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紧迫,她订到的是深夜的航班。但是必须回去,尽快地赶回去。回到自己位于华南师范大学附近的租住房,她把随身衣物折叠起来,塞进那只带有双肩背带的结实背囊里。将凌乱的房间重新归置至整洁。所有的书籍归架。给室内每一盆植物浇足水。出门前检查水电,关闭天然气阀门。
她让自己不停地忙碌,以此平定焦虑急迫的心绪。
这一切程序和以往任何一次短途或者长期的旅行并无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她要回到阔别已久的家。
深深看一眼窗外绿叶掩映的房间,关门离开。
纪清姝,女性,28岁。在广州机场的航班上,那将是她唯一的身份标示。很多时候,一个人只需几个简单的符号便可概括。内心汹涌的思绪,跋涉过的黑暗而艰辛的路途,那些只流给自己的泪水,所有得以使一个人成为鲜明而真实的个体存在的明证,是只发生在自身内部的事情,与任何人无关,他人亦无兴趣探索。
候机大厅的喧嚣人声。长长的队列。过安检时发现可疑物品时报警器的刺耳尖叫。飞机晚点,长久的等待。一个出发与抵达之间的过渡性空间,时光仿佛呈停滞状态。终于开始登机,找到靠窗属于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空气窒闷,光线刺眼,周围是纷乱人声与肢体动作。光影憧憧。她感到极为不适,把头靠近舷窗,用手遮挡住机舱里的灯光。窗外是空旷的停机坪。在跑道的尽头,她看到远方地平线上闪烁的星光。
过了一会儿,飞机开始升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她闭上眼睛,感受到身体在空间转换中的细微变化。她的心在一点点静下来。每一次飞机升空,她都在想,一个人的灵魂离开躯壳的瞬间,是否也会有这样一种深沉的宁静降临下来。如同海潮舒缓推动,直至彻底覆盖洋面。
到了一定高度,下面城市出现灯火辉煌的光丽轮廓。一座不夜的城市。不管多晚,消费场所依然人潮涌动。不管多晚,都有人在街道上行走,宵夜,拍拖。城市犹如一艘漂浮在夜海上的豪华巨轮,光色耀目,永不沉没。可是此刻,在几千米的高空俯瞰下去,那些迷离灯火映衬在无边暗夜中,如同一场眨睫即逝的华丽幻像,完全失去了真实感。她凝视着它一点点在视野中消失。
她一天没有进食,此刻感到胃部的空仿佛在凶猛地啃噬着身体,但却没有任何食欲。她把身体在座位上蜷缩起来。
候机的亢奋躁动很快被夜航班机的单调疲乏稀释,旅客们都在闭目睡觉。从接到电话起她一直在奔波忙碌,这时感到倦意袭来,意识逐渐模糊。
恍然间她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四野无人,脚下的道路倾斜向上,布满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费力地向前走,不知此行的目的,感到心中迷茫。这时远远看到她迎面走来。她满心欢喜,奋力迎向前去。可是不知为何,她见到她却浑如不识模样,面无表情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去。她诧异回身,却见她已经走远。前方是将暮夕照,橘红光亮,如同背景,将她的身影映衬得单薄瘦弱。这时一阵大风吹过,夹沙带土,迷住了眼睛。等她重新睁开眼睛,发现她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满天满地夕暮的昏黄光色……
肩膀被邻座乘客轻触,她一惊醒来,听见自己喉间压抑的哽咽。明知是梦,却仍持续发出抽噎的声音,不可自制。有人被惊醒,投射来探询目光。在那一刻,她失去对自我情绪的掌控力,只觉如同幼童即将被夺去心中爱物般惶急失措和亲爱难舍。
她的面容。那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以忧虑眼神无言凝视她的妇人。
平凡普通的女子,一生沉陷在琐碎重复的家务劳动中,从未停歇。她的婚姻与生活并不如意。不知她是否曾在心里怨过,可是表现出的,永远是深如海底的沉默与隐忍。
她的母亲,在孩子眼里,她是从不叫苦,不知疲倦,看不出个人喜好爱憎,似可担承任何重负的持家妇人。可是她竟然患病了。腹膜脂肪肉瘤。陌生不带情感的医学术语。一种恶疾。她从未想到它会与自己发生关联。自接到电话起她一直在试图用忙碌麻醉自己,不去想,不去分析,这个冰冷的术语所代表的含义及可导致的后果。直到在这个张皇失控的瞬间,她真正明了了它所寄身的那具身躯对于自己的意义。
闭上眼睛,又看到当年离家时的情景。不说话,只默默埋头收拾行李,故意不去看站在身后的她。她无声地站在那里,要帮忙收拾却无从着手的样子,结果反是站在那里碍事。心中感到不耐。请求她不要管自己的事情,再次申明不需要她的任何帮助。她明白了意思,有些讪讪的,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一眼,掩门离去。这时心里感到不忍,又无法挽回,心绪恶劣。这样矛盾重重的感情。她们从来未曾真正进入到对方内心深处,明了一切细微的感情、期求、苦痛与迷惘。她们是隔绝的两个岛屿。被彼此无法摆渡的爱所分隔的岛屿。从来都是。
她感到自己的泪热热的流了下来。
2
很长时间,一个人生活在远离家乡的城市。走过许多地方,最后在广州停留下来。仅仅是停留,仍然在持续地进行旅行。
每天的生活,持续着固定的内容。早晨九时起床,洗漱,为自己准备简单早餐。通常是一杯清水,两个白煮蛋。或者仅仅是一杯浓烈的咖啡。然后回到卧室,坐下来开始工作。这里还同时承担着工作间的职能。
租住的是一套很小的面积四十平米左右的住房,但好处是不必和他人合租房间。她不能忍受陌生人在生活中随时出入,分享同样的空间与设施,但又是陌路而冷淡地各行其事。那会让人感到自己在和一个塑胶制成的机器人共同生活。
她的工作是为杂志及书刊提供插画,电脑制作动画,以及不定期为旅游类杂志撰写游记。这是她唯一的谋生技能。简单的线条,少许着色,便出现形体、姿态与情感。因为表现形式的不同与容量,无法容纳过于复杂诡谲的情感,所以绘本中的世界是单纯而唯美的。在制造着它们的时候,她能够感到心中某种接近童真的喜乐。
长久置身于这样的世界,这样一种生活方式,能够清晰感到对外部世界与现实生活的脱节。感到人群的压力,和对获得认可所必须付出的妥协的不耐。她已经不能够适应一些需要与他人配合及密切接触的职业。即便她的工作所能获取的物质报酬仅供衣食所需,并且很不稳定。选择一种生活方式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并非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某些内心所向过于强大,它所导引的道路无可选择。
她向往那些能够独立进行并持续深入探索内部本质的工作。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与众不同的人,以世人眼中近乎放逐的姿态,长时间在野外或者实验室里进行独立的研究工作,揭示自然界的不解之谜,或者试图与野生动物建立超越两个物种之间的联系。环境恶劣,与世隔绝,忍受身心寂寞,得不到任何认可与报酬。甚至,也许他们的工作最终被视为无意义的,并不符合这个世间的物质运行规则。但没有人知道,当美国动物学家简·安妮特伸手接过一只黑猩猩赠予的香蕉,她心中浮漾的快慰与满足。那是高贵的奖赏,超越任何世间的冠冕。
也同样没有人知道,在法国乡下,昆虫学家兼作家法布尔,在那个由金龟子、六翅瓢虫等无数昆虫组成的王国中渡过的岁月。他逐日逐月耐心观察它们的觅食、交配和争斗厮杀,然后细致地记录下他的观察所得。他的记录充满情趣,那些清淡优美的文字,是纯美安谧的内心世界的映照。
她尊重迹近与世隔绝却内心充盈坚韧的生活。但她知道,看似自然无求的生存状态同样需要某种坚实的物质支撑。一个人未曾入世又怎能奢谈出世。物质是阶梯,可以抵达心中的天堂。当然这只是对具有清醒自觉及精神追求的人来说。对另外一些人,物质的泛滥无异于打开地狱之门,只能够让他们把人性的恶充分释放出来。
工作感到疲劳时,离开电脑来到小小的阳台。她栽种了许多小盆植物,放置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悉心照料,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晚间能够感到植物在轻轻地呼吸。还有一缸热带鱼。她一直渴望有一只可爱的小狗陪伴在身边,给它洗澡,晚间带它出去一起散步。孤独的时候可以和它说说心里话。也许这是唯一一种单纯而无所期求的情感互通关系。她已经对人与人之间感情的单纯与恒定不再抱有幻想。但因为生活状态尚不稳定,她不愿意草率地收养动物。对自身之外的生命承担责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她是要给便给,给不起便不会产生任何牵连的人。
她的房间到处凌乱地摆放有书籍。随时随地都可拿到。文学,哲学,宗教,医药,烹饪……类型繁杂。但她的枕边和床头柜上的小书架上,永远是最喜欢的几本书,始终跟在身边。书页发黄,边缘有反复阅读的褶皱。是带有内在思省意味的小说。试图探求到自我内心无限深广天地。文字优美,蕴含意趣,反复阅读也不会感到索然。而阅读,其实不过是媒介,是连通彼此、产生对应气场的程序。那些文字,早已深印在心,在思想中持续产生作用。它们放在身旁,是一种无声的深刻的心灵慰藉。困顿时,犹如知心好友陪伴在身旁,并不需要说些什么,却也心意安然。但她仍然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舍弃掉它们,和一切曾经热爱过的事物。彻底革除掉一切胶着不舍的贪恋,成为一种纯简而坚定的存在。
她在房间里放置有书籍、画册、布艺、碟片、家居饰品……所有喜爱的物品。能够使生存呈现趣味与愉悦。一点点收集来的,始终跟随着她。不忍舍弃。熟悉的旧物,它们是一所租住房能够被称之为“家”的真正的灵魂。她曾在一本时尚家居杂志上看到过一个关于自助家居设计的选题策划。文中的受访对象都是对家居设计有着独到见解和实践精神的人。其中一个北京女孩的观点连同她一手打造完成的居室,鲜明而独特。她把房间的墙壁涂上了自己喜爱的明黄,橙红,甚至还有极为大胆的深蓝色,里面摆满她喜爱的饰物。一个不足5平米的厨房,买了张一端固定在墙壁上的餐桌,不用时可以贴墙放下来,再加上几把超高的高脚餐椅,最高的记录是同时与三个朋友悠然共进晚餐。卫生间的设计令人叹为观止,不但设计成最省面积、类似于展台的半圆形,居然没有门!要用厕所须将一个木制的惊叹号立在过道里,提请“到此止步”。每一个用过厕所的人都感到自己经历了某种特别的体验。
她说,家是自由生活和独立人格的载体,只有一个人的家同样可以丰富而美丽。
令人欣赏的特别女孩,她把自己对于生活的理念与热情体现在家居设计中,用心地把仅有29平米的地方装点成了尘世中的天堂。
还有一位从事茶艺研究的中年女子,一直在不同的城市工作。每到一个新的工作地点,从来只租住郊区的农家小院。总要安装上一直跟着她走的原木大门,总要花费一笔金钱将院子里的地面改装成喜欢的鹅卵石,总要按照自己一向喜爱的风格装饰房间。哪怕是一堵裸露着水泥接缝的砖墙,她也会一丝不苟地用印有清淡花朵的壁纸细心裱糊。
她欣赏且尊重那些对自己的家与生活始终怀有激情的人。那是不肯被生活的单调与麻木淹没的人。他们总是渴望看到新的风景,建立新的生活。是内心持久不竭的激情推动他们超越生活平庸的表象,始终奋力前行。
有时工作至午夜,直到眼睛与大脑因长时间面对电脑屏幕产生灼热感,然后疲惫地倒在床上,逐渐沉入有如死亡的睡眠。也有时刚刚开始工作便厌倦地关掉电脑,穿衣出门,无所事事地游荡。上下九的商业街,永远人潮涌动,物质气息甚嚣尘上。北京路的外国奢华品牌专卖店,骄矜的贵族面目,拒人千里。三元里的城中村,充斥着各种游离于城市与法制边缘的群落。面目暧昧。二沙岛的豪华别墅,是物质主义与中产阶级梦想的集结地。
每个人被各种欲望驱迫,终日奔波劳碌不休。幸福的指征,已经被现代社会异化为单纯的物质堆砌。他们盲目搜寻,不知道自己已走上背离的路途。
晚间失眠或者无事可做的时候,打开电脑进入互联网。网络已是这个时代最为强大和无孔不入的信息传播媒介。甚至成为某种可以依附的生活方式。她使用Email和QQ,和与自己有业务往来的杂志书刊或者网站的编辑联络,完成精神产品与物质报酬的转换过程。这是她上网唯一的固定内容。除此之外,只是随意浏览,并无持久目标与兴趣。无数人热衷的网络游戏,她始终无法产生热情。也许那是更为切合男性心理特质的游戏。可以在虚拟的空间中获取到真实的搏击、征服与胜利的快感,以此填补现实生活的缺损,或者忘却卑微暗淡的不如意处境。
每个人都需要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支点或者藉此实现某种意义的事情去做。哪怕那是被视为无用的。
偶尔也去那些大牌网站的知名聊天室。长时间一言不发。看到那些密集的话语如同烟火,簇簇盛放,然后消失。无比强盛的交流欲望,仿佛内心熔岩的喷发,带有不可阻遏的能量。然而这能量终有彻底散失耗竭的一天,一个人到最后总能够发现,自己对他人及这个世界已无话可说。
偶尔也可遇到有意思的聊天对象,反应机敏,语言机智幽默,对生活有着深入的思考,可以从中提炼出聪慧的见解。睿智得让人眼前一亮。一个三十二岁的北京男人对她说,爱的付出与奉献就是它的最高完成。期望不劳而获的感情,其实无异于幻想体彩中奖,用两块钱就可以换取一个美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