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流年来了
回到家里,姑冷着脸,吩咐春水把豆角拿水泡起来,自己怒气冲冲上楼去了。
春水用淘米水泡了豆角,将鱼肉洗净放进冰箱,又把一家子的衣裳分门别类地拿水浸湿,再剥了几片白菜叶把兔子喂了,便开始扫起院子来。她一边扫院子,一边侧着耳朵听二楼的动静。却听得吴晴歌声荡漾;吴媚笑得直叫娘啊,哎呦。
春水也就松了一口气,往衣裳里撒洗衣粉。正忙呢,突然有人在外面叫:“吴媚!吴媚!”
春水开了门,竟是陈流年,不由得满脸涨红,浑身发痒,自己正套着吴媚的旧裙子呀。别看吴媚是个美人,平时梳头洗脸洒香水要个把钟头,身上却是几天难得正经洗一次的。这旧裙子就像美女蛇蜕下来的皮,裹在春水身上,令她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抖出那皮屑子来。
陈流年见了春水,点头直笑。春水却只顾着抓痒,来不及细想多说。一只花蝴蝶从春水身后香喷喷地扑出来,吴媚猛地挂在男友的脖子上。两人毫不避嫌地亲在了一起。春水一旁傻站着,进退两难。
陈流年腾出只手来,交给吴媚一个袋子。吴媚就地打开,原来是一条大红的无袖连衣裙,薄呢料的。吴媚拿着往身上一比,太瘦,就嘴一撇。陈流年笑道:“你得减肥!”吴媚叫春水把裙子收好,朝陈流年“呸”道:“这么件土里土气的东西,还值得我为它饿肚子?”
陈流年听了一愣,却也不说什么。吴媚只顾嘻嘻哈哈,挽住他就走。陈流年回头,朝春水勉强笑笑。春水也笑,却看出这人满脸的无奈与不悦来。春水心里就不由感叹:倒也不易呀,这人。
等到劳玉莲赶出来,女儿跟那陈流年已经勾肩搭背地走了。
劳玉莲气得直跺脚。吴晴则弹起吉它来,边笑边唱:“她总算从了良,从了良!亲爱的妈妈呀你何必忧伤,何必忧伤……。”她不愧是学过声乐的,声音优美动听且中气十足。
劳玉莲一愣,目瞪口呆地看着,听着,竟真的长叹一口气,苦笑一声没言语了。
春水追出去好几步,看了又看,又没话找话:“陈老师啥时留这么长的头发呀?以前在砂子庙时,他写过一首诗的,繁华举世皆如梦,今古何人肯暂闲……。”
但她话还没说完,姑就恶声恶气地训斥道:“都啥时候了你还顾着念那些狗屁。砂子庙那么好,你何不滚回去算啦,个没眼色的苕货!”
苕货春水立即闭嘴,低头,由着姑山呼海啸。姑又开始骂起吴媚来:“这混账东西啊,怕是鬼蒙了脑。只要我还有口气,就不能看她往火坑里跳哇!”
接下来的日子里,劳玉莲整天捂住胸口直叫:“娘啊,祖宗啊!不争气的货啊。”吴媚则带着陈流年自由进出,打情骂俏,旁若无人,懒得理她老娘的死活。
这天,春水正在院里浇花,与阳台上的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春水说:“我娘搭信来,想来看我呢。”姑一听便上火了,说:“啥?是陈四婶传的信吧?你娘早些年干啥去啦?亏她有脸!她长啥样你还记得不?”
春水赶紧说:“我光记得我爹。”
姑就尖声锐气说开了,你可别忘了,你爹呀是被你娘活活克死的;你娘跟了野男人,常年不回,他就喝酒砸东西,最后酒买不起了,就把农药拿出来喝个精光。亲戚们气不过,要收拾你娘。你娘吓得连面都不敢露,一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啧啧,那个偷人的贱货!幸亏得没回来,不然的话,唾沫星子都要淹死她呢。
姑的嘴巴一张一合,描得精细的眼睛扫过来再扫过来。虽然这样的话听过无数遍,春水还是白了脸,退在一旁作声不得。
突然,她听到姑一声尖叫。
劳玉莲站得高,望得远,猛地瞧见吴媚挽着陈流年亲亲热热往这边走,就抖着嗓子吩咐春水:“拦住他们,拦住他们!春水,你给我拿大棒子打呀!”
春水扭头一看,真是那两人挨挨擦擦地过来了。春水一慌,答声:“噢”,二话不说,抄起一根捶衣棒,真的起身去拦。
哪想才一冲上去,正遇上陈流年瞄过来,她就连忙把棒子藏在背后,灰溜溜地缩到一边。吴媚眼尖,看出了春水的戏法,扑过来要找麻烦,却被陈流年拉住。
春水涨红了脸,赶紧拿眼睛看姑。不料姑绷着脸装糊涂:“春水,衣裳要洗干净啊,晓得不?”也不等春水回答,姑就嘀咕着消失不见。吴媚就对着春水冷笑:“春水,老婆娘让你吃屎,你就吃屎吗?”说罢,就推着陈流年往里走。
春水打扫完院子,走上三楼,却只见吴晴半躺着哼歌。春水问:“中午吃啥?”吴晴面无表情,一个翻身,倒立在沙发上,拿两脚撑着墙壁,像个倒立的圆规,一动不动没点声息。春水晓得她性子冷,最是沉得住气,没准一下就成仙成佛成雕像。正待要走开时,这雕像嘴里却悠悠地唱道:“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
春水心里啐道:“看你娘的脚!没家教的小地主婆!”她小心翼翼从吴晴面前绕过去,推开姑的房门,叫了声:“姑”。
劳玉莲盘腿坐在床上,瞪着眼发脾气:“苕货啊苕货,你咋就没点用处呢?一棒子打下去,把那东西赶走不就好了?”春水把手一摊:“我哪敢呀?”劳玉莲倒无话了,把眼闭了,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让这孽缘早日了断,让吴家早得清静……”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春水等了一阵,禁不住打断:“姑,中午吃啥?”劳玉莲摆手不答。春水就犯难了。按说这一日三餐,她也算摸透了各位的胃口。但吴媚、吴晴都是鸡蛋里都能挑骨头的,姑不发话,她怎敢自作主张。
众口难调呀,春水有春水的难。她就壮着胆走近一步,试探着再叫声:“姑!”,却愣住了。劳玉莲捂住胸口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不争气的货呀!要活生生气死老娘呀!”说罢,浑身颤抖,喘气不止。
当劳玉莲心脏病发作,脸色发青发白,大汗淋漓时,吴媚的房门紧闭,里面不断传出嬉闹声。吴晴冲过去,一脚一脚地狠劲踢门。吴媚就是不开,窝在里面吃吃地笑。不用说,两人正卿卿我我,春宫戏怕是越演越烈。
直到门外没声响了,两人才衣裳不整地走出来。吴晴坐在沙发上,戴着耳机听音乐,还一个劲地吞云吐雾,头也不回地哼道:“妈心脏病发作!”吴媚听了大吃一惊,转头问春水:“那个老菩萨呢?”春水赶紧答:“要她去医院她不肯去。我给她吃了点药,她睡下啦。”
吴媚与陈流年面面相觑。吴晴灭了烟头,一字一顿地说:“吴媚,你卖身要另挑个地方,咱家可不是妓院!”
吴媚气白了脸,嚅着嘴说不出话来。陈流年猛地站起,盯着吴晴来回走几步,再扭转来看看春水,又把眼光落在吴媚身上,眼神里竟是超凡脱俗的一片悲凉。
5.和平使者
苕货春水也有被重用的时候。
没过几天,姑姑就叫了她到房间。把门关了,空间一下子缩小,显得暗淡而神秘。一种被信任的幸福感,呛得春水几乎要窒息,真叫一个受宠若惊。
姑和颜悦色,拍拍她的肩,说声“春水啊”,便退后几步,摇摇头坐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浑浊而沉重。
劳玉莲其实才54岁,但患有多种疾病。这会儿她捧着胸口,皱着眉,气喘吁吁的,一副不落忍的老年妇女衰样,简直是惨不忍睹。
春水靠墙站着,幸福感一点一点地消退,心想:活菩萨,你信佛就不要打逛语,有话就直说吧,别动不动拿这架势来吓人,要是被你两个女儿看到,你可捞不到好。
劳玉莲唉声叹气好一阵,这才坐直了身子,压低了声音告诉春水:“前几天夜里,吴晴让人把陈四婶打了。”见春水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瞅着她,劳玉莲絮絮地对她说:“我也是没办法,拉不下这张老脸去道歉。你两个表姐都不听话,大的怀孕了,小的又爱寻事闯祸。你姑老了,身体是这个样子。菩萨保佑我,莫要被他们活活气死才好。你不是陈四婶的干女儿吗?待会儿你提点东西去瞧瞧。一来探探虚实;二来也替我传个话。都是做娘的,我看她也是不易。那两个混帐东西,硬要缠在一起,把我也气得够呛,只是这生米煮成熟饭,只怕是九头牛都拉不转了……。”
春水忙不迭地点头:“姑,先不说吴家怎样的门第,就凭我媚姐姐的身材长相,这么好的儿媳哪里找去?我干妈她真是烧了高香啦。”
劳玉莲微笑起来,露出一脸和蔼的细纹,伸手揪揪春水的瘦耳朵:“你才多大的人,说起话来这么老道?读书虽不成器,口才倒学得几分。我看你呀,也当真是委屈了一个人材!”说罢,慢吞吞地下楼,到佛堂烧香去了。
吃过午饭,春水提了些现成的水果,又从姑手里领了500块钱,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就出了吴家小院。。
元江县城是狭小安静的,只有这么一条主要的街道,平整悠长,宽阔笔直。两边那白玫瑰形状的路灯华丽时尚,颇为现代。一切如此光明美好。人踏着五彩的地砖,数着玫瑰往前走,就是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吴家的楼房是自建的,有五层高,还带个院子。白色的外墙,相比其它灰蒙蒙的建筑来,很是显眼。在这条街道的结尾处,它很倨傲地站着,倒像是个郑重其事的感叹号。
别看这不过是个小县城,这里的老住户一言一行,都是典型的城里人作派,有着根深蒂固的优越感,见了春水,一口一声“你们乡下,你们乡下”。
乡下人春水在这里住了四年,虽然认识不少人,却没几个朋友。能去陈四婶那里看看,是她巴不得的高兴事。这县城本来就巴掌大一块地方,两家离得自然就不远,走路半小时就到了。
劳家母子就住在街道尽头的一套小屋里,是电视台分配的一室一厅。卧室属于陈流年,陈四婶睡客厅。虽然简陋,但阳台上栽满玫瑰,还养着只画眉鸟,倒显出了主人的几分高雅。陈四婶叉着腿,总是坐在属于她的木架子床上抽烟,粗声大气地东家长西家短,跟这高雅却是毫不搭调。说起县里各位领导,个个都称老张老王,似乎跟她在一口锅里舀过汤拜过把子似的,都熟络得不得了。
陈四婶现在是有子万事足啊。她是识文断字的,并以此为傲。她口才极好,夸起人来,舌生莲花,把人可以捧上天,黑的可以变成白;贬起人来,就是再白也要变黑的,一定叫这人哪怕是死一万次,都不能洗刷污点。陈四婶自然是夸春水的,上次还开玩笑说要替她做媒。春水慌忙摆手说:“当我傻呀?我是没毛的麻雀,只望天照应呢,有谁稀罕我呀!”
陈四婶哈哈一笑:“我看那毛泡对你有意思嘛。”却使春水又羞又气。毛泡跟他爹劳连贵是养猪专业户,家里有几个钱。他们上个月就来过县城赶集。从砂子庙大老远过来,毛泡嘴皮子起泡,却连冰棍都舍不得买一根。年纪轻轻的,就学他爹,把钱心疼得恨不能藏到肉里去。光是小气也就罢了,他偏还长得一脸老相,又黑又丑。光是丑也还罢了,他偏还说话不利索,磕磕巴巴的没个完,把春水听得都要急死。
见春水看不上毛泡,陈四婶就说,啊哟哟,好一双势利眼,才到县城来多久,莫非就忘根忘本啦?
但陈四婶自己却以城里人自居。每次提到砂子庙,她就把胸口捂住,表情痛苦地感叹:“那地方?又穷又土,有个啥意思哟!乡下人没见识的!”
6.陈四婶的悲壮与忧伤
楼梯静悄悄的。春水走上三楼,才敲一下门,只听得“吱呀”一声,门早有准备似的,应声而开。陈四婶瞪着双血红的眼睛站在面前。她手里握着把菜刀,咬牙切齿的,着实把春水吓了一跳,劝和的话哪里还敢出口。
陈四婶也不多看她一眼,几步窜到厨房,继续干她的正经事,剁着坫板,咬牙切齿地咒骂,吴媚个潘金莲狐狸骚货白骨精,巴不得她天打雷劈,五鬼分尸,早死早超生哇。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陈四婶的委屈呀,就像洞庭湖水浪打浪,一波一波没得完。她说儿子陈流年拍过胸膛作过保证的:为娘的带着他改嫁几回不容易,有朝一日一定要让娘扬眉吐气,过上城里人一样的舒坦日子。以前那儿媳没生育,又对家娘(婆婆的意思)忤逆,离了也就罢了。儿子调到哪里都带着她,对她还是孝顺的。
随儿子到县城之后,陈四婶像个天生的城里人,极其自然地与人打牌聊天,养花养鸟,再也不提回砂子庙了。虽然偶尔也会去看看老倌陈主席,却跟贵妇还乡似的,总是指手画脚,把那没见识的老鬼唬得一愣一愣。
她理所当然地接过儿子每月的工资,买这买那,花个精光。有时陈流年拖延几天交钱,她就会伸手去要,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教训道:儿啊,养儿防老,我不靠你靠哪个?常言道:吃不穷,用不穷,你一个大男人可不要小气巴巴的,让左右邻居笑话咱们是乡巴佬。人活一世,不就图个面子吗?你是国家的人,一肚子的学问,还怕饿死不成?
陈流年那时一心想着写小说,自认前途无限光明,对理财方面的俗事,懒得费心思,也就由着娘去当家。
直到他带吴媚来家里,才觉出了娘的不妥。
吴媚是城里人,管父母叫爸妈,而非爹娘。吴媚说:“你妈怎么这样?”然后笑得语不成句,前俯后仰。陈流年当即沉下脸来。再看他娘,言行举止确实不伦不类。她衣着花里胡哨,说话咬文嚼字,还当着吴媚的面找他要钱。
等吴媚走后,他便告诫娘要注意点,以后这就是她的儿媳。他可离不起第二次婚了。
陈四婶呆了,随即嚎啕大哭,感慨这不相干的小妖精一出现,自己在儿子面前的老脸呀,竟要被揭下一层皮来。
哭过之后,第二天,陈四婶却提了几盒点心,径自到吴家去提亲。吴百万家什么场面没见过?劳玉莲正眼都不瞧她,门都不让她进,只在二楼阳台站着,远远地望一眼,叫春水去递话:我家没儿子,女婿是要倒插门的,将来有了孩子,也要姓吴……。
陈四婶本来就敏感于自己的身世,最看重儿孙满堂、伦理有序,如今见连水都喝不到一口,自然是气得半死。
随即又有好事者告诉她吴媚的底细,原来是怀过孩子打过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