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员工
我们的科文叫王一平,广东连平人,高个子,是那种苗条式的人物,有时弯着一幅龙虾似的身子,上唇和鼻翼之间有一颗黑痣,健谈,属于那种夸夸而谈,语言掉进油缸里而没沾油之类的人。
他对有些人说他已结婚,说他老婆漂亮到如何地步,知道他的人说他没有结婚,他有没有结婚,我都将信将疑。但我知道,他喜欢QA组长啊青。啊青是广西钦州人,性格开朗,脸上挂着一对酒窝,说话满口笑容,似一阵春风。
王一平有一部自行车,啊青每次出去,都借他的自行车。当啊青走到楼下时,王一平见到,从三楼的宿舍走了出来叫道:“要不要单车?”啊青就站在楼下张开双掌,去接王一平丢下的单车钥匙。
有一次我开玩笑说:“王一平是不是追你当小老婆?”啊青哈哈地笑:“王一平的大老婆在什么地方?”这次到我张大嘴巴却哑口无言。
厂里有几位小姑娘,十一、二岁,有一位叫雷莉,十三、四岁左右,当QC,我知道她是啊青的老乡,是啊青介绍她进来的,要不然她小小的年纪,没有身份证,别人是不会要她作QC的。
我问啊青:“那几个小姑娘都是你的老乡?”啊青说:“雷莉和另一位是,别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我说:“小小的就出来打工了?”。啊青说:“家里穷,她们都不愿读书了。她们家里的人叫我帮带出来挣点钱,邻里邻居的,拗不过面子,就帮忙带出来了。”
小雷莉也很喜欢说话,圆圆的脸面,小四方的身材,工友们给她起一个外号“皮蛋”,这当然大多时候是背对着她叫的,我们叫她的时候都学着啊青的那口白话叫她“泪泪”,她时时都嘟着圆圆的脸在笑。
人们常常说:“泪泪,把你送到老派去。”她知道人们在开玩笑,就说:“把你送到地狱去。”。而另外几位稍小的姑娘就同了,人们这样跟她们开玩笑时,她们就说:“关你们什么事啊?”忐忑不安地奔上楼去。
小雷莉也学着那些大姑娘说:“侯子,你什么时候请我吃饭啊?”有人在一边插嘴说:“请你吃皮蛋瘦肉粥。”外号“皮蛋”的雷莉顿时鸦雀无声。
一次,雷莉在三楼的宿舍走廊向着二楼的宿舍高叫:“侯子!”我说:“什么事皮蛋?”她说:“今天王一平说你的坏话。”我说:“王一平说我什么坏话?”她吞吞吐吐的,我知道她在说谎。王一平听道就对啊青说:“你看雷莉在胡说八道,挑拨离间什么呀?”啊青马上出来制止道:“泪泪。”我们在二楼也高喊:“泪泪!”
有一天,王一平对我说:“侯志锋,你想不想下早班?”我以为他开玩笑,就顺口答了一句:“想啊,谁不想下早班。”他说:“那好,你可以打卡下班。”他招手叫雷莉过来,原来雷莉在那条拉活干完了,啊青就叫王一平找工给雷莉干。每当雷莉和那几位小姑娘没活干的时候,我就得和几位员工提前打卡下班。
工余时候
每当不加班的时候,下午五点半下班,工友们吃过饭,四处鸟兽散,三五一群,或三三两两,很少有人老老实实地呆在宿舍里,我们最喜欢的一个项目,爬坡。凤德岭后面有几座土坡,那时,有的坡刚刚植种水果树,不高的水果树苗从土坑里撑出稚嫩的树杆,一株一株在坡上笑语朗朗。从远处看,高坡上还有火烧的痕迹。在往里走,就可以绕到我们厂后面的那一座土坡,高大的土坡被推土机推平了一半,真感叹现代“愚公移山”的神奇。
也许第一次去爬凤德岭山坡吧,心里格外舒畅。被推平的半座坡的平地上,又重新长出些许新草来,平地的边缘,是低矮的草和树丛。美丽活跃的夏小琴,穿着连衣裙,挽起裙子,象一只蝴蝶一样树丛上跃来跳去,比男孩还野。赵列列检起地上的小沙石子向她砸去,夏小琴停止了跳跃,跑去追赶赵列列,两人绕来绕去,吸引我们开心大笑。
有一次,大概是鬼节前后吧,厂里没生意,放假,来自湖北的何燕对我说:“侯子,我们去捡野果。”我说:“这里有野果吗?”何燕说:“有,山稔。”
我和何燕及几位姑娘小伙们,走进一条土路,直往里走,前面的一座山坡横在尽头,踩了一小段草路,爬上坡顶,我们欢呼雀跃,坡的那边,是茫茫的楼群,四周环望,还是茫茫的楼群。想不到楼海之中还留下一处我们攀爬的山坡,犹处于仙境。
山坡上果然有不少稔子树,稔树丛上挂着零零星星的稔子果,只是当时稔子还不太成熟,很难寻到成熟的稔子果。“侯子,过来。”何燕在那边叫我,我走了过去,何燕把几粒成熟的稔子放在我的掌上:“给你,好吃吧?”我把一粒放进嘴里:“好吃,犹如回到家乡的山坡上采吃山稔果。”何燕满面绚烂。
十八岁的何燕,此时穿一套裙子,长着一幅甜美像。她也是一位QC,有时安排在我前面或是后面干活,她喜欢说话,我和她说话时,周围经常响起笑声。她有男朋友,是她老乡,去年从茂名高州一所电子技校分配来的。那时的盈佳电子厂,一般很少对外招男工,厂里的男员工都是从电子学校里直接送来的。何燕的男朋友比何燕小几个月,长着一幅娃娃脸。何燕和我们说笑时有人问:“为什么看上那个小娃娃?”何燕笑着回答:“我喜欢他呗。”后来何燕的男友在外面找到了一份工作,自动离开盈佳电子厂,我问何燕他找了什么工?何燕说:“搞设计呗,听说是助理。”我们都羡慕那娃娃脸好命,才几天,听何燕说她男朋友不在那个厂了,又在四处找工,经常来找何燕。当然,她男朋友离开盈佳电子厂,不是现在,那是以后的事了。
上班时新来的男员工问何燕是什么地方的人?何燕说:“俺是湖北的。”我抢着她的话回答:“不是,她和我是共一个村庄的。”何燕把头埋在台面上笑,“不是,讨厌。”。我向围在我们身边的几位新员工编了一个故事:“小时候我和何燕去河滩捡螺丝,何燕在鹅卵石上小便不会抽裤子,就哭着叫,侯子,过来帮我抽裤子。”何燕听到这里,一阵尖叫,人群也就爆发出一阵大笑。
坡上实在没有多少成熟稔子果可捡,我们几人就翻下坡往回走,坡下有一大群人,全部是我们厂的人,看到他们,何燕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侯子,我恨你!”我莫名其妙,何燕急呼呼地走在前面:“回去我一定被男朋友误会了。”我双手抱胸在她后面狠狠地说:“我才怕别人误会我呢。”
夜晚,万家灯火闪烁,几个人也只能在大街上瞎逛。走进超市,目睹跃在眼前的各种商品,拍着空瘪瘪的口袋,胡乱穿行了一阵,步出商场大门。望着伫立公路边的野泰大酒店,霓虹灯在空中闪烁,似乎呼唤夜晚的诱惑。凭那时的收入,是不敢步入大酒店大门的,有时只是几个人看一场电影,或是到龙凤溜冰场大汗淋漓一场,便返回工厂。
每月扣出伙食费后,剩下一两百元的工资,买了一些日用品,如果再挥霍一下,这点可怜血汗钱就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不上班的时候,我们一群患难的工友就出去四处找工,谁都希望跳到一个好点的工厂。一天,我和程日洪来到一家电子厂门口,见招工牌上写着招维修工,我们问保安,保安说是修理收录机,招熟手,我们只好打退堂鼓而回。
我们走过沙岭,走过雁田,从雁田水库顺着东深河而下,来到平湖的一条大街上,走过一家大银行侧边,一位警察大喝“停下!”我们停下,警察看着其中两位小伙戴着歪歪扭扭的太阳帽,对我们很不放心,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说:“找工的?”“有身份证吗?”我们说:“有。”有的递身份证,有的递厂牌,警察说:“有工作了还找什么工?快走快走。”
几个患难的兄弟说说笑笑又到一个地方,见有大兵持枪把守,我们问过路人:“这是什么地方?”回曰:“猪仔湾。”忽然对面走来一位衣着讲究的青年,向我们派发名片,一看,名片上印着“东南亚证件集团”,是专门代替办假证的名片。
最记忆犹新的一次,是和夏文青出去游,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大概是朝深圳观澜的方向去吧,我们对地方不熟悉,所以不太清楚,感觉走了很远,回来时迷了路,正值中午,又饿又渴,太阳还在火辣辣地晒,见路边有种菜养猪的棚子,我们想讨口水喝,顺便问一下路。进了棚,两夫妻正在吃饭,对我们问话置之不理。夏文青见屋角的塑料桶上搁着一只瓢,立即抓瓢往桶里舀水喝,喝了一大口,便吐了出来,夏文青说:“侯子,是潲水,不要喝。”吃饭的女人“扑哧”地笑得喷饭,她笑的时候,我和她搭话,这时她才拿出放在桌下面的白塑料水箱,让我们喝了一顿干净水。
走出那个小屋棚,从夫妇俩的指引下,我们走出这一条小路,爬上了大路口,看到了尘土飞扬的车来车往,才松了一口气。直到下午五点,才回到工厂。
炒鱿鱼的方式
下班时,员工们必须排成两队整齐的队列,男人一排,女人一排,所有的员工都要经过检查。一位女拉长,一位资深的男员工,早已站在车间的门口,对下班员工实行搜身检查。人事部经常带着几位保安来检查宿舍,保安拿着手电筒,照床底,照床上,照着宿舍的每一个角落,又打开窗户往外照,怕有人把东西扔出窗外。一般他们来检查,我们都走出宿舍门口,站在走廊回避,保安到别的宿舍检查时,我们才走进来。
“这样严啊,下班都对人搜身了,还时时到宿舍检查。”
“小心呐,以前有一个带来一把旨首,检查到了,马上赶出厂。”来久了的员工说道。
“这样的鸟厂,员工都不想做,还怕赶?”“问题是赶你出去了不给钱。”
那时盈佳厂押五十天的工资,每月二十号发,第三月才发第一月的工资。自动离辞的,押你五十天的工资不还,同意辞工走人的,押一个月的工资,违法乱纪走人的,一分钱不还,这叫无薪解雇。一个月旷工累计三次者,也被无薪解雇。
有几位被解雇的愤青,平时下班时都在一起玩。晚上在凤德岭街上逛时,还碰见他们,脸被晒得黑黑的,说还没有找到满意的厂,跟我们谈他们今天找工、试工的经历。再几个晚上,出去玩时,看不到他们了,可能是进厂了吧,祝愿他们能找到一个好厂。虽然想辞工,但知道外面工也不那么好找,有时就暂时放下了这种念头。
虽然生意不好经常放假,但也有愤青和管理闹茅盾,员工被赶出厂的事时有发生。有一位福建籍资深员工,同科文和总管的交情不错,出去逛街时经常和科文在一路。有一天他上班时,一条一寸多长的焊丝掉在地上,总管来检查,叫他把地上的焊丝捡起,他不捡,被总管带到人事部,炒了鱿鱼。人们都闷闷不解,怎么经常和他一起吃饭喝酒的人也被他炒鱿鱼?有人说,那是他和总管在演戏,他请总管吃饭,故意叫总管炒他鱿鱼,如果自动离职,则被押五十天的工资,总管请他走人,只扣一个月工资,他还赚了二十天的工钱。人们笑,也是将信将疑。
虽然上下班检查,但还是有员工从车间把东西偷了出来。那位偷东西的员工,住203宿舍,保安从他的床上搜到两块收音机电路板,他被带到派出所,派出所放他出来时,保安不给他进厂,人事部叫保安把他的行李丢在厂大门外,叫他滚蛋。
有一天,我被安排到三楼帮忙,待我回到二楼在我的位置坐下时,旁边的员工对我说,你那位好友夏文青被轰走了。我问为什么?他们说他故意把电路板的电线拉断。
此时我还看见科文摊开双手在车间和人们大声说话:“如果想走,就等到发工资了再走啊,用这种方式走,一分钱他也拿不到了。”
我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夏文青,平时他总对我说,他要找一个借口出去,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走到窗户边看出厂外,已没有夏文青的心影,心中一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