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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某个诸侯争霸,秦氏国、魏氏国、齐氏国、赵氏国、韩氏国等群雄割据的时代……那个时候名义上的华夏族统治者周天子尚在,所以列国的国君被称作——“王”。

二月里的一天,天空的蔚蓝明净如一波静止的春水,蓬勃着无限后续有力的生机。稀薄的云彩折叠着一檩一檩如同麒麟身上遍布的纹络。王宫里主持祈福、占卜的神巫,以童贞女修行的滢水舒展了一直紧皱的眉头,看着手中卜噬的龟甲,反复校验后终于得出结论说:这是吉祥的谶兆,王者之像。

随侍在滢水身旁的璎珞看到师傅滢水清削的脸上温和的笑容,小脸儿上也迸发了欢快的神情。

璎珞只有十岁,却已经跟随了滢水七年了,她是个安静、话语不多的小女孩,是遵从先代的惯例从滢水出身的卜氏部族里按照龟卜的导引甄选出来的下一代王宫神巫的继承人,从幼时起就跟随滢水修习占卜,在祈年殿里除了服侍的下人,只有璎珞总是跟随在师傅滢的身旁,因而她天真活泼的天性渐渐削除了。

作为王的神巫必须以童贞女的身份修习一生,以备专心致志,别无杂念地为君王祈福卜噬,解释神灵的意愿无误,这是卜氏部族专有的技能。

每个王国里都有类似的灵媒部族有着与神灵沟通的技能,归顺了先一代的某位王之后,整个部族以自己掌握的神技表明归顺王的决心,是他们必须遵守的部族的约定,代代相传,源远流长。

而卫氏国王宫的神巫更是曾经在历代的王国争战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地位,他们主导着王族的安危,负责为王族祝福、占卜,是与神灵的意识沟通、交流的媒介,护佑了王族的安全,也就护佑了国泰民安。每一位卜氏部族的神巫一生只能选择护佑一位王者,且终其一生只能忠心于自己选定的君王,随同自己的君王兴衰荣落,生死也随同君王的寿夭,天上主君王命理的主星陨落时,君王的寿数也就到了,而卜氏部族的神巫也将自戗随同君王一同归西。传说卜氏部族的神巫被神灵赋与了超出常人的寿数,除非他们自己选择自戗的日期,否则他们可以寿至三百,且青春永驻。

据说卫氏王朝的开创者,第一位卫氏国的君主卫氏王捷遨就是听从了自己主命神巫对自己命理的推算,应上天的吉兆,授命为王。而忠于职守的先代王朝的神巫就以身殉了被覆灭的先朝的王。

随着岁月的流失,王宫神巫的职能已经被大大削弱了,那些古老的咿呀的卦辞已成时光遗留的最后的残迹,蒙上厚厚的灰尘。君王们不再将神巫转述的神灵的话当作自己命运的主宰,却依然保留了王宫神巫的职位,为王族与国民祈福。

然而身为卜氏部族的神巫,滢水及她身后的整个卜氏部族仍然兢兢业业地恪守着自己的职责,按时祈祷、卜噬,预窥吉凶,只是这些卦辞已不再受到王的重视。

就在滢水卜出上吉之卦的这一天,王后居住的中宫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啼,王宫司礼的内官带着满怀的喜悦,用尽了力气,向王宫外宣告着:“吾王有喜,王后诞育,世子降生。”

在朝堂上守候多时的王公大臣们都喜不自胜。

至尊至贵的卫氏王国的王,卫子湛,今年已经庆祝了三十六岁的寿诞,却膝下空虚,非但没有王子,连公主都没半个。一直让对王忠心耿耿的臣僚们忧愁烦闷。

天纵英才的王为了王国的安宁与稳定,从十一年前初登王位,就忙着亲自领兵征讨夷戎,后宫里除了王后郑修容正位中宫,纵有众多佳丽候选,王也无暇看顾、宠幸,致使子嗣后继无人。

如今天下初定,歌舞升平,王后又一索得男,怎不令人兴奋呢。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拥的朝贺声在都城潮歌的上空响彻云霄。

世代贵胄,被视为国之栋梁的世袭将军三十四岁的云朗和朝臣们共贺过王得子之喜后,回到了将军府。

阖府内外如整个都城一样张灯结彩,与国欢庆着世子的诞生。

将军府的下人们却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喜庆的神色,因为将军夫人十天前产育的幼子麟儿刚刚夭折了,下人怕将军与夫人触景生悲,都小心翼翼地侍候着。

云将军走进内室,还未满月的将军夫人薛紫蔻仍然卧在床上,额上缚着月白色绣花的护额,脸上是掩饰不去的悲凄。

看着自己的丈夫进来,薛紫蔻扎挣着要起来,贴身的丫头菱花忙上前,扶着夫人坐起来,又拿过一件披风,搭在她身上,将夫人的锦被,给她密密地围在身旁。

“你先下去,看看厨下给夫人炖的乌鸡汤好了吗?另外,把王赐与的鹿肉预备下,太医说,夫人的身子要温补,饮食一概要小心。”云将军吩咐着。

菱花答应着,出去了。

云将军走到床前,坐在了床沿上。

云夫人再也按捺不住,抓住了云将军的手臂,急切地问:“麟儿他……”

“嘘,”云将军止住了夫人的话语,“王后宫里的宫女向王通报说,世子一切康健,王心大悦,说是三日后要大宴群臣,同时诏告天下,减轻徭役,减免赋税呢。”

“那么,那么从此咱们再也见不到……”云夫人终于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连串地滴落下来。

“唉,”云将军长叹了一声,“咱们的麟儿已经早夭了,是咱们没福气,愿他得个好去处,也是咱们生养他一场。你也莫要镇日哀哀切切的,紧自熬煎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咱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云将军搂过夫人的肩,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再说,咱们还有麒儿呢。”

“麟儿终归是我身上……”云夫人依然面色悲凄,“再说宫门深似海。”她的面上是深深的忧虑。

“王命不可违呀。”云将军只能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夫人,他刚毅而端正的面庞上因为多年征战而磨砺出的坚硬也笼罩着作为父亲对于亲生骨肉离去的不舍。

曾被誉为都城第一名媛闺秀的薛紫蔻,虽已经三十岁了,面容光艳如璀灿的月华,透着皎洁的温柔,却只能伏在丈夫的怀中哭泣。

温暖的内室里,夫妻二人互相依偎着,借彼此的体温安慰着彼此的伤悲。

一年后的春天里,迎春花迫不及待地绽开了小小的黄色花瓣,飞舞着春的消息。

粉色的杏花,也在枝头点缀着密簇的花骨朵,配合着迎春花的脚步。

王驾临了云将军府。

云府的上下人等小心而恭敬地迎候着王的宠幸,面上是无法遮饰的荣耀的光彩。

自从云老将军云蔚随从初登位的王在征讨夷戎的战途中为国捐躯后,继任的将军云朗就成了王征战中最重要的臂膀。

云将军的英勇无畏,谋略擅战,都促使他成为王最器重的国之重臣。

而多年的战地相伴,也使这对君臣结下了深厚的同生共死、肝胆相照的伙伴之间的友情。

丰盛的筵宴设在后花园的敞厅上,四周高高卷起的帘子,放开了明亮而宽广的视野,石漫甬路,琪草瑶花,前方是广阔的场地,初生着春天里茸绿的嫩草,赏心悦目的春光充斥着整个空间。

王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时刻,敛去了端正的威仪,回复了柔和的神情,如剑的浓眉下一双深邃而黝黑的眼睛,平缓了警惕的神色,坐在塌前,饮酒、谈笑。

席上,云将军将自己的爱子云麒引见给王。

云麒有着从自己母亲承袭过来的俊美的容貌,也有着云将军果敢的英气。他虽然只有十岁,身量却比同龄的少年要高出很多,而且毫不畏惧王的威严,依礼拜见了王之后,安静地侍立在父亲云将军的身旁。

“好,英姿勃发少年郎,不愧是世代将军之门的后代,”王赞叹着,“也习学了骑射吗?”

“小儿也习学了些日子了,只是天资驽钝,略通而已。”云将军谦虚着。

云麒淡定地站着,举止间有着因为自幼习武,经过长期训练的从容与戒备。

王好奇地观察着云麒,注意着他的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

“古人常说百步穿杨,其实讲究的是稳、准的手法,如今寡人倒想让贤父子同场相较一下。”王如鹰般锐利的眼神考量着云麒的反应。

云麒恭敬地站着,眼神看向自己的父亲,等待着他的示下。

“这……”云将军沉吟着,“王有命,不敢辞。微臣父子献丑了。”

“来人,取我和麒儿的弓与箭,在场地立上箭靶。”云将军吩咐着。

家人答应着,准备去了。

“佳期欢宴,将军与令郎就各射十枝箭,活动一下筋骨吧。”王吩咐道。

云将军和云麒答应着,又向王请命去换适当的衣服。

为了保证王的安全,云府的下人都被远远地隔在外围侍候,王带来的侍卫也在敞厅的周围警戒着,贴身的内官宫女并没有随同前来。

云夫人亲自来到王的席前为王斟酒。

“世子近来可安好?”云夫人跪在王的身侧,关切地低声问道。

“很好,已经会叫父王了,只是王后有些太宠他了。”王看了看远离的侍卫们和云府的下人们,度量着他们听不到,才低声回答道。

“外界纷纷传说王要立世子为太子?”云夫人斟满了王的酒杯后,恭敬地跪侍在一旁。

“临是嫡子又是寡人唯一的儿子,当然要立他为太子。”王冷然回答着,“太子为国之根本,早立早稳定人心。”

云夫人默然了一会儿,轻声说,“您当初为什么非要将临作为嫡子接进王宫呢?”

王看看云夫人,她的脸上是抚之不去的忧伤,眉头轻蹙,却给原本俊俏的面庞凭添了别样的美丽。

“王室的嫡系一脉虽然枝叶不盛,可是旁系血亲还是可以,可以……”云夫人有点儿哽咽了。

“因为临是云将军的儿子,云家世代骁勇擅战,这样强盛的血脉才会培育出一个优秀的王。既然我没有儿子,总得为卫氏王国挑个合适的继承人吧。”王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而那些旁系的王孙贵胄们不过是些酒囊饭袋。”

“只为了这个?”云夫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只为了这个。”王说。

云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看在眼里,脸上浮起嘲讽的笑容,“难道夫人以为,寡人将临立为嫡子是为了报复夫人?”

王的神情变得肃穆而冷决,“因为夫人曾经是我的情人,我去征战夷戎,在千军万马中杀将回来,想将我日夜思念的情人接到王宫立为王后时,却发现她已经等不得我,成为了云将军的夫人。”

云夫人面色惨白,执着酒壶的手轻微地抖动着。

“你以为我在报复你的背信弃义,所以夺走了你年幼的儿子,让你骨肉分离,让你每日生活在痛彻里。”王拿过云夫人手中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爵酒。

“我没那么狭隘。”王喝下了爵中酒,“春光苦短,怨不得人等不及。”

像回应着王的感叹,一阵风轻轻吹过来,遥遥地传来清音袅娜的歌声:杏露含芬兮,婉窕依枝;时荫易逝兮,莫使蹉跎……

“我,”云夫人的面上是惘然的落寞,“无话可说。只希望王能安康喜乐。希望太子能一生平安。”

王望着敞厅前方临时准备的校场里,正在比试的云将军父子。

沉稳干练的云将军,正一箭接一箭,连珠般地正中百步以外的箭靶靶心,如信手拈来的轻易。

年少的云麒也毫不示弱,从容镇定地张合着弓弦,前面的九枝箭也箭箭命中靶心,最后一枝似是气力不支,偏离了靶心。

“古人云,得子为幸,射射六方。”王的面色有点儿阴沉。

先古时代,若是生了男孩,会向天、地与四方射箭,以示庆贺,而后传下了男子普遍习射的风俗。

卫氏王国是中原的小国,为了守卫疆土,更是人人骑射,家家尚武,甚至闺阁中也频出骑射不输于男儿的巾帼女豪。

“射箭最能看出男儿的品行,十岁?十岁!”王依然沉着脸自语着。

面容已经恢复平静的云夫人听着王的自语,眼中又现出了担忧。

云将军和云麒满面笑容地回到敞厅,恭立着听候王的示下。

“好,好,”王大声褒奖着,“果然虎父无犬子。”

王向敞厅外远处侍立的侍卫首领作了个召唤的手势。

侍卫首领张中言走到敞厅前,“王,请吩咐。”

“去宫中告诉司库官,将前天夷戎进供的玉麒麟取出来赏给云麒。”王命道。

张中言答应着去了。

云将军辞谢着,王不肯收回成命,只得命云麒谢恩。

“你,寡人今天就不赏了,”王笑着说,“你的职衔已经是本朝武将中最高的,给你的封号加了一次又一次,只怕你也厌烦了。只是要吩咐你一件事,近日从各地选拔的兵勇成立的骁勇军,你暂时接过去管教一下。”

“王,”云将军沉思着,“这恐怕不妥吧?只怕议事的言官又要……”

“怕他们说你权柄过大,会拥兵自重?”王笑了,“不用说别人,你妻弟薛综礼就会第一个奏你一本,薛爱卿实在是太过古直了。”

“综礼也是在尽他言官的本分,有这样的诤臣,臣当为王道贺。”云将军丝毫不以自己妻弟的不顾情面,屡屡直言上谏而为忤。也正是云朗谦和、公私分明的个性让他赢得了手下将领兵士的爱戴。

“何况综礼为人端方,品性淳良,事母至孝。”云朗对于自己妻弟倒是颇多褒奖。

王笑道:“寡人明白,所谓‘文有薛综礼,武有云将军。’因而本朝才会日渐兴盛。只是夷戎蛮横,又非我华夏族列国礼仪之属,从来都是口不对心的,暂时压制住,保不住何时又会蠢蠢欲动,你现在的兵力重心都在京都,骁勇军训练好了,本王要派去边界戍卫,你只是暂时代管一下,时候到了,我会派一个适当的人选的。”

“是,微臣领命。”云将军面对着王威严的面容,诺声答应着。

“嗯,把云麒带去骁勇军,好好历练着,”王似是随意地说了一句,“不用强求他和士兵一起受训,他毕竟还小嘛,只是让他内外的事也见识见识。”

“是。”云将军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自己的儿子他深知,将来必定是要从武承职的,如今早一天历练,对云麒未必是坏事。

云夫人担心地望着云麒微笑的面容。她的儿子向来性情内敛,但是做母亲的知道,他心里是高兴的。

王又切切地让云麒坐在他身旁,细细地询问他都读些什么书?

云麒侧身跪坐在王的身旁,恭声回答着王的问话。

王的神色平静温和,只是眼睛里有着越来越深的阴暗。

烈日如火,在空中投下一波又一波的热浪。

骁勇军日常操练的场地上,受训的军士们挥汗如雨,衣服上满是扑爬滚打,沾上的灰土。

云麒看上去与其他正在接受严酷训练的兵士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他毕竟年小,在同龄人中,他的身量算是高的,和这群成年的兵勇相比,他却显得非常矮小。

骁勇军是从卫氏国各地选拔出的精英兵丁构成的,有的人甚至已经在战场上历经过几次生死,因而没有人会认同特权和优待,在这里,只有出众的能力和武艺才是让人信服的资历。

云麒一丝不苟地做着和其他兵士相同的受训科目,只是他终归年小,所以无论力量和结奏都比别人慢了半拍,甚至到了最后,只是勉力支持着,已经谈不上力度与准确性。

云朗环视着在场地上训练的兵士,默不作声。

负责训练的督守陈青正在大声喝斥着动作怠惰的兵士,“别像个娘儿们似的,软绵绵的,拿出点儿男人的样子来,用力!”

云麒极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只是他的身形在筋疲力竭后有些摇摇欲坠。

陈青有些不忍心了,悄声对云朗说:“让云麒休息一下吧,他毕竟只有十二岁,其他兵士最小的也十五了。”

“能不能坚持下去,云麒自己知道。”云朗只是简捷地应了这一句。

“要是云麒有个什么损伤?今天毕竟不是常规的训练,是特训。”陈青又补了一句。

“能接受常规的训练就可以接受特训,如果坚持不了,那只能说明他不适合待在骁勇军,如果连普通的军士,他都做不了,那他也不可能承袭将军的职位。他的前途由他自己决定。”云朗冷冷地大声说。

时近正午,太阳的热度更甚。不时,有体力不支的兵士昏晕,倒在了地上,被抬到了阴凉的地方。

“废物!”陈青大声喝斥着,“等他们醒过来,把没完成的训练做完。”他又看看云麒,云麒面容煞白,仍然咬牙坚持着。

陈青又偷偷看看云朗,云朗依然神情严肃地看着全体兵士的受训情况,并没有特别关注云麒。

一个守卫营门的军士匆匆跑来向云朗通报:“将军,王派宫中的内官送来给骁勇军的特别补给。”

云朗端正了仪容,向着缓步走来的内官迎上去。

来人神情倨傲,甚是在意云朗接待他的态度,看到云朗一直谦恭有礼,方才露出一丝笑容。

“王说,骁勇军勤于训练,辛苦了,分派小的特别给骁勇军多送些补给。这大夏天儿的,可不是要热坏人啦。”内官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向场地上望去。

陈青看着在毒日下勉力支撑的云麒,他额上已经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呼吸声也非常急促。

陈青不忍心了,看看云朗正在忙于招呼王宫内官,他走到云麒身旁,悄声说,“别勉强自己,实在不行就先下去休息,将军那里,我来说。”

“不,我可以的。”云麒深吸了一口气,依然坚持着受训。

王宫内官看着场地上发生的这一幕,打量着云麒,转身又和云朗应答了几句,说还有王命在身,告辞了。

时间慢慢过去,黄昏的时候,凉风阵阵而来,受训终于结束了。

督守陈青阴沉着脸,说了一句,“今天的受训就到这里,解散。”

兵士们已经无力欢呼了,疲惫地三三两两散去。

云麒高度崩紧的神经松懈下来,他整个身体支持不住,向后倒去。

暗地里关注着云麒的云朗大踏步向云麒奔去,抱起云麒向驻扎的营帐走去。

一番慌急的救治之后,云麒醒了过来,看着关切而焦急的云朗,他试图笑一下,却浑身乏力,痛得他“哎哟”了一声。

“明天减少受训的科目吧,”云朗终是心疼儿子了,“别勉强自己,功不是一日就可以练成的。”

“我没事,父亲。”云麒倔强地说,“别人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只是别告诉我母亲,她会担心的。”

“明日留在帐中听我讲习兵法,这也很重要。”云朗爱怜地摸摸云麒的头,把他扶起靠在自己怀里,喂他喝水,“慢慢地喝,免得心肺受损。”

云麒听话地点点头。

云朗常年在外征战,甚少回家,他倒是很惬意儿子云麒在骁勇军受训的这两年与他几乎朝夕相伴的时光。

时间像是被追赶着,飞快地逃离而去。

国泰民安,五谷丰登。经过几年的休生养息,卫氏王国里一片繁荣的景象。

骁勇军操练的场地上,骑在马上的云麒回手一戈,击中了对手的胸部,对手从奔驰的马上栽落下去。

“云麒获胜!”裁决官判定了结果。

坐在一旁观看的云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云麒跃下战马,笑着拉起刚才被他击落马下的同伴,拍打着同伴身上的灰土。

在场外观看的其他军士围拢上来和云麒言谈欢笑着。

春风又一次拂绿了树叶稍头。

都城潮歌的街头,买进卖出的吆喝声此起彼落。

游人如织,沿着清河两岸,闲散地散落开去。

酒家店铺里挤满了喧嚷的顾客。

沿河垂钓的人,驾船逐浪的人,在清泠泠的河水里倒映着各自的身影。

乐坊里歌弦声错落有致地悠扬着合拍的曲调,掺杂着歌女、恩客们调笑的声音。

赶趁着春光,士子们雅集于山野吟诗作赋。

少女们也相伴私会着采花斗草。

八百里加急的牒书快马冲破了都城里春日的宁静,人们躲闪着,回避着,也纷纷猜测着,又要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三日后,云夫人请求王的召见。

王允了,在王宫偏殿烟云阁。

自从卫氏国开朝以来,几代王都励精图治,力行俭克以保江山永固,所以王宫多年来一直维持着先王的旧制,并没有添加奢华的亭台阁榭。

王的后宫,除了王后郑修容,并没有册立别位妃嫔,因而除了每日上朝议政,王会去宵云正殿,王日常起坐就在修饰简单的烟云阁。

云夫人进入烟云阁后,王屏去了一切闲杂人等。

“我肯请王收回让云麒率领骁勇军奔赴西南的王命。”穿着一品夫人华贵服饰的云夫人,跪在烟云阁里,面上是最肯切的乞求。

“西南蛮夷异动,骁勇军本就是预备镇守边界的。”坐在塌上的王没有喝问云夫人以命妇身份干理朝政的罪愆,只是淡淡地应答了一句。

“是,”云夫人答应着,“骁勇军是为此特训的,可是云麒太年幼了,他只有十五岁,又从未领兵实战过,请您另外委派一位适当的人选吧。”

“这是云将军的意思吗?”王冷色问道。

“不,云朗他是不会违抗王命的,”云夫人说,“这只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请求。”

“你这个做母亲的未免太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了。”王说。

“云麒只有十五岁呀。”云夫人依然哀哀苦求着。

“从古以来,很多将领十五岁就已经领兵打仗了,”王肃容正告着云夫人,“何况云麒在这五年里经受了骁勇军兵丁同样严酷的训练,还从中脱颖而出,无论胆识与武艺,还是布兵排阵,他都侥侥于众,寡人是不会埋没他的。”

“真的是这样吗?”云夫人抬起了头,“您是担心云麒将来会威胁到太子吧?”

王忽然很是玩味地看着云夫人,盛装朝见的薛紫蔻面容端庄华贵,有着成熟的风韵。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王才发现她并不是他意像中柔弱、懿好,不明世事的女子,原来在她内心还藏着从不示人的睿智。

“同样的出身,不一样的命运,”云夫人温婉道来,“您怕云麒出众的才智将来不甘心于只做一个将军,怕他威胁到王室的稳定甚至王国的安危。”

“夫人已经告诉云麒,太子的身世了?”王问道。

“没有。”云夫人斩钉截铁地保证着。

“迟早有一天会告诉吧?”王忖度着。

“云麒只有十五岁。”云夫人回避着王的问询。

“云麒身上有一种罕见的锐气,而且在他这个年纪居然能够做到藏而不露,且异常坚忍,他将来必定是一个危险人物。”王给出了他这五年来通过各方面的观察得出的结论,“云家世代忠良,一定不希望出个谋朝篡位的叛臣贼子。”

“所以,您这一次派云麒领兵西南,是不打算让他活着回来的,是吗?”云夫人掩去了心中的错愣,小心翼翼地求证着。

“朝之功臣,一品夫人,”王缓慢而坚决地说,“太子临即王位后,一定会恩养二位的。”

云夫人绝望了,她下了最后的决心:“您不能动云麒,因为……”

王肃穆而威严地冷冷看着云夫人。

时光褪去了华发,染上了点点霜色,老去的不只是岁月,还有止于时光那一端的熟悉而热烈的情感。立于朝堂两端,刻意遵守着上下尊卑的两个人,看着因岁月的隔绝,渐渐苍老的彼此,只有对过去无能为力的渐离渐远、听之任之。

“因为云麒是您的儿子。”云夫人咬了咬嘴唇,看着已然决意护卫王室安稳的王,终于吐露了压在她心底的秘密。

王皱了皱眉头,他质疑地看着云夫人。

云夫人坚定的目光迎向王,“我以我薛紫蔻和整个薛氏家族的血脉发誓,云麒是您的儿子,大人。”

听着这声“大人”的称呼,王迟疑着,回想着十六年前的旧事。历历在目又似乎缥缈模糊。

玉兰花是薛紫蔻最喜欢的花,这片开满玉兰花的树林也是薛紫蔻最常来的地方。

这片玉兰花林是薛紫蔻祖父薛仁纪年老辞官后在都城郊外修建的“养山小筑”外围的景观,是薛家的产业,外人是不会来这里的。

薛仁纪是卫氏国前朝的重臣,曾经官至司寇,权倾一时,为人却德高望重,行事低调谦和,倍受爱戴与推崇。退隐后一直在“养山小筑”颐养天年,直至寿终。

薛紫蔻年幼时体弱,所以一直由乳母陪伴居住在“养山小筑”。少时也曾经受过祖父薛仁纪的教诲,性格含忍、内敛。薛紫蔻的祖母出身于秦氏国的王族,言传身教间不经意地培养出薛紫蔻自然而然地流溢的大家闺秀的落落风范。

祖父、母谢世后,薛紫蔻习惯了养山小筑的静谧,时常离开都城的薛府宅地,来此闲居。疼爱女儿的薛存毅特地在这片玉兰花盛开的地方修建了一座亭子,命名为“紫榭”,专为薛紫蔻在此散心。

春寒过后,因为时气所感,薛紫蔻染了咳喘之疾,在此静养,却也给了她逃避云将军府来薛府求娶亲事的借口。

薛家是京都的望族,接连几代人都在朝中为官。诗礼世家出身的大家闺秀薛紫蔻并没有像王国里其他名门佳丽频频出席王宫或者各个豪门仕宦之家的筵宴,展现自己的媚人丰姿,以便将来攀附上一门好亲事,甚而若是能换得偶尔赴宴的新登基的王的青睐,就可栖上梧桐枝头,一步登天贵为王后。

薛紫蔻幼时体弱,不大抛头露面,因而养成了好静的性格,闲时只在家中读书抚琴,然而来往的闺阁女眷却依然将薛家女儿的美貌与温婉的性情传遍了整个都城,甚而有了“娶妻当娶薛紫蔻”的传言。

云将军府上就是听闻了这样的传言,才特特备了重礼来求取婚事的。

薛大人和薛夫人虽然中意云家忠臣良将的家世,却也担心自家是诗书鼎礼世族,对方却是武将世家,只怕云少将军云朗有些粗豪的脾气,让自己的女儿受了委屈,因而一直忖度未定。

无奈云家认定了这门亲事,三日两日地催促媒人登门拜求,薛家没了推托,只好随女儿薛紫蔻自择主意。

薛紫蔻自幼养在深闺,接触的人很少,对于亲事也谈不上有什么打定主意的见解。她的心中迷濛一片,对于应该寻找怎样一个夫婿,心里并没有设定好的模式。家里又只有一个弟弟薛综礼尚未娶亲,且为人木讷,终日读书,无从商议。她平常和各家的闺秀又极少往来,没有个闺蜜知己可以替自己拿主意,因而借着沾染了时气,躲到了“养山小筑”,拖得一时是一时。

满树的玉兰花婷婷如盏,洁白,淡紫,红白二乔,竞相争艳。

薛紫蔻坐在玉兰花树下的紫榭里,轻轻抚动着琴弦,心里有着莫名的淡淡的哀愁。

“河之水清兮,竹碧稍头;河之水涟兮,竹叶青野。吾有所思兮,如竹悄立……”

“唉,”薛紫蔻轻声叹息着,手下乱抚着,曲不成调。

“嗤……”近处传来一声嘲弄的笑声,被惊起的薛紫蔻,抬眼望去,白玉兰向外招展的花瓣,映得整个林子一片白亮,一棵树下斜倚的青年男子,一袭轻衫,正带着好笑的神情看着薛紫蔻。

在卫氏王国里,男女之间私下里的见面不是什么邪恶不赦的大罪,若是别个女子,一定会大方地质问着:郎君笑什么?

而从不和外人交谈的薛紫蔻,压着惊慌的心跳,站起身,轻施了一礼,走出紫榭,转身向“养山小筑”的方向,逃去。

“喂,你的琴不要了?”青年男子依然带着嘲弄的神情这样招呼着。

薛紫蔻依然缓步向前走着,若不是担心快步跑有失闺中女子的礼仪风范,她早就逃得没影儿了。

“反正你抚琴也只是在装模作样,不要就不要吧!”后面的声音,有意提高了音调,似乎就是让薛紫蔻听见。

急于逃走的薛紫蔻反而站住了,她抚琴多年,自负技艺过人,这个人好生粗鲁,第一次见面居然就这般看不起她。

薛紫蔻走了回来,回到了紫榭,坐在席子上,对着矮榻上的琴,用心用意地抚着上古传下来的曲子——《湘水吟》:淙淙的水声,轻如自在地流淌,天上的白云自如地舒卷如意,天地间鸟儿任翱翔……

一曲终了,青年男子抚掌而笑,“我收回我刚才的话,能听得如此清越的琴声,此生足矣。”

青年男子缓步走进紫榭。

“大人过奖了。”薛紫蔻曼声作答着。

看着青年男子质地上乘而柔软的衣衫,傲然的神情,薛紫蔻度量着他一定是个官宦人家的子弟或者是个朝中的官员,所以这样称呼着。

“姑娘贵姓?”青年男子的一双浓眉下闪动着一双深邃而黝黑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微笑的神情让他收敛了刚才的放诞无礼。

“薛。”薛紫蔻迟疑着回答着,依着她的教养,觉得若是不回答似乎有些失礼。

“薛?”青年男子恢复了温雅有礼的举止,“这是养山小筑的附近,你是薛家的小姐?”

“是。”薛紫蔻不知继续和这个青年男子攀缠着,是不是合乎礼仪。虽然偶尔来家中拜访的闺中女子每每谈起某男与某女私下里一见钟情,又结了美好姻缘的事,满心向往,只是她终是不惯这样和陌生男子,近密地攀谈。

“那么你是薛紫蔻。”青年男子似是确认了一件心中存留已久的事,有些异乎寻常的高兴。

薛紫蔻讶异地看着青年男子,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忽然想起都城里的传言:娶妻当娶薛紫蔻。

薛紫蔻的面上绯红,低下头去。

“娶妻当娶薛紫蔻。”青年男子恰恰念出了这一句,“果然名不虚传。”他这样评述着。

薛紫蔻更加羞涩了,轻捏着裙边束着的碧玉佩,忸怩地轻声道,“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青年男子拿起了琴,示意薛紫蔻前行。

这个青年男子有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自信的神态,薛紫蔻本就性情温顺,如今更是身不由己地听从了青年男子的话,向前走去。

裙裾轻轻扫过青青的绿草,发出唏唏簌簌的响声,绣鞋上沾染了野草野花的汁液,踩出一地的斑驳,树林里异常地安静,连惊觉的鸟鸣都在遥不可及的那一边,怕惊扰了这对默默前行的青年男女。

“嗤,”青年男子又轻轻地笑着,“你还真和别家女子不同,就没见过你这么安静的。”

“我,总是埋于乡野,缺乏见识,让大人见笑了。”薛紫蔻虽仍是红着脸,却终是回了一句,因为一路走来,她与他虽一语未说,却多了些亲近的感觉。

“那些总是缠着男子话唠样的女子才讨厌呢。”青年男子厌烦地撇了撇嘴,“还是你这样好,我喜欢。”

薛紫蔻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的话,只是又低了头。

“到了养山小筑了。”男子望着不远处养山小筑的侧园门,语气有些遗憾。

薛紫蔻接过琴,道过谢,向侧园门走去。

琴上仍留着青年男子温热的体温,让薛紫蔻的脸莫名地又红了。

“明天我还去那片玉兰花林。”青年男子遥遥地在背后说了一声,转身走了。

薛紫蔻愣了一瞬,心头有着忽地涌上来的窃喜。

“你今天抚什么曲子?”青年男子问道,他斜倚着紫榭的亭柱,坐在亭子栏杆上,一条腿半曲着,踩着栏杆。

青年男子的举止,有着落落大方的威严和高高在上需要仰视的气度。

“我没想好,大人。”薛紫蔻踟蹰着回答,她的心里也在反复寻思着,自己应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的邀约,是不是得当呢?

可是来到这片玉兰花海后,薛紫蔻的心里却是满溢的欢喜。

风柔软地吹着,擦在面上,似质地最上好的丝绸,滑到心底的舒适、熨帖。

“你抚《关雎》吧。”青年男子依然用着不容反驳的语气,说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看着低头调试着琴弦的薛紫蔻,嘴角弯出微笑的月牙,“我叫子湛,别叫我大人。”

为什么自己心里想的也是这首曲子呢?薛紫蔻心慌意乱地想着,极力控制着心神的平稳,让柔情与愁思在指尖下流动。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从古至今,少女怀春,少男钟情,天之至性。卫氏王国里,桑间濮上的约定,两情相悦的婚姻比比皆是。国之风尚如此,黎民百姓,达官显贵大多不曾逃离这个窠臼,所以女子向中意的男子主动示好的事也常发生。

只是上一代的王,极力规整卫氏王国的风化,严防靡靡之音熏染,怕男女礼法不严,纵情声色,致使国力衰颓,所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又在王公大臣中兴盛起来,但若真是情投意合,父母也不会严加阻挠儿女的婚事,是以薛大人和薛夫人才会慎重地对待云将军府的求亲,务使薛紫蔻心中乐意。

满树的玉兰花盛开着,在风的轻轻吹拂下散溢着迷人的芬芳,穿着淡紫色轻罗衣裳的薛紫蔻,将心浸在了无限的春光里。

天地辽阔而广大,有一双眼睛却用着全副的柔情笼罩着这着着紫衣的女子。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子湛的心里默念着诗句,那些如云的女子,飘来飘去,却一直没能让自己动心,还以为这世上根本就不会有让自己思念的女子,却原来她早已等在了这里。

如果不是自己昨日兴起独自一人来郊外骑马,就不会遇见这一袭紫色的罗衣。也许这就是命吧,心心相念的人,心心相通的心意。

这是第几日了?她这样抚琴,他这样听。

话语不多,心却在琴音里相融。

这是多少天了?她这样抚琴,他这样听。

话语渐多,心也在靠拢。

玉兰花不是永开不败的花,情也是渐浓转淡的情吗?

今日,在固定的时间,携琴赴约的薛紫蔻却没有看到那双黑而闪亮的眼睛。

春要去了,地上已有玉兰凌落的花瓣,任凭风卷,雨打去,香飘散,花破碎。

薛紫蔻失落地回到了养山小筑。这个空落的别墅里,除了看院子的老家人,负责洒扫、炊事的仆役,只有随同自己在这里避静的贴身丫头小月和小兰。

无情无绪地到了黄昏,胡乱吃了些晚饭,小月和小兰都被打发去厢房歇息了,薛紫蔻独自倚着碧纱窗,看着夕阳在浓云里勉强挤出一道缝隙,迟迟地露出一线光照,似在挽留着啼鸟的最后哀鸣。

是谁抚上了自己的肩,薛紫蔻惊吓地回过身,那一声欲发出的惊叫却在看清来人的面目后,哽在了喉间,人也被来人搂在了怀里。

“你没来,我很惦念你。”薛紫蔻喃喃地说。

“有事耽搁了,我也很惦念你,所以来看你。”子湛轻柔的语音在薛紫蔻的耳边唏嘘。

“我想,我想……”薛紫蔻语意迟缓,不知该怎样说出自己的心意,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心意,永结同好的心意。就算不知道子湛的身家来历,也愿随他同栖同居的心意。

“我知道。”子湛低头看着薛紫蔻,她所想的也是他的心意。

月色胧明中,子湛吻着薛紫蔻,将全部的爱恋都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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