恳恳地嬎蛋、孵小鸡,就图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它往鸡窝的高处站了站,希望赵半仙看到它,看到鸡窝里的大鸡蛋。可赵半仙光顾着搁那儿说话了,没注意到它这只鸡的动作。说实话,赵半仙对今天发生的事,也是提前没有想到的。他黑着脸对福来媳妇说:“福来家的,别搁这儿骂了,拿钱赎人要紧。”接着他又冲儿子金宝说道:“金宝,你赶紧挨家挨户说说准备钱,一块上县公安局把人领回来。”金宝说:“中!我这就去。”说罢,他到屋里揣了包烟向大门外走去。
“这事还真不敢耽搁。要是耽搁了,根哥跟礼叔他们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金宝一面想,一面走,头砰的一声碰到了大门框上。金宝抻手摸了摸头,裂着嘴骂了一句走了。金宝走后,有根媳妇几个人也都嘟嘟嚷嚷回家了。学礼媳妇在家还织着布。这些年,村上早都没人织布了。前些日子,她看家里搁的纺花车、织布机还能用,就趁空弄了些棉花弹了弹,搭夜纺成线,准备织几丈布做被面、床单。自己家织的布做被面、床单,盖在身上,铺到床上冬暖夏凉,睡觉睡得踏实。学礼媳妇很小时候就会纺线织布了,她家的织布机是用枣木做的,传了有好几辈人。就是到现在,她还会唱她奶奶教给她的歌:“小棉籽,沉甸甸,清水淘,灰水拌,撒地里,锄三遍。打花顶,掰花杈,开花好似黄罗伞……刷的刷,卷的卷,一卷卷到机上边。脚一蹬,手一扳,织的布,瓷甸甸,钢剪铰,银线穿,三天做个大布衫。”学礼有个儿子是在瓜地里生的,起名叫瓜生。学礼媳妇边走边祷告着说:“老天爷,保佑瓜生他爹平安无事。”
县公安局以违反社会治安管理条例为由,对有根和学礼等上访群众分别作了拘留和罚款。福来媳妇这人啊,是刀子嘴、豆腐心。她这嘴上往死里骂福来,心里可疼着福来了。从赵半仙家里出来,她哭着鼻子跑到娘家借了二百块钱,托金宝带到县公安局把福来赎了回来。经过一番折腾,有根和学礼等人陆续回到了白茅村。
有根再次病倒了。这次他病的不轻,喝了十来剂汤药都没瞧好。有根媳妇坐不住了,跑到金火集上买了两捆香,又搭黄昏用黄纸捏了一堆元宝,一早擓上竹篮去了十几里外的韩寨村。韩寨村有一棵草篓粗、五六丈高的老杨树,说是人病了到老杨树跟前上上香、磕磕头,祷告祷告,树上的杨王爷下包药吃了,能治百病。据说,韩寨村有个人下地干活,路上正走着腿瘸了,爬到老杨树前求了包药,吃完立马站起来能跑了。有根媳妇是去韩寨村求药的。我要去,有根媳妇没让我去。她让我在家陪有根。其实,有根这病,神是治不好的。能救有根的,只有有根自己。因为,神都是人造的。而人造的神,咋能治好人的病?我看着有根媳妇远去,汪汪叫了两声。在去韩寨村的路上,有根媳妇连口气都不敢歇,不停地往前走。走到半路时,她没看清脚下有条过路的垄沟,一脚踏空崴了脚,疼得她吸溜了半天嘴。家里,有根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
屋里的檩条上不知道啥时候结了张蜘蛛网,有根睁开眼往蜘蛛网上看了看,网上一只灯蛾挣扎来挣扎去,怎么也挣扎不掉身上的网……正在有根看着蜘蛛网上挣扎的灯蛾发呆时,赵半仙来来看有根了。有根躺在床上跟赵半仙说了两句话,叹道:“这活着见天连头都抬不起来,还不如死了算了!”赵半仙说:“你不怕死?”有根咬了咬嘴唇,说:“不怕!弄包老鼠药一吃,一死百了。”赵半仙从衣兜里掏出烟点上,抽了两口说:“有根,你说这话就不对了。你说你这死都不怕,还怕活着?”有根听了赵半仙的话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了看屋上的檩条,网上的蜘蛛在一步步向灯蛾逼近,灯蛾拚命地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