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举国哀悼,同时内阁大臣也在做着三日后新王临登基的准备。
云麒布置了一切,吩咐属下依他的命令行事后,离开王宫,走在回云府的路上。他想清静一下,捋顺一下思路,考量一下他的安排是不是还有什么欠妥的地方。
国丧中的都城较往日安静了许多,路上的行人敛息慢行,避让着云麒,云麒的护卫在他身后不远处警惕地随行着。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追上了云麒,云麒看着少年朴素而干净的褐色粗布衣裳,和少年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嘴唇,他的眼神却明亮而纯真,还带着少许的机警。
“云将军,我师傅说有重要事情向您禀告,只是他不方便现身,他请您去见他。他还说看了这个,您就会去的。”
少年给云麒看一块老旧的玉质腰牌,那是旧时王宫要员出入王宫的凭信。
黑暗中一道身影快如闪电向着云麒袭来,却被高度警惕的云麒避过了。
十几个黑衣蒙面的刺客亮出闪着寒光的武器,向云麒步步紧逼。
惊变中的云麒抽出了自己随身佩戴的纯钧剑。
云麒的护卫急急向着云麒身边赶来,同时吹响了警报的唿哨。
远处传来呼应的喊声,都城防卫的军士朝着这个方向急行着。
云麒看了看那个拦截他的少年,少年惊愣地看着刺客,呆怔在云麒身边。
一个刺客似乎觉得少年挡住了他出手的方向,挥刀向少年砍去。
云麒举剑格挡了这一刀,将少年推开,吩咐道:“去那边墙下等我。”
少年依言跑开了。
云麒看着围攻自己的刺客,冷笑着说:“也罢,就用你们消解一下我的火气吧。”
看着越战越勇的云麒,刺客似有退意,却被召集来的都城护卫队拦挡住了退路。
云麒挥剑杀了一人,其余的人也被身旁的护卫斩杀,还剩一人顽抗着。
搏斗的声音惊动了附近居住的百姓,几个壮年的男子操持着短棍,冲出了家门,看到遇袭的是云麒后,大声呼喊着:“是云将军,有人要刺杀云将军。”
越来越多的百姓拿着自家的工具、农具向着云麒的方向奔来,“有人要刺杀云将军。”“去护卫云将军。”
最后一个刺客惊慌地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人,听到越来越高的“护卫云将军”的声音,绝望地挥刀自尽了。
云麒擦拭了剑上的血迹,将佩剑还鞘后,挥手制止了嚣动的人群,“大家稍安勿燥。”
鼎沸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卫氏国的国民们,”云麒大声说,“些许刺客耐何不了我,只是徒劳顽抗而已,想来是狄氏国派来意图阻止我率军为王与大将军复仇。大家放心,我卫氏国大军必定会扫平狄氏国。且请回家安歇。”
人群渐渐散了。
都城护卫领队向云麒请罪:“末将无能,致使敌人混入了都城,请将军治罪。”
“也罢,”云麒说,“能混入潮歌,还选定了马上就要宵禁前的这个时段出手,既可以趁宵禁前路上行人匆促忙乱而出其不意,又可避免宵禁后因街头空旷而形迹可疑,无法全身而退。考虑周全又熟知我卫氏国国情,必定有内援作应,你去查清此事,将功折罪吧。记住,”云麒低声对都城护卫队领队说,“无论刺客是什么来历,对外只需宣告是狄氏国所派遣。全民同仇敌忾,则讨伐狄氏国的胜利指日可待。”
都城护卫领队答应着,带人离开了。
云麒找寻着刚才的少年。
少年并没有在激战时因为害怕而逃走,此时见云麒找寻他,又回到了云麒身旁,他脸上的惊惶之色已经消失了,满是对云麒临危不乱的敬佩,“云将军,我师傅等着您呢。”
云麒的护卫看着少年,“将军,今夜不甚太平,是不是……”
云麒挥了挥手,“无妨,你们还跟在我身后吧。”
“是”,护卫答应着退开了一段距离。
夜色如水洒落,闪动着一弯新月的点点微光。街头又恢复了宁静,远远地传来更夫敲击的打梆声,刚才所发生的激烈的巷战,如酣眠中的清梦,只留下了地上残余的几道血痕。
二十三
云麒随少年来到郊野一处陈旧的茅草屋,破旧的茅草屋里,陈列简单、洒扫干净。
云麒的护卫按照云麒的吩咐远远地守候在茅草屋外。
地上铺着草席,简陋的榻上坐着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苍白的头发,枯槁的面容上却无丝毫的髭须。
见到云朗到来,老人站起了身,又挥手示意少年回避。
“杂家十数年前是宫中侍奉王的宫正内官高演。”老人用尖细的声音对云麒说,躬身向云麒深施了一礼。
云麒甲胄在身,微欠身还了一礼,极力思索着从前是否见过这个人,他没想起什么。
十数年前,云麒还是一个快乐的少年,在武将世家长大,他从来不怕练武的苦楚与辛劳,在父亲云朗的言传身教下,承担责任与培养坚韧的意志是他视为理所当然的生存方式,所以他从来没有怨恨王把他送入骁勇军的王命,更没有责怪父亲云朗把他和普通兵士安排在一起接受艰苦训练的苦心与严厉。
“杂家如今老了,也落魄了,当年却也是兴过的。所以也见过了太多王宫中的旧闻,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杂家都已经忘了,只是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高演说。
云麒有一点儿好奇地看着高演。
夜风啸啸而吹,吹动着茅草屋轻微晃动,泛出枯草陈旧而微腐的气息,荒落的郊野里虫子的鸣叫与夜鸟的枭啼不时传进来。
高演请云麒小坐片刻,奉水相谈。
“打从王还是太子子湛的时候,老奴就跟着他了,”高演的面上有一点尚未完全失去的自得,微躬着身体,执着严谨的待上的礼节。
“像卫氏王族的先祖一样,太子子湛尚武,为人又精明强干,先王宠爱太子子湛,所以事事都顺从太子子湛的意愿,即使太子子湛到了该婚娶的年纪却迟迟没有择定太子妃的人选,先王也任由着他。等到先王去了,太子子湛登基成了王,就更由着他的性子了。都城里有不少名门闺秀觊觎着王后的位置,可是王一个都看不上,他说她们太吵了。”
云麒想起他自己的母亲薛紫蔻,她永远都是安静娴雅、意态舒缓的,就如同她琴下的乐曲,韵律悠长,清人心腑。
“后来有一段时日,王总是出宫去见一个女子,老奴虽然不敢问王去见哪一个女子,可是老奴知道王是高兴的,他喜欢那个女子。”高演微笑着,“随后,与夷戎的战争打破了王缱绻旖旎的梦。看重王国安危的王舍却了儿女私情,毅然出征了。再回来时,王就失去了他心爱的女子。”
高演叹息了:“世事如春梦,了却无痕迹呀。群臣开始上谏,请王为社稷着想,选立王后。王同意了,于是各家的闺秀、千金的备选名字纷纷呈报上来。这时候郑子玄郑大人私下里找到了老奴,让老奴做个情儿,想办法让郑大人的千金郑修容入选。”
云麒提起了兴致,他从高演的话里追寻着王被时光遗落的事迹,体会着、缅怀着他至亲至爱的人的快乐与无奈。
“唉,没办法,老奴欠了郑大人的情份,”高演说,“老奴已是入宫成了阉人,家里只有一个弟弟承继香烟,是老奴唯一的牵挂,他犯了事,杀了人,是郑大人救了他。老奴只能想办法报答郑大人的恩情。于是,郑修容入选了,成为了王后。想想郑修容为人美貌、贤惠、大方,倒也堪为母仪天下,所以老奴倒也算不上辜负了对王的忠心。可是王是个重情义的男人,他对王后很客气,却并不喜欢她。情之一事,是由不得道理来说明的,郑修容再怎样是个绝世的贤德女子,王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个女子,再也盛放不下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云麒只是听着,他沉静的面容上没有惊起半点波动。
“王又忙于国事,忙于征讨夷戎,也就冷落了郑修容,”高演说,“郑修容难免寂寞,就和王宫中守卫的侍卫相好了,甚至珠胎暗结,郑大人想保住郑府的荣华,又想为女儿谋个出路,就派人除去了那个和王后私通的侍卫,将这个孩子托名为王所出,趁着王回朝休整的时候,安排王召幸郑修容,之后又向王通报喜讯。”
云麒依然端坐着,他的身体习惯性地戒备着,手放在佩剑上静静地听着,这时忽然插话说:“是你又帮了郑子玄的忙吧。”
高演没有接云麒的问话却也没有否认,“老奴有个不成器的兄弟呀,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是生非,是郑子玄护着他的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郑子玄本以为自家的谋算天衣无缝,”高演苦笑,“谁承想,王早在一次征战中伤了身体,再也不能有子嗣。于是王后在喝了王赐与的安胎药之后,失去了腹中的胎儿,也永远失去了王的宠幸。”
云麒想起王宫中的王后,无论是出席王的列宴,还是平时相见,她永远是端庄、平和的面容,仿佛是不会言笑的木偶,没想到她也曾经暗地里掀起过宫廷里的波澜。
“郑修容现在还是王后。”云麒淡淡地说。
“我也曾经想不通,为什么王依然保留着郑修容王后的尊号,给予她王后的待遇却没有要了她的性命?甚至对于郑家的优待也和从前一样。毕竟没有哪个丈夫能够容忍妻子与人私通的秽行,何况是拥有倾天下权力的王。”高演说,“后来我想明白了,王心里始终放不下他最初的情人,所以谁做王后对于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既然王已经不可能有自己的子嗣,倒不如就让郑修容充当摆设吧。”
云麒尽力回忆着他印象中的王后,却只是淡漠的影子,偶尔出现在王的身侧,感觉总是委缩着,无足轻重。
“郑家也乖觉的很,凡事循规蹈矩,让人拿捏不到错处。”高演叹道,“虽说郑子玄的儿子郑少枚风流好色,却也是卫氏国男女私相幽会的旧风使然,他又生了一副好皮囊,自有女子甘心受他的引诱,也不曾强抢了民家女妇。”
云麒没有应答,虽说上一代的王极力矫正国风,但情之一事,人之天性,发自肺腑,无法禁绝。这一代的王子湛因为自己没有办法与心上人厮守,所以并没有像上一代王一样严呵“桑间濮上”之约。
“甚至郑子玄又献出了自己的小女儿郑理容,送去狄氏国,笼络狄氏王,这么多年,卫氏国与狄氏国相安无事,其实也亏了郑理容。”高演叹息着。
只是一国至尊,因为国力不够强盛,迫不得已用弱女子和亲的计策,对于王来说却是耿耿于怀的心病,云麒心里琢磨着,想着王之所以依然优待郑氏一族,却也是出于维护卫氏国安宁的考虑。王之于王者,总是有着太多不得已的苦衷。
“然后,太子临就入了宫。”高演笑着说,“而你也成为了王心中最大的威胁。你入了骁勇军的那几年,王对你是特别关注的,不但在骁勇军中安排下人手察查着你的举动,甚至老奴也曾经被王授命监督着你的一切。”
云麒对于这个旧闻并不惊讶,王曾经对他说过。
“明知道是一块璞玉,精心雕琢过后,必成利器,却得狠下心肠,忍痛击碎。天下事往往两难而不易抉择。”王对云麒笑谈起往事时的笑容带着劫后余生的喜幸。
云麒怀恋着王已经故去的温情,所以陷王与大将军于死地者,必诛之,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二十四
“老奴是看着王长大的,”高演闭上了眼睛似乎想重温一下记忆中的王,“对于他的一切再熟悉不过,所以你年少时的神情举止从根底里是瞒不过老奴的。”
高演意味深长地看着云麒,云麒也静静地看着他。云麒想起来了,那时的高演与现时的容貌有很大的不同,他那时要年轻的多,总是带着权臣的威严与倨傲。
“正当老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王时,老奴那不成器的兄弟终于作到了头儿,被王处了极刑,连带着一家老小都被诛杀,还连累到了老奴被逐出了王宫,”高演叹着气,“老奴一无所有了,剩下的只是对王的怨恨,所以老奴出宫的时候半个字都没对王提起。”
“你见我就是想对我诉说你对王的怨恨?”云麒看着高演。
“领你来见我的孩子叫小寿,”高演说,“也是旧年,老奴无意中发了一点儿善心,赏了他一口饭吃,活了他的命,不曾想他却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他四处讨饭养活着老奴,后来他又到郑子玄的府上做杂役。”
云麒挑起了眉毛,知道高演才说到了正题。
“小寿那孩子机灵,又是个小孩子家,去各处也不惹人注意,所以就在郑家不防备的时候,探听到了一些事情。郑家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呀,连我都成了棋子,一直被人播弄着。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就是被郑子玄这个老匹夫引诱着吃喝嫖赌、胡作非为,直至走上了绝路,牵制着老奴也越陷越深,其实细追究起来,我那兄弟一家都是被郑子玄害死的。”
“你想让我替你报仇?”云麒说,他想着他平日里所接触的郑子玄的形容,平常总是温和、谦恭的举止,进退有礼,从来没有过激的言论,凡事退让,对于王过高地推崇云家父子的地位也总是赞同,即使反对也从不表露出来。倒是自己的舅舅薛综礼对于父亲和和自己过重的权柄常常在朝堂上高声抨击,平日里与云家的往来也总是态度审慎。
“我想让你提防着郑子玄,”高演说,“小寿说,前些日子郑府来了好些狄氏国的人,鬼鬼祟祟的不知商议些什么。”
“郑子玄的小女儿是狄氏王的宠妃嘛,家中有狄氏国的人往来也不稀奇。不过,我还是应该多谢你的好意。”云麒说。
“老奴始终都是王从前身边的人,也受过王的大恩。王当初虽然不得已驱逐了老奴,却也好歹留了老奴一条残命。这些年来,老奴虽然境遇低劣,却也知道将军是王最器重的人,想来当年老奴对王的些微怨恨却没有影响到王的判断,老奴也就心慰了。如今王薨了,老奴该当为他报仇的。况且我高家几十口子的命也不能白白葬送在郑子玄那个老匹夫手里。”高演说。
“我会替王报仇的。”云麒用着十成把握神态安闲地说。
“老奴的时日也不多了,小寿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听说还是齐氏国的王族后裔,只是山高水远的,又无个凭证,所以老奴想拜托给云将军,替他谋个前程吧。”高演伏下身去向云将军深深施了一礼。
“我答应了。”云将军微微还了一礼。
“云将军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老奴也就安心了。”高演又深施一礼。
云麒也照旧微微还礼。
“老奴还想最后给你讲个故事,也是最后尽尽老奴对王的忠心。”高演看着依然保持着礼节的云麒又这样说到,他在王宫中养成的观人于细微末节处的习惯促使他做出了决定。
“我洗耳恭听。”云麒说。
“在一个水草丰美的草原上,一群狼和一群羊是天然的敌人。”高演说,“有一天,一只母羊收养了一只虚弱的刚出生的小狼,用她自己的奶水把他和自己的羊儿子一起养大。这个狼儿子用自己天生的勇健,保护着整个羊群,甚至远远近近的狼都不是他的对手。时间长了,羊群对狼儿子交口称赞,甚至想让他当羊群的首领。羊儿子知道这一切后,嫉妒得发了疯。偏巧这时候,羊群发生了羊被咬死的事件。羊儿子就诬告说是狼儿子干的,大家去闻狼儿子的嘴巴,当然是一股血腥气,因为狼儿子是靠吃田鼠充饥的。于是狼儿子就被驱逐了,随后狼群就袭击了羊群。母羊死了,剩下的幸免遇难的羊都纷纷责怪狼儿子,说是他引来了狼群。于是狼儿子就处在了两难的境地:他不能再维护待他有恩的羊群,也不能回归属于他同族的狼群。他只能奔向另一处草原,每天晚上对着月亮孤独地嗥叫。”
高演看着云麒,“老奴想提醒云将军,上天注定的命,还是随顺的好。狼终归是要做狼的首领,就算世人说他狠毒,也终是要下狠心的。”
云麒笑了,“谢谢你的故事,我会让狄氏国人付出血和生命的代价的。”
高演睁大了双眼,炯炯注视着云麒:“你真是你父亲的儿子,即使到了危急的关头,依然从容自若的一举一动都很像。”
云麒依然淡淡地微笑着:“我当然是我父亲的儿子。”
他转身走了,走出了破败的茅屋。
云麒也确信他是像他的父亲的,无论是王卫子湛还是大将军云朗,哪一个父亲都是让他自豪的有着铮铮铁骨的男人。
二十五
云麒走出荒僻的茅屋,望着满天的星斗在郊野的空旷中释放着熣灿的光辉,幽静而透彻,他叫过等在一旁的小寿,看着他虽然年小却无畏的似有穿透力的眼神,和伶便的身手。
高演先前已经吩咐过小寿,小寿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着云麒的吩咐。
黑暗中,一个披着铠甲的军士凭着与云麒护卫的信号联络,向云麒走来,拱手行礼。
“将军,按照您先前的布置,已经拿下了郑氏父子。末将等去郑府突袭拿人时,郑氏父子衣冠齐整,似乎在等什么人。在郑府的密室里搜出了与狄氏国来往的密函。属下们听候将军的下一步指令。”
“郑氏父子现在在哪里?”云麒问。
“关在天牢里。”
“我亲自去审问,王宫里都安排好了吗?”
“是,已经派人保护了太子临,也派人监视着王后。还有……”军士迟疑着。
“什么事?”云麒问道。
“神巫滢水已经自尽,追随王的先灵去了。”
“也罢,这是神巫的使命,”云麒沉吟着,“将滢水的遗体也停放在太庙,告诉太史准备晋封璎珞为新的王宫神巫的赦命。”
军士答应着。
“还有,你带这个叫小寿的孩子去云府,吩咐总管先给他找个房间安顿下来,其他的事等我回去再处置。”云麒说。
“火,将军,那个茅屋起火了。”军士惊讶地指着不远处高演居住的茅屋。
云麒转身望去,熊熊燃烧的烈火在黑夜中闪耀着燎人的热焰。
“师傅还在里面。”小寿下意识地想冲过去。
云麒一把抓住了他,“来不及了,你师傅一定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三个人看着火越烧越大,随风飘过来燃烬的草灰与浓重的烟气。
无论高演猜中了什么秘密,这秘密都随着这一把火带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不愧是曾经随侍在王身边的旧人,有着被王熏陶出来的刚烈与决绝。
二十六
阴暗、潮湿、不见天日,这里是关押重犯的天牢,在行刑室里,郑子玄和他的独子郑少枚被绑在刑架上,张慌地望着云麒。
云麒冷冷地望着平日里礼仪备至的郑子玄狼狈却又强作镇定的样子,而被誉为“都城第一世家子弟”的郑少枚,也失去了风流倜傥的翩翩风采,可怜巴巴地低着头。
“当王和我谈起狄氏国的无礼挑衅时,我就一直在想与卫氏国相安无事的狄氏国为什么忽然想要无事生非呢?”云麒倨傲地居高临下地看着郑子玄。
郑子玄依然一言不发,他在想着云麒究竟掌握了多少他的机密,为什么会在今夜突然派人闯到郑府,捉拿了他们父子?而云麒掌握的这些机密是不是会要了郑家全家的性命?
郑少枚微张了口,想要说些什么,看看沉肃的父亲,终于还是闭紧了嘴。
云麒轻蔑地打量着郑少枚,都城里赫赫有名的风流才子,出没于花街柳巷,穿梭于闺闼绣房,街头巷尾纷纷流传着他与名门闺秀、村姑野妇的绯闻韵事。
云麒踱到郑子玄的身前,“后来我又换了个思路,王和云大将军都失陷了,谁会得益呢?”
“表面上看应该是太子临和我,”云麒冷笑着,“太子临只有十六岁,又一向宽和柔弱,从不参政,没有人会相信他能有什么聪明的算计来提前登上王位。而我也没必要那么着急着要取而代之我父亲云大将军的封号,甚至着急地去弑君弑父。况且如此地了解王爱国护民,急于保卫氏国安定局面的秉性,又料到大将军持忠勇之心必定会涉险救驾,这种深思远虑,含而不露倒确是郑大人的行事风范。且能轻易说动狄氏王见利起意,应该是郑大人的千金郑理容的枕席之风吧。”
云麒依然在房间里踱着步,负责行刑的军士们静静地侍立着,一言不发,声息不闻。
云麒向身后挥了挥手,军士们全都退出了行刑室。
云麒走到郑子玄身前,郑子玄抬头看着他,极力保持着平静。
“通盘考量,郑子玄大人当然就浮出了水面,太子临登基,受益的当然是王后一族。新王年幼,素性荏弱,郑氏一族当然会被太后倚为重臣,掌摄大权。”云麒站在郑子玄面前,盯视着他。
“然后就是时机到了,谋朝篡位,卫氏王朝就会变成郑氏王朝。”云麒冷然地说,“你可以继续一言不发,大人府上的密室里有些什么,大人心里清楚,会有什么下场,大人心里更清楚,所以我其实不在意你说不说话。”
“我……”郑子玄咽了一下口水想湿润一下干涸的喉咙,“如果我不打算,只怕卫氏王朝就变成了云氏王朝。无论是太子临登基或是你和云朗取代太子临亲自执掌王权,这天下不都将是你云家的天下吗?”
“我一直在想关于临,郑大人知道多少呢?”云麒微笑着,“现在看来是全都知道了。也不奇怪,王后毕竟是大人的女儿,又是女流,总会有遇事慌张的时候,不向自己的父亲求助,又向谁求助呢?”
“修容也只是虚担了王后的名儿罢了,从她进宫,她就被王冷落。我们郑氏一族也不过是枉担虚名的权贵,”郑子玄冷笑着,“我名义上是太尉,本应该掌管着卫氏国最高的兵权,可是实际上,王从未放心将兵权交予我,先有云朗后有你,王始终倚重的都是你云家的人。纵然我舍出了爱如掌上明珠的小女儿,王却只拿些闲职敷衍我郑氏一族。既然王没有后代,那么对于郑家和云家来说,机会均等,我为什么不争一争。”郑子玄的声音越来越高,有些力竭地声嘶。
“那么你以为和狄氏国合作就能得到整个的卫氏国吗?”云麒冷冷地说,“你以为凭你就足以和狄氏国谈判条件吗?你答允的十五座城池能填满狄氏国的欲壑吗?狄氏想要的是整个卫氏国。”
云麒瞪视着郑子玄,郑子玄张了张口,似有所语,终于还是放弃了。
“哼,你想的是苟延时日,等到把卫氏国完全割送给狄氏国的时候,你也可以过一段逍遥的至尊的生活了。”云麒冷笑着,“就算你当不成卫氏国的王,凭着你把卫氏国拱手送给了狄氏国,凭着你是狄氏王宠妃的父亲,你也可以安享富贵荣华的。”
郑子玄看着云麒,忽然长叹了一声,“你太聪明了,我一直警告狄氏王,及早对你下手,否则只是除去王和云朗,只怕还是会功亏一篑。果然……”
云麒冷笑道:“今夜我已经领教过狄氏国的刺客了,也不过尔尔。早日下手只是早日败露罢了。”
郑子玄面如死灰,“我一直在等狄氏国刺客的消息,他们却迟迟没有归来,我就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出击。”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决不会给敌人以可趁之机。以你和王后的所作所为,王已经很宽容你们了,是你的贪得无厌葬送了你和郑氏一族。”云麒轻蔑地看着郑子玄,抽出了佩剑,“这是我行冠礼的时候,王赐与我的纯钧剑。”宝剑凛冽的光在行刑室火把的照耀下,表示着冷酷而嗜血的欲望。
“其实你是不佩死在这把利器下的,”云麒平静地说,“只是你害死了王和大将军,就让这把剑代表王的意旨,斩绝你吧。”
寒光一闪,郑子玄的头颅歪在颈上,一线血迹顺着郑子玄的脖子缓缓地流下来,在地上聚成了一洼鲜血,越聚越多。
云麒走向郑少枚,这位有名风流的世家子弟,已经吓得昏死过去了。
二十七
齐氏国都城临淄,王宫大殿里,群臣陛立。
齐氏王正在仔细阅读着卫氏国司马云麒的来函。
“夫狄氏者,北方夷属,非我华夏礼仪之邦,内不能使国民安居宜业,外则屡犯别国境野,虽齐氏大邦上国亦疲于侵扰,频失国威,如鲠在喉,非吐之不快。今列国逐强,国势奋兴,百舸争渡,岂能因噎废食。且狄氏以卑劣手段陷卫氏王与卫氏大将军于死地,则周天子创立之礼义何在?天道何在?卫氏今愿与齐氏携手,永除后患,则当歌舞升平之日,两国百姓安享太平之时,当念齐氏王勇、义贤名……”齐氏王合上了书帛,大笑道,“好,好个云将军,今狄氏王于虎口探须,真是自寻死路。”
齐氏国国相田立站在一旁,接口道:“先王在日,一意倡导与卫氏交好,概因我齐氏与卫氏抵背相邻,相安则无事。否则当别国进攻齐氏之时,恐腹背受敌。况卫氏王子湛为人强悍,卫氏国国势日盛,又有大将军云朗勇猛的声名在外,且云麒的声威也日渐雀起,令人颇为忌惮。只是这次居然陷于狄氏国的诡计中,或许真是智者千虑,却失于小心了。”
“只怕无有家贼,何来外鬼。”齐氏王冷笑道,“卫氏国的太尉郑子玄一向与狄氏王的宠妃郑氏联系得热络。只是狄氏王太小觑云麒了,试想若卫氏王子湛无十足的把握,怎会将国事全盘交付给云麒?”
“近日卫氏国有何举动?”齐氏王又问。
探察使苏既出列说:“探马回报,卫氏国举国上下一如既往安定,近日正忙于举行新王继位大典。”
“静水无波,则无机可乘。新君策立,则民望不失。云麒倒是深谙兵法与治国之道。”齐氏王沉吟着。
将军吴清远回报:“卫氏国与我齐氏国相邻边境近日加强戒备。”
“唉,”齐氏王叹道,“此举是云麒要防备我齐氏国趁卫氏国国内有变而攻打卫氏国。可惜如此将才未曾生在我齐氏国!从此后,我齐氏国与卫氏国倒是要执平等之礼,不能再让卫氏国以臣礼礼敬我齐氏国了,否则只怕会自讨无趣。”
“王对于云麒的邀约意下如何?”国相田立问道。
“机不可失。狄氏国终是我齐氏国的大患,此次若与卫氏联手,进可扩展疆土,退可铲除败疽,且于情于理,都是出师于正义之名。何乐而不为呢?”齐氏王笑道。
“何况,”齐氏王又蹙眉说,“当年我齐氏国内乱,诸世子争夺王位,王弟恕为助寡人登位,舍妻弃子。寡人虽登王位,王弟恕却战死。寡人多年来尽力在列国访求,种种线索都指明王弟所遗幼子璋儿应在卫氏国。此次与卫氏国结盟,日后也好在卫氏国访求璋儿的下落。唉,我又无子嗣,璋儿若是尚在,今年该当十七岁了。璋儿却是我齐氏王族唯一血脉啊!”
二十八
富贵名利真的如浮云吧,死的死了,去的去了,先王没了,新王就要诞生了。没有谁牵挂着谁,没有谁顾及着谁,日子还会一天一天地如常过下去。
王后郑修容坐在中宫里,默默地看着灯火摇晃的影子,她的面前摆放着一爵毒酒。
云麒派来的军士在门外侍立着,等待着王后最后的了断。
“不用逼她,”云麒吩咐道,“不管怎样都是王后嘛,全她的体面,也是全先王的体面。”
黑夜不可阻挡地来了,天明却成了遥不可期的未来。
宫室里陈列的器物华美而放射着冰冷的光,梳妆台上明里暗里收藏的首饰丰足而做工精细。王后身上穿着的华服相信质料也是举国无双的。
是的,王从来没有亏待过她,他只是无视她的存在,无论心中还是眼底,王后也只是“王后”,这个卫氏王国第一贵妇的称号而已。
王后终于拿起毒酒喝了下去,她颓然地坐在席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郑修容昏沉的头脑里试图想起她年轻的时候,最让她高兴的事,用来抵挡她现在无助的处境,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甚至试图想哼唱一首卫氏国耳熟能详的民谣,却慌乱地想不出悦耳的曲调。
王后逐渐散乱的目光粗略扫视着自己居住的中宫,新换的绮罗帐,垂悬的大红流苏,又重新打成了百年好合的吉祥图案,还是从她被立为王后,与王大婚后,住进中宫就不曾换过的好意头。
大婚那一日,她也像《诗经·硕人》中先代卫氏国的王后庄姜一样,“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王后轻轻地冷笑了,她最终也落得了庄姜的下场,失去了王的宠幸,在寂寞深宫里吟唱着“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她喜欢过王吗?她不记得了,她能想起的只是王永远的冷漠的表情。
她连那个和她私通的侍卫长得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是命运的播弄,还是年少时的情欲驱使,让她与他有了一段露水情缘?
或者是因为寂寞吧,在这个寂寞的王宫里,她所拥有的只是扯之不断的寂寞,王从来不曾册立过别的妃嫔来分她的宠爱,因为王根本就不爱,于是她连争斗的对手都没有,她拥有的只是无边的深远的寂寞时日与继之以来的寂寞的黑夜。
后来太子临来了,那成了她唯一的活着的理由,她唯恐临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总是小心翼翼地娇惯着临,顺从着临。
因为王对她说,只要太子临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王后与郑氏一族的一切尊荣都可以如常地保留安享着。否则……
王后至今还记得王当时说这话时,眼睛里的狠戾。
只是她对太子临的疼爱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和郑氏一族,还因为她身为一个女人的满腹柔情需要一个托付的去处。
“母后……”这是王后最欣慰的称呼,她第一次听到时,心里的狂喜无边地涨起,久久地不曾退去,她也不愿意这狂喜退去。
“母后。”这声音为什么这么清晰呀,似在耳边。
王后寻声望去,中宫旁侧的窗格里,隐隐约约露出了太子临的面庞。
“临。”王后惊喜地挣扎着扑了过去,抓住了窗格露过来的临的手指。
“母后,”临清秀而苍白的面孔有着惊惶与不安,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不知该怎么办。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临低语着,“云将军不让我离开麟趾殿,也不让我来见母后。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为什么?”
“临……”一阵痛楚无可阻挡地袭了上来,王后的嘴角溢出了鲜血,“临,云麒他……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你其实……也姓云。”
“母后……”太子临惊讶地叫着,“母后,您说什么呀?”
因为剧痛抽搐的王后无力地顺着窗格、延着墙倒下去,挣扎着吐出最后一句话:“不要相信任何人。”这是郑修容的切心之痛吧,她最后选择了相信她自己的父亲,却落入了更凄惨的结局里。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王的离世与临的登基,郑家的得势与不得势,于我都全无关系。我,从来就不是想拥有权力的人。
若有来世,我愿生于平凡之家,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有着相依为命的丈夫,养育着自己的孩子,劳作、躳耕。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炊烟起了,良人就要归家了。我,倚门而望。
郑修容的眼前一片黑暗,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