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萱没想到赤茇会讲出这样的话，这是他一向尊重的大首领啊。尽管赤茇一向对文萱严格，但文萱认为那是为了自己好，如今大首领这样说，可见，整个水族都是唾弃文萱的了，连美菡，连小蓉等都是痛恨他的了，他成了万族之恨。那么，他还留下来做什么。他的心一阵阵绞痛。
他缓缓站起来，转过身，他想看小蓉一眼，却忍着没有回头。他慢慢地向水族外走去，水族给他让开一条道路，有的百姓向他投掷了石块。他走得很慢，很慢，后来又很快很快，他朝着一个他也不知道的方向走去。他的心快悲痛地爆炸开了。
“不能让他走！干吗让他走？你们怎么这么狠心？我恨死你们了！”小蓉见文萱真的走了，起初有些不知所措，等她醒悟过来，她疯狂地向文萱去的方向追去。她的泪水急速落下来，这么多年，她和文萱从来没有分开过，她的生活中怎么能没有文萱呢。可是，文萱跑得飞快，他的高高的身子陌生而无情地飞奔着。小蓉扑倒在地，她又爬起来，她冲着前面那个越来越远的影子喊着：“文萱，你一定要回来啊，回来啊——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她一急之下，昏倒在黄昏的山野中。
“文萱——文萱——”文萱听到小蓉的喊声在山间回荡。他停下来，躲在一块山石后听这呼声很久，很久。他的泪水一直不停地流，他默默地对小蓉说：可是，我回不去了，亲爱的妹妹，你和娘姐姐多多保重啊。
……是的，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天黑了，几点星星隐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山峦的暗影在微风中似隐隐而动。水族安静下来。有时传来受了伤的士兵的呻吟。各部首领正给他们发美菡娘娘制作的疗伤药。
“姐姐，桑启呢？”一枚蝶扇挡在美菡面前。
美菡正在窗前独自沉吟，她的思绪还沉在文萱离去的伤痛中，忽然听得这么一声称呼，抬头观看，却见来者正是蝶梦依。水族刚经历了战乱，防犯疏忽，好像谁都可以随便出入了。这蝶梦依已然来到了她的面前，却没有谁向她报告。
美菡一笑：“妹妹，你来得好啊，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好派黄茉接你呀。”
“你是怪我不请自来了吧？我是不该来。但我听说桑启死了，想看看你的感受。”
“死生乃自然之事。桑启大王无论生死，都曾经是这世间的英雄，水族百姓不会忘记他的。你说呢？”
“哼，你这样无动于衷吗？怎么从你脸上看不到忧伤呢？”
“生命如草木，荣枯天定，所以平静。”
“你太会伪装了。我想，当初我输给你，可能就输在你永远这么冷静，而我总是哭哭闹闹兴风作浪吧。我对桑启的爱，是把一切置之度外的，什么水族，什么百姓，我都不会考虑的。我会无所顾虑地想哭则哭想笑则笑的。可你却为了一些尘事保持着这样的平静。我忽然明白，你未必爱桑启，你爱的是一种世间的声名。爱不是这样的，桑启太傻了。”
“妹妹，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多年前，我们已讨论过了，没有再重提的必要了。我们还是好姐妹，你可以在水族玩几天，我们已好多年不见面了。”
“是啊，你一直是我的好姐姐。多好的姐姐啊。当初，我真是瞎了眼，没看出你竟然有这么好。”蝶梦依不禁说得恨从心起，脸色也变了。
原来，多年前，在美菡之前，蝶梦依和桑启曾有一段热恋。他们曾一起在碧晶宫和万泉谷玩耍，蝶梦依对水族的一岩一石，一门一窗都非常熟悉。她记得，她经常和桑启在那个幽然洞中亲密，那时的花开花落，那时的星星月亮，那时的一呼一吸，如今恍如隔世，却又若在眼前。
蝶梦依喜欢交结各类朋友。美菡那时只是一个小小渔夫的女儿，对各种花草的习性非常精通，与蝶梦依一见如故，她曾把她发现的那棵返魂花给蝶梦依看。
一天，蝶梦依带了美菡去见桑启，并约了兽猗来。她本打算把美菡介绍给兽猗的。他们四个一起玩猎，并趁此良机，协调桑启和兽猗日益恶劣的关系。
“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能嫁给兽猗呢？梦依，你太天真了，你会害了她。”桑启说道。
“兽猗很喜欢她的，只要他爱她，她便会幸福，这是男女之事，与他的品质好坏没有关系的。据我所知，兽猗虽然喜欢骚扰各族百姓，也干了些危害水族之事，但他对感情还是专一的，他会给美菡幸福的。”蝶梦依曾经无比天真。
“兽猗本质恶劣，你不要对他抱有幻想。”桑启黑着脸。
“美菡品质如兰，如果有了美菡的督管和熏陶，我相信，兽猗会改变性情的。”
“那不可能。”桑启态度坚硬，让蝶梦依深感意外。
“你这是太恨兽猗了。其实，为了两个族的百姓，你不要与他弄得太僵。和睦相处总比打打杀杀强。”蝶梦依劝道。
第二天，蝶梦依竟然看到美菡与桑启约会在蓼水河边。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再看，果然是他们。美菡正把头偎在桑启胸前。和风细柳中，他们亲密地交谈着。蝶梦依冲过去，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们俩，美菡微笑了，她还有脸笑。
一切变得那么快，那么突然。蝶梦依都没一点思索的能力了。她闹啊闹啊，她打桑启，打美菡，打自己，她要自杀。她要杀死他们。天昏地暗的日子里，她忽然成了一个可怜虫。
蝶梦依与桑启那段恋情还是在蝶梦依的无可奈何中结束了，蝶梦依用尽心力，都没能挽回。
身为羽族的族长，在感情面前，蝶梦依输给了出身低微的美菡。
蝶梦依此后再也没来过水族。
二十年一瞬。二十年却又是如此漫长。
如果不是水族有难，如果不是桑启战死。她不会出现在这里。
再次站在美菡面前，她知道，当年的恨还没有消失，当年的爱也依然存在。
爱是忘记不了的。
……
“如果桑启有来生，他应该是我的，对不对？”蝶梦依把每个字咬得很重，她在问美菡。
“如果他有来生，你应该问来生的他，这个问题永远由他自己来回答。”美菡轻轻说道。
“如果他有来生，你不跟我争了吗？”蝶梦依大声地。
“我争过吗？”美菡的心底没有一点波澜。
“哼，好吧，如果他有来生，我一定不输给你。”一种许久以前的情绪似又在蝶梦依心底升起。她又体会到了当初那种死亡般的绝望。
“在爱面前，没有输赢的，我们各自得到我们应该得到的，都是上天的恩赐。”美菡满面岑寂，这更让蝶梦依方寸大乱，重又有了发疯的感觉。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桑启的来生是上天赐给我的。”蝶梦依不知为什么，在美菡面前总有一种落败感，即使是在桑启死了的时候。她感觉迷惘和无助。她努力伸手去抓，却总也抓不住她想要的东西。她是被以前的失败打败了。
……
“娘娘，我有重要事向您汇报，”黄茉走进来，却正看到蝶梦依，她是认得蝶梦依的，黄茉的面容立即严峻了，“您交待的事，我认真去办了，娘娘种植的百草被毁了，据我们仔细寻找，没能发现您要找的返魂花。”
“据我猜测，兽猗是不会注意到我种的花草的。返魂花又藏得隐秘，即使百草被践踏，也未必伤害了它，你找得仔细吗？”
“娘娘，人家是有目的偷走的，偷走返魂花的贼，近在眼前。”黄茉板着脸。
“梦依，你拿走了返魂花吗？”美菡问道。
“世上的花草本没姓氏，这世上的东西本没有拿不拿，我们各自得到我们应该得到的，都是上天的恩赐。”蝶梦依长吁一口气。
“梦依，如果你拿了，请你归还给我。二十年来，我只发现了那么一棵返魂花，如果你把它毁了，我多年的心血就白费了。如果你还给了我，我可以继续想办法繁殖它，到时候，大量种植，可以救天下苍生的。”
“哼，天下苍生未必都想死了再活过来。你天天讲死生自然，你怎么却要研究这死了再生呢？这难道不是违背自然规律之事吗？可见，你是道貌岸然，说一套做一套。你秘密研究这返魂花未必是用来救苍生，而是要救你自己吧？告辞了。”
蝶梦依说完，转身便走。
黄茉执剑向蝶梦依刺去，蝶梦依反手一扇打来。
“也敢和我过招啦？！”蝶梦依生气地瞧了瞧黄茉，“二十年前，你还是个小丫头。跟在我后面屁颠屁颠的，现在，也敢拿剑对准我？”
“你现在只不过是一盗贼，快把返魂花交出来！”黄茉举剑又刺。
蝶梦依大怒，举蝶扇与黄茉战在一起。
美菡道：“黄茉，休无理！让她走吧。返魂花在我们这与在她那本没有区别，梦依永远是我们水族的朋友。”
黄茉停剑。
“虚伪依旧！”蝶梦依收扇翩然离去。
“她不是你的对手。让她走吧。”美菡对黄茉说道。
“娘娘，我必须把返魂花要回来！万一有一天，能救大王之命呢？”黄茉执意追赶蝶梦依。
“你不要去了，大王若在，也不要你去的。”
“我就得去，万一大王用得着返魂花呢？”黄茉持剑消失在黑暗中。
蝶梦依多年前曾常出入水族，对于万泉谷的地形也很熟悉，她左转右转，闪入一个山石后，天又黑，黄茉找不到她了，旁边树影一动，黄茉以为蝶梦依去了另一个方向，便到另一个方向找去。
……
听到黄茉已然走远，蝶梦依放慢了脚步，在一块山石后，潜入一棵树后的山洞。她轻轻地摸了石墙往里走，渐渐看到微弱的灯光。
“谁？”一声轻轻的问询。
“是我。”蝶梦依答道。她加快了步子，来到那灯光前面。
那里，雪娥和玉娥正守在一个倒地的男子面前，近前细看，那男子正是失踪了的桑启。他闭了双目，已然昏死多时了。那日，蝶梦依在蓼水河边发现了他，见他已死，便把他藏在一处深草中，避过了兽猗等的搜捕。后来，她偷了美菡的返魂花，又把桑启从秘道运到万泉谷这处山洞中。
“刚才我不在时，他有没有什么动静？”蝶梦依问。
“没有一点生命迹象。不过，我们刚刚给他换了药。他胸前的伤很严重。”雪娥说道。
这个山洞叫幽然洞，二十年前，美丽活泼的蝶梦依和英俊挺拔的桑启在这里幽会，那是各族都看好的一对妙龄男女。如今重回这个地方，却是这样一番情景。
蝶梦依心潮起伏，多年前的波澜又在胸中澎湃，她心中对美菡的怒火重又燃起了。
如果没有美菡，蝶梦依会和桑启恩恩爱爱地生活着。如果没有美菡，水族和兽族就不会水火不容，就不会有今天桑启的不幸。这世上有了蝶梦依，为什么要有美菡呢？
“我们怎么办？”雪娥见蝶梦依一直在发愣，急忙问道。
“我本打算为美菡保住返魂花，连同桑启一并交给她。但，我后悔了。她并不爱桑启。她面无忧色，坦然自若，即使在最熟悉的我面前，都不露半点伤感，哪里是爱桑启？如果我看到了她的眼泪，我会把桑启交给她，但是，很遗憾，我没看到。我们走吧，我们把桑启运回蝶宫，如果他能活过来，他就是我蝶梦依的，美菡说的没错，这是上天的赏赐。”
“族长，我们还是现在让他服下返魂花吧。如果我们把他运回蝶宫，需要半月时光，到那时，魂魄离身体时间太长，不知他还能不能活过来。”
“可是，如果我们现在让他服下返魂花，万一他活过来，他会跟我们走吗？我白白送给美菡一个桑启，我还心有不甘呢。”
“可是，族长，我担心时间太长会不太好。”
“没事，我们行得快一点，天会保佑我们的。只要他入了蝶宫，他就由不得自己了。”
蝶梦依轻轻抚了抚桑启的面庞，像看一个孩子一样无限怜惜地在灯下看了他一会儿，对他低低说道：“哥哥，我们走吧。跟我走吧。我等了你二十年，你一定要活过来，不要再次辜负我。”说完，蝶梦依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蝶梦依和雪娥抬了桑启向洞的深处走去。
在这个洞的另一端，有通往万泉谷外的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