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大院里朱大燃家养了一只狗,一只煤黑的狗。
大燃得到这只狗纯属偶然,那是去年秋天,县里合乡并村,为了防止突发事件,乡办公室副主任的朱大燃,协助乡派出所一干人去土墩村收缴土铳。中午在村主任王能发家吃饭。能发是铳手,平常喜欢在五月麦子黄时打野兔,在河苇荡花时打野鸡,霜叶漫染挖薯时节赶围子打野猪和果子狸。能发是村干部,当然要带头上缴。大燃透过架在鼻头上的眼镜,见能发有点不情愿地从墙壁取下土铳,握在手中摸来摸去。大燃见他舍不得的样子,便顺手一把夺过来,然后,笑呵呵地递给乡联防队长红毛子,红毛子心领神会赶忙放到车屁股里,回来时发现茅厕边一窝灵醒活泼的狗崽,有六七只。红毛子吃饭的时候说出来,能发听了便端起酒杯,显得有点伤感,唉!土铳收了,还要那么多赶铳狗做么呢?正好今日狗崽散窠,哪个要就去捉。能发还冒说完,红毛子就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差点被狗婆叼一口。不是能发及时喝住,恐怕红毛子的腿上不掉块皮也要掉坨肉。
大燃并不想养狗看家,只是偶然想起来,这几年,乡干部从县城里调来的多。私家车多了以后,结伙回城的人也多了,晚上呆在乡大院里的干部就越来越少,那些人名符其实的就成了走读生。大燃是土生土长的,自然成了住读生。这无形中就多了份责任。特别是到双休日的晚上,整个乡政府大院一下子显得就显得空荡荡的。由其是大楼背后的计生服务站,还有西北角的公共厕所,望去一片黑咕隆冬的,想着有些怕人。便叫能发用蛇皮袋给自己装一只。
能发低着腰用讨好口气问,朱主任,你要哪一只?是要黄的,花的,麻的,要不要用米筛给你选出一只狗王来。
没必要,要那恶性做么呢?大燃说着,把滑落在鼻头上的眼镜习惯地用手指往上推了推。但见狗窝里那几只,有的狗毛黄得不纯,白得不净,又嫌黄黑混杂不清,想了想说,就捉那只纯黑的吧。
能发说,那黑的是最后出来的,个子小,体骼弱兮兮的。大燃凑近前又仔细瞧了一瞧,觉得这小的就像一坨黑煤块,眼睛与嘴筒子黑得分不清,黑得一塌糊涂。身上的黑毛刺刺的,有点枯,想来是抢不到奶水吃,便顿生了怜悯。便问,是狗婆还是狗牯?
能发连忙用手指撮着黑狗子的头皮提起来,黑狗子嗯!嗯!了两声,声音听起来尖亮。能发拨开它的屁股,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来,咧着大嘴巴,爆出几颗锃亮的大银牙,笑嘻嘻地说,“你看!蚕豆米大的卵子,狗牯。”
这时,小狗突然睁开黑幽幽的眼睛,向大燃投过来箭簇一样犀利的光,夹带几分倔强,令大燃更动了恻隐之心。
捉回来后,因黑溜子瘦弱,大燃就想起爷爷当年喂养小狗子的方法,就用红糖水渗米汤,青蛙炖米粥,红花草煎水调玉米糊。也不怕脏,并抱在胸前,一匙一匙地喂。大燃的老婆水秀见了便来气道,哪个人像你,对狗比对自己伢崽还好,么时候见你这样抱过你的伢崽。
看着黑狗子一天天长大,刺兮兮的毛顺溜起来,像抹了菜油一样,泛着幽蓝的光。显得分活泼可爱。儿子上小学,黑狗子会跟他去,到了校门口自己便走回。到了放学又自动去学校,渐渐成了一种雷打不动的习惯。有时,儿子和他熟络起来,一刻没见着就要问母亲或者大燃。而黑子每次见大燃工作回来,也是亲热得不得了,摇着尾巴迎上去,在大燃的跨下绕来缠去的,同几次把大燃拌得个趔趄,大燃装着很生气地喝道:
“给老子滚远点!”
看似讨嫌,心里还是喜欢这个亲热劲的。最初发现黑狗子是只四眼狗时,那是大燃从县党校学习回来。大燃前脚还只跨进门槛,儿子跑上来告诉他,说黑狗子两眼上方长出两撮白眉毛,尾巴尖上也有一点。正在家里洗被的老婆水秀听见了,揣着一双水滴的手快步过来细看,觉得非同小可,便大声惊叫起来:
“大燃,是只四眼狗,对家人不吉利的,趁早不要!”
大燃蹲下来,看了看,真的有白星呢。大燃也听乡里人说过的忌讳,但想到自己喂养得半糙了,又如何舍得,心里陡然想起三国演义里的故事,说刘皇叔的坐骑的卢,头上长有颗白星,好多谋士说是不祥之物,劝他弃之,可刘备偏不信。后来便有了的卢跃澶溪救主的千古传奇佳话。
便猛然站起来说:“鬼扯,就你迷信头!”
但是老婆水秀不知道这么多,依然说:“老辈子人都是这么讲的,宁可信有,不可信其无。”
大燃懒得理老婆说的话,自个儿出去,黑狗子扭着尾巴也跟着出去。
随着黑狗子长大,眼上方的两撮白星越来越明显。大院里的几个女家属碰上一起都说,是只不祥之物,恐怕日后带来不测的灾祸。大家都劝水秀最好不要养他,搞得水秀老是提心吊胆的。
开始,黑狗子只在家里用嘴衔东西,稍不注意就把脱下的鞋或袜子叼到房里,一会儿拽到客厅,搞得家里东一只西一只的,乱乱糟糟的。对于爱干净整洁的老婆水秀来说,就开始讨厌了。这还不说,有时稍不注意,就到外面叼来死大头雀,黑炭鸟之类来。但有一次,黑狗子把只死老鼠拖进大燃老婆的鞋底里,吓得她杀猪般尖叫。大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闻声跑过来一看。觉得好气又好笑,寻思着这个狗东西是个赶铳狗种。有猎物的基因。
黑狗子在家里捣蛋且不说,还三不时在外惹祸端。有一天黄昏,水秀下班回来,看见黑狗子跑进民了政办主任老黄的屋,随即听到黑狗子嗯、嗯!的惨叫声。接着,见黑狗子夹着尾巴,腐拐着一只腿跑出来,紧跟着是民政办主任二婚老婆晚花,迈着个罗旋腿,手擎着芒杵在后追,估计赶不上,气恼得把芒棰甩出去,像孙猴子百变的金箍棒,在门口的空场上打了几个空翻,最后落地又蹦得老高,差点把大燃的老婆脚背给砸着。大燃的老婆见了,正想开口问,晚花便掷出一句咬牙切齿的话,发狗瘟!是哪家钻出来的野狗。接着,只听到晚花家门哐!的一声关了。留下水秀睁着个圆圆的眼睛愕然半天。黑狗子一溜烟地拐进屋里就不见了。水秀见黑狗子倦缩在床底下,不时地用舌头舔前脚,发现四眼狗的前脚已肿大。本来想骂两句的,看到后突然觉得黑狗子又讨嫌的又可怜的,心里埋怨晚花那个女人下手太狠了。
事后听几个家属们打趣,四眼狗为赶一只过街老鼠,跑进了她的家,把客厅小饭桌上鱼头炖火锅给撞翻了。听说是准备招待孟乡长的,水秀觉得好气又好笑。
可没隔几天,四眼狗又把隔壁孙副书记家放在梯间的一窝孵蛋给捣翻了,摔得一个不留。书记家过来,大燃的老婆又赔小心又是笑脸的,最后还得加上娘家送来给儿子补身体的,土罐子里几十个土鸡蛋。孙书记家好像还不大满意,走的时候嘴巴不停在嘀咕着,鸡生蛋,蛋生鸡的。怄得水秀气不打一处来,大骂黑狗子,正好大燃进门,便骂他吃了没事,弄个灾星回,搞得家里日夜不宁,叫他把这丧门星弄走。
大燃知道自己女人就是一张嘴皮子狠,喋喋不休惯了。想必又是四眼狗又惹了祸,也是有点烦厌,么办呢?为了少让黑狗子在大院里惹事生非,大燃有事没事便带他下村去,久而久之黑狗子便轻车路熟了。就说附近土墩村吧,不管大燃坐在哪家的堂前屋下,黑狗子都找得到,并且也晓得独自返回。这一段日子相安无事,大燃也沾沾自喜。可是好景不长,又来事了。
乡微机员王娅娅晒在屋外的亚麻套裙被风吹落在地上,被黑狗子当破蓑衣来抓,还躺在上面慢条斯理地撕咬,等到发现已是破烂不堪了。便夸大其词说:“这条裙子我还只穿头道水,是我广东打工妹妹到香港中英街给买的,好贵的哟。”
其实,水秀知道,这是孟乡长去新马泰出国考察时悄悄买来送给他的。还要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但不管么样还得赔,还得捎上几箩筐的好话。于是怄气之下,拿着扫帚就一边骂一边往外撵:发狗瘟的,讨债的……可以说是罪不容赧了。
这时,一辆湖蓝色的四门六座车子,嗤!地一声停在她家门口。下来的是王鹰山林场工作的表弟,说是来乡政府办事的,顺便看望表哥,见表嫂正气鼓鼓地骂,以为与表哥扯了皮,便上前问个原由,嗬嗬!原来是骂她家里的黑狗子。
还不是你表哥弄来的狗东西!剁脑壳的,叫他弄走他就是不听。气煞我了。
表弟觉得怪罪表哥是没道理的,便笑着说:“表姐,不如给我带去,正好帮我看守林场。”
“你的黑花子狗呢?”
“嗳!莫提了,去年冬天杀了,场长为了年终考核过关。给那个领头的县委副书记吃了,说是广东人,好吃狗肉。还说乡下的狗是他最爱吃的。不肥不瘦,味正肉甜,清纯细嫩,口感好好的啦!”
水秀想了想,也好!像这样下去,不撵走将来不知要犯多少事来。
但又一转念说:
“表弟,你再不能让人家杀来吃了,千万莫告诉你表哥,不然……”
表弟一看,知是只赶铳狗种,难得的看家的,便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正好大燃到县里办事去了,儿子上学还没回,水秀这才把黑狗子唷进来。与表弟一起把它捉进蛇皮袋里。那黑狗子死死用脚爪扒在地上不放,鼻子里还发嘤嘤声,眼睛里亮出一种哀求的光,可怜兮兮的样子,是水秀从未见过的,有点舍不得,差点动了菩萨心肠。但一想起最近的事,还是狠下心来,费了好大力气装进去,赶忙叫其放到车屁股后拉走。临开车前再三叮嘱,不要告诉你表哥,不然他回来与我劫命的。
望着表弟绝尘而去的车子,水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