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个十八岁的厦门女孩真诚地邀请她去做客,并且提供了详细的联系方式。她说从她家出门,不到五百米,就可以看到大海。在它的面前,你会感到自己真正的贫乏与富有。她的话超越了她的年龄,但她相信那都是真的,一定是大海赋予了她如此智慧的感悟。
与自己智力情趣势均力敌的人交流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一个好的聊天对象能够将表达欲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当然这种状态不会频繁,可是一旦出现,智慧的语言会焰火般在显示器上起起落落,源源不绝,令人体验到一种创造性的快感。
所以她乐于同那些生活在北京、上海或者其他大城市,思想前卫、目光敏锐,有着良好生活品位的年轻人相互交流。他们有的还在读书,但更多的是IT从业人员、自由撰稿人或者各种各样的设计人员。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智力和创造性推动着生活。
非常无聊的时候,曾经有选择地和其中的一些网友见过面,不过总体感觉并不好。在网络上可以热烈交谈一夜而不倦的陌生人,在现实中彼此仍然面目陌生。有时见了面会很尴尬,觉得无话可说,然后淡漠地分手。
虚幻毕竟并不能够等同于现实。尽管在短暂的瞬间,彼此曾经抵达灵魂的边界。
于是她不再进行类似的尝试。也许还是应该让心里保存有一点热度。真实并不代表美好。
但这于她已是可淡然一笑处之的事情。本来不过是使生活呈现丰富与趣味性的事情,抱有太过认真投入的态度,那只能是本末倒置,印证自身的清浅不成熟。当初刚刚开始上网,她曾如此热切执着地投入其间。每天急切地打开邮箱,期盼看到别人写给自己的邮件。在论坛上为别人回帖,态度认真,字斟句酌。在聊天中产生误会和矛盾,可以写长长的邮件解释试图挽回。
怎么会有那样的热情呢?那样的情真意切,具有盲目的性质。仿佛面对回音壁呼喊的孩子,即便得到的呼应只是自己的声音,依然兴致勃勃,乐此不疲。青年时代心灵呈外向性,渴望与身外世界发生联系,缔结各种关系,不过是自我印证的需要。充沛的激情,来自于青春期活力更新的能量。
一个人入世愈久,愈是看到世事翻转无常,人性脆弱不可依傍。满目荒芜,心绪冷却,一点点退缩回到内心小小天地,致力于建造自我稳固堡垒。个人成熟度的标志之一,不是更具扩张与包容性,而是越趋内敛与固守。年龄越大越不容易对人对事妥协,也就越不容易交到朋友,亦已不需要由外界获得自身的定位。心被包裹重重防护膜,抗击性增强,但同时也失去新鲜感知的活力与热情。
这是成长的代价,亦是时光留在内心里的印记。
有时会一个人去附近的酒吧。街道充斥各种人造光源与声响,彻夜不息。这个高度发达的城市,喧嚣的能量在午夜之后达到顶峰。有人正在宵夜,用美食填充被娱乐活动消耗空的胃,补充体力准备冲击下一轮欢乐的浪潮。有人彻夜出入夜总会和KTV包房里,用金钱购买酒精、刺激和性。每一个人好像都是空虚的,他们认为那些人造的声色能够填补它们。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她经常去的那家酒吧叫异域。也许是它的名字吸引了她。也许是因为它的生意并不是很好,经常维持的是一种清淡的营业状态。她总是容易被那些寂寥的事物吸引,并感应到某种气场,觉得彼此属于对方。她对那些充斥汹涌人潮的热门景点从无兴趣,包括丽江。她认为过度的商业开发已破坏了它天然而带有幽闭意味的美感。她总是能够被一些几乎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景物所吸引,并从中发现某种独特审美价值。已经接近倾颓的旧时天主教堂,几只白色鸽子栖落在灰色的长窗上。行车途中一闪而逝的古城池,寂寥地屹立在原野中,周围是一片在疾风中翻卷如海浪的紫色花朵。独自乘坐的无人轮渡,天空惊雷闪电,在雷雨天气奇异天光的映照下,两岸的连绵山脉呈现金属质感的蓝紫色,仿佛超现实的画面。她不顾瓢泼而下的大雨,长久地站立在船舷旁,用手中的相机拍下一幅幅美至诡异的画面……
酒吧顾客稀少,以熟客为主。也许那都是些和她同样寂寞的人。他们安静地低声交谈,或是在桌上烛光的映照下,独自玩猜字游戏。有人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下一些文字,不知道是日记还是小说。有的什么都不做,面部有寥落的表情。看上去都是品位不凡的人,有一点自闭的倾向。内心有汹涌激烈的情感,表现出的,却总是略带冷淡的内敛自持。
她喜欢的位置是吧台前的高脚椅,最靠里面的隐蔽角落。可以从容地观察所有的人。摇漾杯中的酒液,观察它们在不同角度和光线中的变化。无须担心有陌生男子借故搭讪。他们是善于寻踪追击的某种兽类,嗅觉会指引他们猎物的踪迹。他们知道这里不会是他们的狩猎场。
长期的独身生活,身心的本能需索产生压力,令人困顿。她从不标榜自己洁身自处,亦承认寂寞的侵袭有时令人失措,难以抵挡。她只是在似乎循环往复的经验中逐渐感到厌倦,一切说辞、动作和行动都无非铺垫,趋向于固定指向。即便面目高雅,不过是不同形式。目的达成,激情泄尽,彼此回复陌生面目,变得疏远冷淡,甚至厌憎。然后发觉内心的冷,并不会因为激烈的拥吻与抚摸变暖,反而愈发寒彻骨髓。
一个人的洁身自处,绝非可以用说教、禁锢或者胁迫达成。外力始终难以触及和撼动最为本质的东西。不管它是以多么强大的面目与力量出现。有时甚至成正比产生反向作用。当一个人,不再对无所不在的诱惑感到难以抵御,不再试图与他人缔结亲密关系,并自觉抵制内心的软弱,那么他一定已经成熟,一定已经明了了人情的空幻;他也一定会由此发觉,自己内心的温度在一点点地冷却下去。
试图排遣寂寞的任何举措,到最终都会被发现是徒劳,甚至导致带有破坏性的反作用力。寂寞是只能够被一点一点地消解的。承认它的存在,耐心周旋,达成一种互不相扰的关系格局。如同对待不喜欢的合租者。
长时间关闭在黑暗房间中观看影碟是消解寂寞的手段之一。她始终对那些耗资巨大制作精良的所谓大片持有怀疑。天文数字的投资,顶尖导演明星的阵容,甚或炫目的奖项,无法掩盖一部作品内在品质的苍白与贫乏。所谓的视觉盛宴,如同烟花散尽的夜空,在心中无法留下任何回响。真正美与感人的作品,在她自有标准,从不会被作品庞大声名左右。令她动容的影片,可能只是小制作电影,或者欧洲不知名的艺术影片。它们往往是静的,具有向内省视的意味。如同一束光,投射进水声浮漾的黑暗容器内,展现出某种幽闭而被禁忌的情感。一个在婚姻中欢愉自足的女子,在丈夫因车祸身亡之后,意外发现他与情人保持长期情感关系的信件。她跟随不断搬迁变更的地址一路找寻,试图窥探存在于幸福表像之下的真相。找寻的过程中,她的自我幻像被层层剥离,暴露出人性深幽难以测知的底质。最终她找到丈夫的情人,却发现那是位男子。
失身怀孕的少女,产下的男孩被母亲谎称死亡,暗地送给一对即将远走他乡的夫妻。少女迫于舆论离开家乡,自此跟随草台班子一路漂泊,始终挣扎在底层。十年后同亲生儿子在异乡小城相遇。聪慧的少年,对美丽的陌生女子怀有莫名好感。痴迷观看她演出。在窗缝间隙偷偷窥探。她身陷危境时,试图以稚嫩少年身躯保护她。他对她的感情,包含有来自血缘的本能吸引与青春期恋慕萌动情愫。如同一枚尚未成熟的果实,青涩馨香。女子最终得知实情,随剧团再度上路,即将远走天涯。两人在暮色中的河边告别……
这些影片,始终是等待能够识别与懂得的人,并不自动找寻。内里的激荡与美,无关紧要的人,知与不知,又有什么相干。一旦等到,便是彼此的倾心交付。
常常一边做家务一边听音乐。看到刚刚擦洗干净的地板在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中闪动木质微光时,会感到音乐如水,流淌在空气与微风之中。她喜爱旋律优美的轻音乐,或者风格激越的电子音乐。甚嚣尘上的流行歌曲不能够对她产生触动。她只怀念上个世纪80年代曾经盛极一时的流行歌曲。那些在她的童年里回响的旋律,优美深沉,带有蓬勃的生命力,并没有被时光冲刷而去。而当前的歌曲或者乐坛人物,花样翻新,风起云涌,却大多听了让人不知所云,无动于衷。不过是被炒作的时尚偶像化产品。这一点使她感到自己的心已提前老去。但她宁愿独自驻守那些心目中美好恒久的东西。哪怕它们已寂寞无人问津。
喜多郎是她喜爱的音乐家。那个长发散乱,面容粗糙的日本男人,始终用他的音乐向一个早已消逝的时空与文明遥遥致意。丝绸之路。敦煌。楼兰。寻找他乡的故事。空灵而神秘的旋律。有时在静夜独自倾听会产生幻觉,仿佛滑落到某个过往时空中。隐隐的忧伤与孤独。乡愁般难以言喻的怅触。是那样奇异的灵魂触觉。
据说喜多郎每年都要摒弃世尘几个月,独自去遥远的深山或荒寂之地凝听天籁。那一定是他寻找灵感和净化身心的途径。那些神秘得近于诡异,旷远得仿佛回声的音乐,的确仿佛来自于宇宙的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