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艇还有二三十米靠近我们,爷爷于是从厨房走了出去,他抓住一枚汽油弹站在船尾的桅杆下,眼睛紧紧盯着那几个海盗。想不到爷爷会这样胆大妄为,我们都为他捏着一把汗。海盗们突然瞥见爷爷,顿时也目瞪口呆。只见那个单眼海盗轻轻呼叫一声,接着放下木浆,拔开眼前那个呆着不动的海盗,从那个海盗身边跑到船头。接着,他擤了擤那又大又扁的鼻子,拧歪鸭舌帽,端着自动步枪朝爷爷喊起话来。我在门缝里盯着这些海盗,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我们听不懂单眼海盗在说什么,我们只好从海盗的举手投足里揣摩他的意思。
单眼海盗还真是有点好笑,他说活眼睛瞪着爷爷,一只手拍打着自己大嘴巴,拍了十多下嘴巴后又拍自己的大肚皮,他边拍着肚皮时还边吞咽着唾沫,吞着唾沫时,他还会把脖颈有多长伸多长,好像鹅鸭吞食那样,我仿佛听到他那黑古隆冬的喉咙里那咕噜噜的响声。望着单眼海盗边拍肚皮边吞咽的样子,我估计这家伙是对爷爷说,他现在肚饿了,要我们给他吃的东西。爷爷于是双眼眯缝着,腾也一只手来摆了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们帮不了你,我们也没有东西给你们,也不可能给你们东西,希望你们不要靠近我们,不要为难我们,更不要打扰我们。
爷爷摆着手时,单眼海盗又从衣袋里拿出了一枚银元,抛到半空,最后把这枚银元用手指铗着举到眼前,把爷爷的眼光吸引到这枚银元上来。我于是又猜测,他一定是向爷爷索取钱财。爷爷接着又摆摆手,跟着又指了指自己那只什么都没有的空布袋。爷爷显然是对这个单眼海盗说,我们都穷得响叮当,那有钱给你们?你们还是赶快离开我们吧。这时,其他三个海盗见到爷爷两次都拒绝他们,顿时气愤得呱呱直叫。他们马上拉开枪栓,一齐把枪口瞄准爷爷的胸膛。母亲于是呼喊爷爷回来。但是,爷爷仍然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尽管我和姑姑以及父亲也在喊他。
我正在喊着爷爷,单眼海盗忽然拉开那几个准备开枪的同伙,又对爷爷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说完后一把将那个最肥最矮的海盗拉到身边。这时,我蓦然发现,那个又肥又矮的海盗既没有髭须,又没有喉结,脸蛋光溜溜,黑得发亮,是一个彪悍的女海盗。女海盗的茄克衫敞开着,两个吊桶般的乳房吊在胸前。单眼海盗接着把女海盗的茄克衫一下子揭掉,抓一把她乳房,好像在抓一把泥沙似的,然后又拧了一下她的脸皮,好像在拧起一块猪皮那样,那个女海盗踹了一脚,又擂了他一拳之后,他吃吃大笑起来。他笑过一会儿,又对着爷爷叫嚷起来。显然,这家伙是问我们船上有没有女人,要爷爷把母亲和姑姑交给他。但是,爷爷仍然很镇静地对这个海盗摆着手,用手势回答他,我们船上没有女人,叫他们尽快离去。但是这一回,单眼海盗却被爷爷这种不合作态度彻底激怒了,他突然推开那个女海盗,枪口对准爷爷,要在父亲的胸膛里射出一个窟窿来。可是那邪恶的子弹还没有从枪膛射出来,爷爷就将手上那枚汽油弹点燃,用尽全力地掷了过去。
这真是一枚颇有威力的汽油弹!我猛然觉得它比一枚手榴弹还有杀伤力和爆炸力。只见汽油弹带着火从爷爷的手上呼啸而去,我来不及眨眼,汽油弹就落在单眼海盗的脖子上,接着从他的脖子上滚落到他脚下,在橡皮船里“嘣”地炸开了。眨眼间,橡皮船里响起了汽球爆炸般的声音,同时腾然升起一团火光和一阵烟雾,把这个单眼海盗炸得弹跳起来。单眼海盗接着全身倒了下去,趴在船头上。他脖子里流着鲜血,鸭舌帽掉到海里,自动步枪撒到水里。他的鼻子和嘴巴歪扭着,眼睛翻着,好像将要死去的大肥猪一般。那时,我估计他的大腿也被炸伤或者烧伤了,不一会,只见他爬起来,抱住大腿哗哗大叫,叫着叫着,突然“穹隆”一声翻下橡皮艇,拚死拚活往海盗船游去。十来分钟后,他游到海盗船边,两个海盗把他拖了上去,像拖一头猪一般拖到甲板上,再把他抬进船舱里。
其余那三个海盗顿时慌成一团,那个女海盗惊得搂住身边那个男海盗,另一个男海盗惊得差点儿要跳到海里去,但是他们乱了不到一分钟,就都趴了下去,瞄准爷爷射出一排排子弹。爷爷飞快地跑进厨房去,躲在厨房那扇后门旁边。接着,我们退到船舱里去,躲进房间里,从门缝里窥望。这时,子弹不断地落在桅杆上,有的从厨房窗口射进来,把我们的铁锅打穿,把我们的碗碗碟碟打烂打破。
一颗颗呼啸而来的子弹,发出着骇人的叫声,吓得我的老花猫在那三只水箱之间上窜下跳,嘶嘶地叫着。过一会,枪声还在嘣嘣地响着,爷爷叫父亲把楼上那张吃饭的四方桌搬下来。吃饭桌中间铺有一块大理石,子弹根本穿不透它。爷爷接着用这张桌子挡着身体,又来到船尾那根小桅杆下。子弹像雨点般落在桌面上,噼啪直响,大理石却毫无损伤。爷爷稳定一下情绪后,又把一枚汽油弹掷出去。这枚汽油弹还没有落到海盗们头上,落到那橡皮艇上,爷爷又把另一枚扔过去。
刹那间,第一枚汽油弹落在橡皮艇上,在那个女海盗身边炸开,炸得她满面流血,炸得她的乳房在流血。女海盗嚎叫一声,跌落到海里。第二枚汽油弹爷爷用力过猛,从海盗们的头上飞驰而过,在海里炸响,溅起一窜水花。
接下来,爷爷又飞连连扔出两枚汽油弹,然而爷爷许是没有瞄准的原因,两枚都没有扔中橡皮艇,没有扔中那两个海盗。一枚落在橡皮艇的旁边,另一枚落在橡皮艇的另一边。只见那两个海盗继续朝爷爷开枪,子弹把大理石板打得啪啪直响,粉末横飞。
这时,女海盗已经逃到海盗船边,两个男海盗又把她拖到甲板上。两个男海盗抬着她走时,她的茄克衫掉了,他们好像在抬着一头刮光毛的黑母猪那样。女海盗逃跑后,其余两个海盗朝爷爷继续开枪。两个海盗开了一会儿枪,见爷爷没有露头,又没有把汽油弹扔过来,就头碰头、耳碰耳、鼻子碰鼻子商量了一下。
他们咬了一阵耳朵之后,一个海盗便叫另一个海盗继续射击,他就抄起木浆一下一下地划起水来。眼看敌人离我们还有十来米,爷爷急了,他又扬起手把一枚汽油弹扔出去。然而,当他瞧见汽油弹依然在海里炸响,对他们没有构成半点威胁,橡皮艇依然摇摇晃晃地过来时,他马上又把身边那枚汽油弹抓起来,不顾一切地扔过去。但是,这一回,汽油弹还是没有打中橡皮艇,更没有扔到那两个海盗的头上,而扔到橡皮艇的背后去。
爷爷更急了,他立即又想把一枚汽油弹掷过去,但是,一瞧身边,汽油弹掷完了。爷爷惶惶地朝我们瞧着。
正在这时,母亲把我推到姑姑怀里,将手上的切菜刀掉到床上,一个箭步冲出船舱,冲进厨房,把两枚汽油弹抛给爷爷,之后又把另一枚汽油弹抓到手上,一点燃冲出去,好像疯子一般冲出去。母亲一冲到爷爷身边,就将汽油弹朝着海盗扔去。当时,真是险象环生,触目惊心,当母亲将那两枚汽油弹抛给爷爷时,就有一颗子弹在她耳边一擦而过。当母亲又抓起另一枚汽油弹时,又有一颗子弹从她头上飞过。当母亲抓起一枚汽油弹冲出去,她一挺胸把汽油弹掷出去时,那个海盗又扣动了板机。刹那间,子弹嗖地射进母亲的臂膀里。
当时,母亲投掷那枚汽油弹时,她似乎用尽了力气,只见她甩出去的膀子就如同将一把钢叉朝一头大白鲨插去那样,尽管海盗的子弹射进了她的右臂,那枚汽油弹还是冲上半空,再在空中落下去,落在橡皮艇上,在这两个海盗之间炸开了。紧跟着,爷爷又把母亲给他的那两瓶汽油弹掷了过去,汽油弹接连落到橡皮艇上。于是,这两个海盗便一个接一个丢掉木浆和自动步枪,跳进海里,又一个接一个往海盗船逃命。
那两个海盗还没有爬到海盗船上,橡皮艇就突然燃起火焰,冒出了黑烟,接着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猛,浓烟滚滚。橡皮胶燃烧起来的气味随着海风向我们滚滚而来,薰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打起了喷嚏,阿福在抹起了眼泪。爷爷咳嗽着,姑姑和父亲捂着鼻子。
我无意中吸入一口这种气味,害得眼泪哗啦啦直流,呛得仿佛要晕死过去。爷爷于是把厨房门关牢,把浓烟和气味挡在门外。当母亲和爷爷从厨房走进来时,只见橡皮艇剩下一片火光,一两分钟之后,就剩下一摊炭灰和烟尘,一股浪头扑来,海水就把这些炭灰和残渣冲得荡然无存,好像从来没有过橡皮艇那样。
见到母亲的臂膊中弹,姑姑赶快把母亲扶进房间去。母亲坐在床上,她的手臂流着鲜血,鲜血把她的肩膀都染红了。父亲在母亲臂膀缠上一块毛巾,让鲜血不再从她的伤口里流出来,再将伤口上的衣服撕开,用另一块毛巾把伤口上的血污轻轻擦干净。我望着母亲铁青的脸,伏到母亲的怀里哭泣起来。
姑姑站在母亲的前面,她泪流满面。阿福站在姑姑身边,瞧着母亲的伤口,好像是他中弹那样,身子像树叶一般簌簌直抖。爷爷把一小瓶云南白药从驾驶楼上拿下来。我们的船上不但准备有这种止血止伤药,还有驱风油、云香精等一些治伤风感冒和治蚊叮虫咬的常用药,这些药都摆放在那只小木箱里。爷爷拧掉那瓶云南白药的胶塞,观察了一会母亲的伤口之后说:
“我看子弹得尽快取出来,不然,伤口一化脓就不好办了。”
“我想也是这样,云南白药只能止血,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是,你会取子弹吗?”父亲问爷爷。
爷爷皱起眉头说:“子弹取出来并不难,但是我们没有麻药,会很痛的。”
“要不我们马上返航吧。”父亲说,“从海盗船旁边冲过去!——海盗船旁边还有四五米空隙,我们完全能够冲得过去。”
“那不成!”阿福立即大叫起来,“海盗朝我们扔下两枚炸弹,我们就全都完了!”
爷爷想了想后问父亲:“我们还有多少瓶汽油弹?”
“十五六枚吧。”父亲说。
“那么这样。”爷爷转过身说,“等一会我和你驾船从那里冲过去。”说罢又把目光落在姑姑脸上,对姑姑说,“你现在带上欢庆、阿福和你嫂嫂到避风岛上去,翻过避风岛对面,我们冲出去后,就到那里接你们。”
姑姑“嗯”了一声后,把我从母亲的怀里拉过来,然后扶起母亲。
这时,阿福已经跑到了船头,脱掉衬衫,卷起裤脚,准备跳下水去。可是,姑姑搀着母亲下床时,母亲突然望着爷爷和父亲说:“那样太危险了,你们还是先把那子弹先取出来吧。”
父亲吃惊地盯着母亲。“会很的痛呀!”他说,嘴唇颤动着。
“我不怕!”母亲咬起牙说,“我不怕!——你们动手吧!”说完躺到床上去。
爷爷和父亲帮母亲取子弹的时候,爷爷叫我和姑姑到厨房里去,到船尾里去。爷爷叫姑姑观察着海盗船的动静,更要把我看牢。这时候,我和姑姑站在船尾那根桅杆下,看不到一个海盗出现在海盗船里,一些海鸟在海盗船的上空飞来飞去,一只海燕停在海盗船最高那根桅杆上,它有时会忽然抬起头,望着那蓝得像海洋一般的天空,有时又会忽然低下头,望着那面漂动着的海盗旗,望着旗帜上的骷髅头,仿佛在向那颗骷髅头示威那样。我于是想道,难道海盗害怕我们了?难道他们害怕了我们的汽油弹?姑姑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她望着海盗船对我说道:“这些亡命之徒是不会害怕我们的,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想他们一定还会来报复我们。”
尽管姑姑这样说,海盗一定还会来进攻报复我们,但是,我刚才已经看到那些海盗被我们打伤了,打退了,此时我就没有再怎么惧怕他们了。
我这时更担心的是母亲,我担忧母亲手臂上那颗邪恶的子弹,担心母亲的痛楚,担心母亲安危。不一会,我溜回了船舱,在房门外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听着,眯起眼睛在门缝里偷偷地瞄着。
房间里面是出奇的平静,平静得简直超乎出我的想象,我听得见有蚊子从我的耳边飞过的声音,却没有听到有半点声音从门缝里漏出来,仿佛母亲在里面睡着了,又好像那房子里空荡荡根本没有一个人。
之前,我曾从电视里看到过华佗帮关公刮骨疗伤的过程,那时,华佗那把手术刀把关公的骨头刮得咯咯响,旁边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掩面失色,而关公却神态自若,他虽然汗流如注,但他依然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谈笑风声。这时,我虽然没有听到爷爷手上那把小尖刀咯咯直响,也没有听到母亲在谈笑风生,但我又没有听到母亲像那些胆小鬼那样乱蹬乱叫,大哭大叫。
我顿时觉得母亲比关公还要坚强,还要伟大。那子弹头如同筷子嘴一般大,爷爷把它从母亲的手臂上取出来时,还滴着母亲身上的鲜血。爷爷把这颗罪恶的子弹拿在手上对我们说,如果它待在母亲的手臂里,两三天就会生锈,如果一生锈,手臂就会化脓,一化脓手臂就得锯掉,如果不锯掉,母亲的生命就会有危险,然而,现在子弹已经取了出来,母亲就安然无事了。
我听后,悬着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