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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酒连羞带怒,一路奔到烟粉街北头。一路之上,郭老酒总是觉得路上的行人都是在对自己指指点点。就连路旁茶馆门口抽着烟,闲聊的两个人偶尔发出的呲呲的笑声,郭老酒都觉得是对自己而发。
这一股怒气却又无处而发。急急忙忙雇了一辆马车,向城里赶去。路途之上,郭老酒就恨恨的想,格老子的都是那言二没事说什么烟粉街艳粉街的,惹起老子一番兴头,这倒好,去了艳粉街,乐子没寻着,倒被别人找了乐子,这回去城里,指不定要被那些天天一起闲唠的人如何数落呢。
越想越是恼火。赶到城里,自己家门口,给了车钱之后,一抬头,却见自己家的大门紧锁,心里更是恼火,一脚便将那大门踹了开来。
这踹门的动静如此之大,三间屋里却是一点动静也无。
郭老酒怒气更是上涌,奔进屋中,三间屋挨间找了一遍,自己的那悍妇老婆却是影踪全无。
郭老酒心里纳闷:“按说这个时候,这死娘们吃完了饭,正在家里鼓捣她自己的那一点针线活呢,怎么,今天倒看不见人影了呢?莫非自己出去风流快活,死娘们也出去赌钱去了?”郭老酒的女人好赌,这一节他自己倒是深知。
郭老酒这一脚踹的大门洞开,心里虽然甚感得意。得意之后,心里也还是有一些忐忑。毕竟钥匙被他那悍妇老婆知道,自己这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了。打完之后,自己还要赔礼道歉。
郭老酒心里一直愤愤不平,一直要找一个机会。一个让自己翻身的机会。
郭老酒来到自己家门口,站在门口梭巡着向着四周望了一遍,心里思谋着自己的老婆会去谁家打牌。
一抬头,却见到自己左邻右舍纷纷探出头来,向着自己鬼鬼祟祟的张望。看到自己出来,都是齐刷刷急忙缩进头去。
郭老酒脑海之中掠过一丝疑云,心里踅摸:“这些人一定知道自己老婆去那里了,要不然不会这么鬼头鬼脑的样子。”蹑手蹑脚的走到左边邻居王麻子家门口,悄悄站好。还未及敲门,那王麻子家的大门便轻轻打了开来。
王麻子正自又探出头来,一眼看到郭老酒,脸上立时慌了,急忙关门。
郭老酒伸出一只脚别在两扇门中间,低声喝道:“麻子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了你。”
王麻子脸上惶恐,双手连连摇动,语无伦次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郭老酒更是奇怪,低声道:“格老子我还没问你什么呢,你就说不知道,你他吗的想瞒我什么?”脸上更是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这郭老酒对付满八爷那是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但是对付起他家附近的这几个相邻来,却是如鱼得水。屡试不爽。
王麻子苦着脸道:“老酒,你老婆去猪肉铺了,别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郭老酒头脑之中一阵糊涂,忍不住伸出手在自己头皮上挠了几下,而后瞪着眼,道:“麻子,你看清了?”
王麻子趁着郭老酒右脚缩回的刹那,急忙缩头进去,碰的一声将大门关上,下了门栓,跟着隔着门板向郭老酒道:“老酒,我可什么都没说。”
郭老酒气急,抬起脚,一脚揣在大门之上,只听咚的一声大响。附近左邻右舍刚刚探出的头又急忙缩了回去。郭老酒骂道:“麻子你亲眼看到我老婆去猪肉铺了?不是去打牌?”
王麻子奔回堂屋,远远的对郭老酒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你甭问我。”
郭老酒又是连踢了数脚,那王麻子是死活不开门。
郭老酒无可奈何,回到自己家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迈步出门,便要向猪肉铺奔去。想了一想,随即又翻身回去,从西屋炕席底下踅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来。揣在怀里,便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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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酒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随即向猪肉铺奔了过去。
郭老酒刚一拐过街角,这适才还潜匿无踪的左邻右舍呼啦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
王麻子咽了口唾沫,低声道:“郭老酒这王八该不会是去找那小白脸算账去了?你们看没看到他身上带着家伙?”
李二拐鬼头鬼脑的笑道:“带着什么家伙?这绿毛龟看见他那横娘们,难道还敢尿出三丈二尺尿来?你们别看他平时在咱们跟前耀武扬威的,遇到他老婆那就跟猫一样,郭老酒是老虎,他媳妇就是武松,一棍子给他打出来。”
王麻子这才松了口气,脸上堆出一脸的笑来,道:“这么说,是不会出事的吧?不出事就好,不出事就好。”这王麻子担心的就是出事,因为是他告诉的郭老酒,他老婆的行踪。万一出了事,王麻子断断少不了麻烦。而王麻子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麻烦。
李二拐一昂头,不屑的笑道:“出什么事?难道这个绿毛龟还敢杀人吗?给他两个胆子。”
让李二拐想不到的是,这个平时遇到老婆就像避猫鼠的郭老酒真就杀了人。杀的就是他老婆。
第一个发现的还是他李二拐。
每天清晨,李二拐就要早早起来,拄着拐,在这街里转上一圈。在这散步的途中,对于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街道两旁,每一家院子里的人家都不无恶意的暗暗揣想一遍。——谁家的女儿十八了,是不是已经珠胎暗结了?谁家的老翁病入膏肓,几个儿子会不会血拼一场?……
来到郭老酒猪肉铺门前的时候,远远的李二拐就闻到一股血腥的气息冲鼻而来。
李二拐心里的诧异刚刚升起的时候,便已经看见郭老酒一只手里拿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剔骨刀,一只手里抱着他那悍妇老婆。只不过此时,他那悍妇老婆却是没有头。
郭老酒抱着的只是一具没有头的尸身。
那尸身的腔子里早已停止了血流的喷涌。郭老酒就那般呆呆的抱着尸首,坐在地上的血泊之中。脊背靠着猪肉铺的门柱。
悍妇的脑袋此刻却在十来米外的污水边,面朝下。谁也不知道郭老酒的悍妇老婆此刻是什么表情。
李二拐看到这一幕,吓得双膝一软,手中的双拐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清晨的风冷而刺骨。大街上安安静静,一片死寂。
李二拐此刻能听见的便是他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偏偏此刻,那一直呆呆坐着的脸上带着恍惚笑意的郭老酒被这响声惊动,慢慢转过头来。
一双呆滞的眼神慢慢落到李二拐的身上。李二拐只觉郭老酒的眼神竟是比这早晨的寒风还要冷。
李二拐脑子里一片空白。此时此刻,他的一双有着残疾的腿竟是比灌了铅还要沉。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李二拐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竟然在这满是血腥气息的晨风之中说出了让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一句话:“郭老酒,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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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颤颤巍巍的话,后来也就成为了李二拐和街坊四邻闲谈时的聊资。
旁人往往在李二拐说到这一幕的时候,投以仰慕的眼神,李二拐自己也在说到这一幕的时候,脸上也是容光焕发,声音骄傲无比。似乎杀人的不是郭老酒,而是他李二拐。
“麻子,你说你敢吗,郭老酒那时候手里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就这么死死的盯着我,你们说,换另外一个人,还不尿裤子了?他妈的也就是老子,在那时候居然,居然问起郭老酒早来——”一番话说得唾沫横飞。
一群人站在一旁,都是随声附和:“就是,就是。还是拐子的胆子大,我估计满八爷来了,遇到这一幕也要尿裤子。”众人随即哈哈大笑。
王麻子像看个英雄似的,满脸崇拜的望着李二拐。就连王麻子脸上那一个个黑黑的麻点似乎都带着敬意。
言二先生却只在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心里满是不屑:“这拐子说话怕是有九成水分,估计当时看到郭老酒的时候,这个拐子就吓得动不了地了。还敢上前问郭老酒早?这个牛皮吹的有点大。”就是那个郭老酒好端端的为什么去杀人,杀的还是他自己的老婆,言二先生却是不大明白。
言二先生若是知道,就是由他和绸缎铺的周老板一番话,这才勾起了郭老酒的兴致,这才有郭老酒艳粉街的一行,郭老酒成兴而去,败兴而归,这才有了寻妻杀妻的一幕,所有的这一切的发生,都源于言二先生和周老板的一番话。
言二先生若是知道的话,估计也悔的肠子都青了。言二先生读书读得多了,生平所愿便是人人安居乐业。这等打打杀杀要人命的事情,言二先生是最不屑的。不屑为之,更不屑说之。
绸缎铺的另外一个始作俑者周老板饶有兴致的看着李二拐,心道:“郭老酒有点胆色,想不到这个跛子也有点胆量,平常日子倒是小看他了。”
这个估计,周老板是大大错了。
郭老酒胆子未必见得大,眼前这个依靠双拐才能前行的李二拐也未必胆子大到那里去。
那一日,向郭老酒问声早也是李二拐脑子吓糊涂的缘故。
李二拐问完之后,立时心里大大的后悔起来。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心里不住口的咒骂自己:“妈拉个比的,李二拐活该你一辈子跛脚,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郭老酒这个?你没看到郭老酒手里拿着刀吗?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剔骨刀啊,还带着血呢,哎。”
郭老酒眼睛望着李二拐,眼神竟似穿过李二拐,望向李二拐身后的远方。沉默了片刻之后。郭老酒虚浮的眼神这才有返了回来,落到李二拐的脸上,然后,郭老酒竟是向李二拐报之以一笑,回道:“早啊,拐子。”
李二拐却再也不敢出声了,就那样眼巴巴的看着郭老酒。眼神之中似在乞求,郭老酒你可千万不要过来啊。
郭老酒偏偏就放下手中他老婆满是鲜血的尸身,没有刀的手扶着身后那猪肉铺的门柱,慢慢的站了起来。而后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李二拐吓得几乎要晕了过去。郭老酒每一步都似踏在李二拐的心上一样——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好在这几步走过去之后,李二拐这才发觉,郭老酒竟是向着他老婆的那一颗躺在污水里的脑袋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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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酒走到他老婆的那一颗人头跟前,慢慢伸出手,将他老婆的人头提了起来。
这伸手提头的动作竟是有一种仪式感。李二拐远远望去,只觉得郭老酒的动作是那么舒缓,优美,每一个动作都很慢,似乎是要李二拐清清楚楚的看到。
李二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李二拐此刻只盼望这一条长长的街赶快有人来。但偏偏就没有人过来。
凛冽的寒风之中只有他和郭老酒两个人。还有一具死尸,一具没有头的死尸。冰冷的仰躺在猪肉铺的门口。
郭老酒提着那一颗人头,一步步走到李二拐的身前。李二拐的身子竟似筛糠一般,不停的颤抖起来。心里面涌出来的恐惧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呕吐。偏偏他又不敢吐,在这个满身是血的郭老酒面前,李二拐只有将胃里面涌上来的胃酸一点一点咽了下去。
郭老酒慢慢蹲下身躯,一只手提着他老婆的人头,一只手里还握着那一把血淋淋的尖刀。脸上带着一股恍惚的神情,望着李二拐。
李二拐恐惧的双眼不住眨动。
他也不知道下一步郭老酒会做出什么举动。
二人之间的空气竟似胶着了一般。好在郭老酒在沉默片刻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拐子,这娘们说不喜欢我,就喜欢那小白脸宫如心,格老子的你说这臭娘们该不该杀?”
李二拐咽了口唾沫,恐惧的望着那一把距离自己面前,不到半尺的血淋淋的剔骨刀,颤声道:“该,该杀。”他可不敢说不该杀,李二拐知道,自己只要一个应答不对,自己恐怕就成为李二拐下一个杀戮的对象了。
郭老酒似乎对李二拐的答案非常满意,向着李二拐点了点头,赞许道:“你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说罢,把那颗人头提起来,放到李二拐的面前半尺的地方,慢慢道:“你都明白这道理,这个娘们偏偏就不明白。拐子你看看,这娘们脸上有没有后悔的样子?”说着,又把那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往李二拐的脸前一凑。
似乎是生怕李二拐看不清楚。
李二拐的尿一下子就流了下来。看着郭老酒老婆平日里那一张俊俏的脸孔,此刻脸上早已是血迹斑斑,一双大大的眼睛之中满是恐惧不信之意。李二拐忽然脑子一乱,又说出一句让他自己意想不到的话语来:“看不出——”
郭老酒眼睛一凝,眼中的杀气立时便要化作实质扑了出来。只听郭老酒厉声喝道:“看不出什么?是不是看不出这娘们后悔?”一边说着,手中的那一把刀又向前递了几寸。
李二拐吓得连忙点头。点头之后,又急忙摇头。
郭老酒红着眼睛,嘶声道:“快说——”就在这时,远远的便听到一个女人惊恐的大叫声。“杀人啦,杀人啦。”
原来,猪肉铺相隔四五家的卖珠宝的老板娘早起,看到这一幕,随即吓得大叫起来。
郭老酒抬起头,口里骂道:“臭婊子。”随即舍下李二拐,一只手提着刀,一只手提着他老婆的那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迈开大步便向那老板娘追了过去。
清晨的大街上,这脚步声清脆入耳。
那珠宝店的老板娘吓得魂飞魄散,一转身,沿着大街便向远处奔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口中大声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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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拐死里逃生,这一下子吓得不轻,缓了好一阵功夫,这才拄着双拐慢慢站了起来。躲到一边。
郭老酒后来最终没有追上珠宝店的老板娘,被众人抓住,关了起来。经了官,隔了一年被判了死刑。
秋后的时候就被拉出去砍了头。
据说郭老酒砍头的时候,十里八街的乡亲都去送了他一程,都佩服他是条汉子。
李二拐却没有敢去。
送行的人群之中据说还有猪肉铺的小伙计,那个眉清目秀的宫如心。
只不过那个小伙计怕被众人群殴,戴着一顶帽子,脸上更是蒙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就这样,还是被好事的邻人认了出来:“咦,那不是猪肉铺的小伙计吗?”众人纷纷转头看去的时候,那宫如心急忙掩着脸,急匆匆的走了。
郭老酒被杀的消息传到烟粉街的时候,春香楼的满八爷还是一番唏嘘感慨:“他奶奶的,这个川娃子来到这里,这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好端端的脑袋就没了?”随即响起,那一日遇到郭老酒来烟粉街,自己没让他进春香楼,还把这郭老酒臭骂一顿,赶跑了,满八爷心里就有点愧疚之意,吩咐伙计买了一些香烛供品在郭老酒的坟前上了几柱香,祭奠一番。
柳先生听到郭老酒被杀的事情,一时间却没有想起这个是谁。手下伙计提醒了之后,这才哦了一声想了起来,口里骂道:“是那个泼皮无赖,该。没事跑咱们柳家大街上找晦气,这一回倒好,死了。”顿了一顿,似乎犹不解恨,复又找补了一句:“早就该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纳闷道:“那个死酒鬼怎么偏偏来咱们家门口,非说是春香楼?这里面是不是有人撺掇捣鬼?你们去查查看,是谁捣的鬼。”柳先生甚是精明,一下子就看出背后的关窍。
手下伙计答应之后,立时出去打听。
这烟粉街才多大点地方,街头放个屁,街尾恨不能都能闻得到。这么一点事情自然用不了多大功夫就能查探明白。
片刻之后那伙计便回来禀报:“老爷是那老孟的儿子捣蛋,糊弄那死酒鬼,说咱们这里是春香楼——”顿了一顿,伙计试探着问道:“那老孟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大家都相熟的很,他那儿子要不要?”言下之意自是说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就算了吧。
这个伙计姓刘,叫刘大头,是这附近刘家庄的,和那老孟多多少少有些接触,自然是心里向着一些。
柳先生眼睛一瞪,怒道:“自然要,给我把那狗崽子抓起来,狠狠打一顿,再关他三天三夜,看他以后还在背后嚼不嚼舌头。没事编排咱们的是非,真是活的不耐烦了。快去。”
刘大头无奈的答应一声。
柳先生的话自然不敢违拗。
很快,孟长街就被抓了来。狠狠的打了一顿,为他去年街头和郭老酒的一番玩笑算了一笔总账。
孟长街被打的身上剧痛,但还是昂着脖子,怒道:“为什么打我?”一年前的事情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柳先生食指点着孟长街的脑门,恶狠狠的道:“打的就是你这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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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长街一口唾沫啐了出去,口中更是污言秽语喷了出来。
柳先生怒不可遏,厉声道:“给我照死里打,王八羔子,还反了你了。”足足打了一个钟头,眼看那孟长街双眼一翻,昏死过去。柳先生这才叫人住手,一摆手,道:“扔到柴房里。”
几个手下像拖死狗一样,拖着孟长街来到柴房之中,一松手,将孟长街放到柴房冷冰冰的地上,砰地一声关上柴房的门,就此扬长而去了。
孟长街的死与活似乎都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柳先生这些手下知道,柳先生有钱,钱能通神,只要这小子不死,这烟粉街上面的事情,柳先生统统都能摆平。
夜半时分,月光透过柴房那个小小的窗户,清冷的照在孟长街的身上。
孟长街被身上一阵一阵的剧痛疼的醒了过来。抬眼一望,只见一个小女孩正自双目圆睁,骨碌碌的看着自己。
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之中满是怜惜和不忍。
这个小女孩他认得,就是一年前,他和父亲路过,被今天那个肥肥胖胖的中年男人抱在膝上的那个小女孩。
那个一直到八岁还不会说话的小女孩。那个一开口说话就喊自己名字的小女孩。
孟长街看到这个叫柳静烟的小女孩,心里的怒气一下子涌了上来,一伸手就想从地上爬起来。甫一伸手,便是一阵剧痛传了过来。
孟长街忍不住又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柳静烟急忙嘘了一声,低低道:“你别叫,我爸爸知道了,又会来打你的。”
孟长街听了这一句话,心中的怒气更是遏制不住的冒了上来。张开口,孟长街恶狠狠的道:“我就叫,有本事让你爸那个老王八打死我。”说罢,张开口,忍着疼痛,大声的叫骂起来。
柳静烟急忙奔到孟长街身前,伸出两只小手,捂住孟长街的嘴巴,惶急道:“你不要叫了,我和妈妈好不容易给你敷上药了,你这一叫,爸爸知道了,一定会把你身上的伤药抹去的。”
原来,柳静烟趴在大厅门口,看到柳先生指挥人殴打孟长街的一幕,心中不忍,于是就偷偷叫来母亲,待得众人将孟长街关到柴房以后,便悄悄叫来府上的医生,给孟长街敷了伤药。
柳太太自从生了柳静烟以后,因了柳静烟一直不肯说话,心里便多了一些担忧——生恐这女儿福薄,自己于是就吃起素来,希冀着为自己这个女儿积攒一些福报。
平日里的善事也便多多益善。
待得女儿开口说话,柳太太更是虔心向佛,常日里便念叨起这行善的好处来。每日里对柳先生说的总是一些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道理来。
柳先生听得烦了,便会出门逛一逛,以便落个耳根清净。
那一日便是因了这个缘故,出门散心,谁知道心没散成,却遇到郭老酒那个泼皮无赖,惹出一肚子气来。
这其中的因缘际会,却是柳太太始料未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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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太太和那个医生给孟长街敷了伤药以后,见孟长街始终不醒,心中无可奈何之际,也便招呼柳静烟和自己回去。
这柳静烟对这个自己人生开口第一句话就呼出名字的男孩,却有一股莫名的好感。
也说不太清楚是什么原因。或许是柳静烟身旁没有什么小伙伴的缘故,也或许这男孩孟长街骨子里那一股倔强的缘故。总而言之,看到这孟长街的那一刹那,还只八岁的柳静烟就在心底牢牢的记住了这个男孩。
这个男孩的名字也就时常在她的口中说起。偶尔在街上远远的看到孟长街,柳静烟就拉着母亲的手,不肯走。就那样远远的望着孟长街,孟长街也不理睬她们,径自找小伙伴玩耍去了。
这一条烟粉街上的富人孩子只有柳静烟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却是有很多很多。
没有人跟柳静烟玩耍,柳静烟就只有和母亲在自己家中,看书念字。一个人静静的想着她那小小的心事。
柳太太常常取笑她:“是不是想起那个混小子了?”
柳静烟就微微笑着不说话。
柳太太就叹口气,道:“那个叫孟长街的混小子就是家境不好,要不然倒是可以给你们定个亲。”
那个年月,很小很小的时候,有的男女就被父母定下了姻缘。
柳梧州不悦道:“什么家境不好?那一家子就是个穷鬼,我这个宝贝闺女怎么可以给他们那小子?别说给了,就是谈一谈都丢我的脸。”说罢,满脸的鄙夷不屑。
这个柳梧州对于穷人从来是不假颜色的。
柳太太撇了撇嘴,低低对柳静烟道:“别理你爸爸,你爸爸就认得钱。”
静烟就抿着嘴笑。心里却在想:“为什么孟长街不愿意理我?”小小年纪的她那里明白,穷人和富人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条街的距离,而是一条鸿沟,一条天堑。
柳静烟不明白,孟长街却是从小就在那些有钱人的鄙夷不屑之中早就明白,他和柳静烟是两个世界。
永远不能相容的两个世界。自卑而又自傲的长街对于柳静烟偶然于街头相遇,投射过来的那善意的目光却总是避之不及。就像此时此刻,在这柴房之中,柳静烟那柔软的小手捂着孟长街的嘴唇,不让他发出声音,生恐她父亲发觉而对孟长街再行伤害,而这善意的话语,到了孟长街的耳中又成为了一种讥刺。
孟长街挣扎着,口中更是愤怒的低吼道:“抹去就抹去,死我都不怕,还怕那个老王八?”
柳静烟不管,就是使劲捂着孟长街的嘴唇。不让他发出声音。
孟长街一急之下,猛地张口一咬。这一下正咬在柳静烟的手掌边缘。
柳静烟吃痛,松开手,低头去看时,只见自己那只雪白的手掌已然被孟长街咬出了一个深深的口子。鲜血一滴一滴的从那手掌边缘滴落。
柳静烟呆住了。怔在哪里,就那样呆呆的看着自己滴血的手掌。
孟长街也被这一幕吓得呆住。不再挣扎。两个人之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般。过了很久很久,只看见柳静烟的眼泪慢慢的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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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长街有些手足无措。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毕竟,他天天的玩伴都是男孩,一起游玩打架。打输了这些男孩也没有一个流泪的。
孟长街咽了口唾沫,嗫喏道:“柳,柳什么,你别哭了,我不咬你了。你别哭了好吗?”面对着这个女孩子的眼泪,孟长街暂时忘记了是这个女孩子的父亲的毒打,让他遍体鳞伤。
柳静烟抽抽噎噎的道:“我,我不叫柳什么——”
孟长街感觉自己的头都大了,问道:“那你叫柳什么?”
柳静烟继续抽泣道:“我说了,我不叫柳什么,我有名字的,我叫柳静烟。”
孟长街发誓道:“柳静烟,我不咬你了,你别哭了行不行啊?”孟长街突然发觉,这么小的女孩子也是可怕的动物,竟然用上眼泪这件武器,偏偏这件武器他就抵御不了,无能为力。
柳静烟摇摇头,坚定的道:“不行。”
孟长街感觉自己的头都有两个那么大,忍不住道:“那你说要怎么样才行?要不,我把我爸爸给我做的木头枪给你。”
孟长街见誓言无用,随即诱之以利。这一番话说出来,孟长街心里也是大大的肉疼。毕竟,那一把木头枪是自己求肯了一个夏天才得来的战果。
这样说没就没了。
孟长街心里对自己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招惹女孩子了,太可怕了。
柳静烟见自己胜利在望,眼泪也就慢慢止住,道:“我不要你的木头枪,你别再喊了,我就不哭。”说罢,透过捂着脸的双手指缝偷偷的望着孟长街。
孟长街松了口气,点点头,郑重的道:“你只要不哭,我就坚决不喊了。”这一口气一松,孟长街身上的伤又疼了起来。刚想咧嘴哎呦,忽然想起自己刚才答应的事情,急忙忍住。
柳静烟看到孟长街咬牙强自忍住,不敢发出声音的这一幅窘态,忍不住又破涕为笑。
这一笑让那一张雪白的脸庞犹如梨花带雨,动人之极。
柳静烟年纪虽幼,但是脸上那一副逼人的美丽已然渐渐显现出来。
孟长街看到这一幕,也是呆住。一方面是因了柳静烟忽哭忽笑的奇怪举止,另一方面也是被柳静烟惊人的美丽所震慑,竟是呆呆的望着柳静烟,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柳静烟见孟长街这般望着自己,也是略感羞涩,低下头,默然不语起来。过的半响,低低对孟长街道:“我明天再来看你。——孟长街。”然后转身出了柴房,将柴房轻轻掩上。留下孟长街一个人在柴房之中。
这一夜,孟长街注定是无法入睡,彻夜不眠了。
他实在是想不通,这个穷凶极恶的柳先生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又美丽,又心底善良的女儿。他恨那个柳先生,他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恨那个柳静烟……
小小孩童的心中,实在是难以抉择。
孟长街一夜不眠,老孟和他媳妇也是一夜无眠。自从孟长街被柳先生抓去以后,老孟就急的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他那破败的屋子之中来来回回的转着圈子。
老孟媳妇生气道:“别转了,转的我头都晕了,你倒是想想办法,怎么把咱们儿子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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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孟停下脚步,烦躁道:“我有什么办法?都是长街不好,好端端的骗那个死酒鬼去柳梧州家,这下惹出乱子来了。”
老孟媳妇骂道:“嫁给你那一天,你就这个窝窝囊囊的样子,这都十来年了还是一点没变。这是你自己儿子,你自己想办法,我不管了。”说罢,气冲冲的走到一边凳子上座下。还未坐稳,眼泪就簌簌的流了下来。心里满满的都是委屈。恨自己男人的不争气,也恨有钱人家的张扬跋扈。更恨自己无能为力,竟是想不出一个解救儿子的办法来。
老孟一时慌了手脚,嗫喏道:“你别哭,咱们总能想出办法来的,你说是吧?”老孟媳妇止住哭泣,想了一会,眼中忽然一亮,兴奋道:“要不然,咱们明天就去求求大太太,让大太太跟柳先生说说情,平日里看那大太太慈眉善目的,兴许能够帮咱们在柳先生面前说两句好话,把长街给放了。”
老孟犹豫道:“那个大太太管用吗?街坊四邻都说柳梧州现在最疼的就是那个二姨太,睡觉都是在那二姨太屋里。柳梧州还能听大太太的话?”
老孟媳妇怒道:“让你去你就去,啰里啰嗦的,还是个男人嘛?咱们现在死马当活马医,这不是没办法嘛,要不然谁还求着他们,你以为我喜欢看他们脸色啊?”
老孟被媳妇说的热血上涌,大声道:“我明天就去柳家,我不去找大太太,我直接找柳梧州去,直接找他要儿子,我看他怎么个说法。”
老孟媳妇这才有些满意,撺掇他道:“明天一早你就去。”顿了一顿道:“咱们一起去。”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老孟两口子就来到柳家那三层楼的楼门前。看着那油着深红大漆的木门,老孟一下子又有些气馁起来。心里想着长街一夜未归,也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老孟媳妇瞪了老孟一眼,老孟这才鼓起勇气,上前碰碰的敲起门来。
敲了十来下之多,这才听得那角门后面有人喊道:“来啦来啦,别敲了。”
老孟随即住手,双手揣在衣袖里头,眼巴巴的望着那角门。过了不一会,角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黑瘦黑瘦的男人的脸。这男人有五十来岁,尖嘴猴腮。看到孟长街,这老男人眉毛立时立了起来,骂骂咧咧道:“孟朝阳,你不在家里挺尸,来这里捣什么乱啊,搅得老子睡不好觉。”
老孟认得,这个长得猴一样的老男人是柳家看门的黄三缺。
这个黄三缺名字的得来,据说是因为这黄三缺的一句口头禅。黄三缺爱赌,手里头有了一些钱就去赌。别人是十赌九输,他是十赌十输。输了之后,还赖着不走,就站在一边,看着别人继续耍钱,直到散场。经常自嘲:“我他妈的就是缺三样东西,第一是钱,第二是钱,第三还是钱,这辈子就没有过。”
一群赌友听了他的话,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讥讽他道:“有点钱你就赌,都赌输了还有个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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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黄三缺就有了这个三缺的雅号。什么都缺之后,自然也就没有了女人跟他。孤独了半生之后,这才来到柳家府上看门,消耗残生。
老孟陪着笑道:“黄三哥,我来找柳先生。”
黄三缺眼睛一瞪,道:“找柳先生干嘛啊?”
老孟媳妇气冲冲的道:“干嘛,要我儿子。我儿子被那姓柳的抓起来了,现在还死活不知呢。”
黄三缺哦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昨天被抓进来的是你儿子啊?”
老孟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黄三哥,你昨天看见我儿子了?”
黄三缺眼睛一翻,道:“没看见。”随即将大门关了起来。隔着门板,对老孟道:“孟朝阳,别敲门了,知道不?这才几点啊,等吃完早上饭,我给你们通报去。”
老孟在大门外面连连点头,道:“多谢黄三哥了。”直到角门里面黄三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不见了,老孟这才叹了口气。
老孟媳妇瞪了他一眼道:“叹什么气啊。我就不信那姓柳的敢不把咱们儿子交出来。”
老孟低低的道:“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咱们斗不过他们的。”言语之中透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奈。
自从柳梧州的生意越做越大,这烟粉街有半条街都成了柳梧州的以后,与柳家相隔百米之外的老孟便是逢人低了三分。原先那一股倔强的脾气更是收敛起来。对于柳梧州的不屑也改成了敬畏。敬而远之,畏之如虎。浑然不似带着长街,初见柳梧州时候的那一股锐气。
世事如棋,每一个人在人生这一张棋盘之上都会被磨砺的渐渐浑圆。如棋子一般。
再怎么头角峥嵘,也还是抵不过岁月的冲刷,所有的锐气,希冀都会伴随着年华的老去,慢慢消散无迹。
老孟和他媳妇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这才听见那角门再次吱呀一声,开了。黄三缺施施然从里面走了出来,招呼老孟道:“柳先生让你一个人进去。”
老孟媳妇眉毛一竖,道:“为什么?我也要去。我要见我儿子长街。”
黄三缺脸上带着不耐烦道:“不为什么,就是不让你去,怎么的?”抬起头,望着老孟,大声道:“孟朝阳,你还进不进去?”
老孟向媳妇使了一个眼色,脸上赔笑道:“我自己一个人去。一个人去。”黄三缺哼了一声,迈步走了进去。
老孟向媳妇摆了摆手,低声道:“我自己进去,你在这里等着我。”说罢,转身跟在黄三缺的后面,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
顺着走廊曲曲折折的走了进去,穿过天井,来到一座大厅里面。
大厅里面阴暗暗的。点着一盏煤油灯。这灯光也像坐在大厅里面椅子上的柳先生的一张脸,阴沉沉的,泛着暗黄。
黄三缺领着老孟来到柳先生的身前一米开外,站了下来,然后恭恭敬敬的道:“老爷,孟朝阳来了。”
那柳先生手中拿着一个鼻烟壶,低眉敛目,似乎根本就没看见这二人,手中的鼻烟壶却在手中慢慢的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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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孟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开口道:“柳先生——我,我来给你赔不是来了。”
那柳先生直如不闻,更是连眼皮也没抬起来,就那般把玩着手中的鼻烟壶。
老孟脸上冒汗,期期艾艾的道:“柳,柳先生。我,我——”一句话还未说完,却见那一直沉默不语的柳先生慢慢开口道:“你给我赔不是,为什么啊。”语调平平淡淡,似乎全没将孟长街开玩笑的事情,当做一回事。
若是在十年之前,老孟恨不得一拳就照着柳梧州那一张满是肥油的大脸上打了过去,可是现在老孟只能老老实实的在肚里暗骂,脸上堆起笑,道:“柳先生,我家长街嘴上喷粪,您就大人大量,饶了他一次吧。”说罢,眼巴巴的望着柳先生,等他回答。
直到此刻,柳先生这才抬起头来,眯缝着两只小眼,盯着老孟,慢慢道:“原来你儿子是嘴里喷粪。那么,你知道你那狗崽子都喷些什么粪吗?”也不待老孟回答,柳先生径直说道:“你那狗崽子说我家是春香楼,而且还是对外面人说,你说这不是骂我一家都是婊子吗?”说到这里,柳先生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老孟,手中握着的鼻烟壶也停止了转动。
老孟脊背上的汗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说话更加结结巴巴起来:“柳先生,我儿子胡说八道,您别当真。”
柳先生鼻孔之中重重的哼了一声,然后将身子往后一靠,慢慢道:“我是没当真,我要是当真的话,气都气死了。”顿了一顿,柳先生问道:“我问你,姓孟的,你说你养的这狗杂种该不该打?”
老孟连连点头,道:“该打,该打,打死都活该。柳先生,您就看在咱们这么多年,街里街坊的面子上,绕了他吧。只要您放了长街,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柳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诡秘的神色,慢慢道:“这可是你说的。”
老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说的这一句话大有问题,无疑是将一个套索牢牢的套在自己头上。这一件套索还是自己亲手套上去的。老孟心里有点后悔,但是当此之际,又如何反悔?当下,老孟将心一横,应承道:“柳先生,只要你放了长街,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口中如此说,心里却在想:“难道你还能让我杀人放火去吗?”
柳先生嘿嘿一笑,慢条斯理道:“你放心,我也不让你杀人放火去。”顿了一顿,柳先生继续道:“我家里原先干活的老王病了,回家养病去了,家里暂时缺个人手,你就在我家里干上三年长工,我和你儿子之间的事就此一笔勾销,你看怎么样?”说罢,一双黄豆般大的小眼,笑眯眯的望着老孟。似乎这于他是多么大的恩典一般。
老孟一下子就蔫了,心里叫苦不迭:“这姓柳的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啊,我儿子就一句话,他就让我在他家干三年长工,白白干三年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