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风的目光渐渐深邃起来,记忆中竟然充满对母亲的依恋和自豪。
“所谓禁术,禁水而水不流,禁火而火不沾,禁枯树而树生荑。我的母族就是因禁术在遥远的扶南国一次又一次避过了流行的瘟疫,拯救了无数的生灵……可是母亲说,我身体里流的是大梁人的血液,这禁术便从我身上断绝……因此只传给我医术……”
陶媚儿只觉眼眶一股热流,眼前的白衣男子渐渐化身为松岭崇山中的一片乱影,“你……难道就是那樵夫口中的……白衣仙人?”
林子风眉梢一扬:“遇到有难的穷人,我只是略施援手,并没有做什么。”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任泪雨纷飞,若不是今天鼓起勇气询问,她竟然不知道他才是那救苦救难的济世佛。
“金正的嘴果然严谨,若不是我昨天用武力威逼,他还不肯吐露。你到处奔波,就是为了它……”林子风说完,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块黑色的角质东西。
犀牛角!她的身躯一震,几乎要跌了下去。
腰部一阵温暖,已被一只手揽住,他与她鼻尖相抵,彼此都能听得到对方的呼吸。
“陶媚儿,你要用这犀牛角做什么?”他狠狠地盯住她,想挖掘她内心的一切,“只要不是为了徐家人,你要做什么,尽管拿去!”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看到写着那个男人名字的处方,忽然回光返照,不肯服药,颤抖着盯住那三个字,直到没有呼吸……
那个名字,让母亲一生都遭受着情感的煎熬,直到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无法原谅那个人,纵然他的身体里流着那个人的血液。
“是陶家欠你的,和徐家有何冤仇?林子风,你就这样固执吗?”在心头刚刚生起的那一簇温暖的火苗立刻又被冰寒封住,渐渐熄灭。
她推开了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立刻娶了石瑞香,给石家一个交代吧!”
“陶媚儿,你……”他眉头紧蹙,是怒气道:“这是你的意愿?你真的就怨我伤害了你的家人?你以为我娶了她,就是给石家交代了吗?若一生行医,救了无数这样的女子,我都要对她们承担责任吗?”
她忍住被无数火焰燃烧,即将化为灰烬的绝望,淡漠地说道:“林子风,我没有资格对你说话,我们陶家犯错在先,一切由你。”
“你……”他愤怒地扳过她的身子,狂笑了一声,“你忘记我对你的承诺了吗?你以为我说的话全都不算数?”
挣扎中,那个玉莲蓬在她雪白的脖颈中若隐若现。两滴清泪在她面颊滚落,几缕哀怨,汇成无声的哽咽。
他怎能知道,她的心已经难以自已,每次与他视线相接,便唯恐泄露了自己的心事。她恨自己,内心深处竟不再恨他,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莫名的依恋。她并非索求什么,只是不想让他增添更多的罪孽!哪怕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救赎那失去的一切,她也愿意!
林子风竟看不出她的动摇,面色由惊而怒:“你为谁而流泪?回答我!”
她的细长睫毛被一片雾气笼罩,眸子中透出来的冷静和凌厉让他感到恐惧,她身上仍旧散发出淡淡的药香,他忍住了意乱情迷的惶惑,强迫自己一步一步退了下去。
他的背影凝重而宽厚,她却不忍再看一眼。
风儿吹来,绿叶簌簌响动,又是梅子成熟的季节,可是却失去了采摘的心情。
深夜,竟是乱雨纷纷。陶媚儿被一个霹雳震醒,再也无法入眠。
朝廷又在征集兵士,一时间,街上空无一人。街头一株老槐,树上蝉儿的嘶鸣越发焦躁。
“小姐,大事不好了!乱军已经兵临城下,大梁已经危在旦夕了。朝廷在召民间医者为军士诊疗……”金正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喋喋不休。
陶媚儿的心忽上忽下,只见林子风沉默不语。
辗转难眠的时刻,她曾经把那玉莲蓬摘下把玩。这件东西实在是奇怪,外表并不精巧,雕琢的痕迹都是迁就那原石的天然形状而来。
微弱的烛光之下,她发现在莲蓬的细柄尽头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开关。
只能用一根细针捅入。当那根细针碰触开关的时刻,那里竟然弹出了一个小洞,洞内洒出些许粉末。一阵风淡淡而过,她的鼻孔中情不自禁地吸入了那粉末。
暗夜深沉,半梦半醒之间,她恍然明白,这是迷香。
家传的珍贵饰物竟然装有迷香,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一晚,直到天亮,她都睡得深沉,没有梦,没有失望,也没有希望。
可是,当面对他,她却无言以对。
和他共处三月有余了,仍然不敢相信,轻狂随性的他,有着一身高超的医术。他多日来第一次离开百草堂,没有留下任何音信,让她不安。
直到三更,才看到他一脸疲惫地回来,白衣上血迹斑斑,被扯断的衣袖随风摇曳。
他环顾空荡荡的百草堂,只剩下那个巨大的药瓶,在昏暗的烛光下反射着清淡的幽光。
她偷偷隐身在树影下,看他一脸遗憾瞥向自己的寝室,然后在堂中反复踱步,最终躺在那条青藤椅上入眠。
她不用再问,就知道他是去救助受伤的军士。
她的口鼻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酸气,这个男子居然冒着危险去抛头露面。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毕竟还是人人不齿的盗匪。
微微叹息了一声,她轻轻走过去,找出父亲的灰袍披在他的身上,喃喃自语道:“身为医家,总要知道,保住性命,才是上策。”
看他的白衣已经被玷污,又感慨道:“何苦?那出自凤屏居的新衣如何舍不得沾身?”
说完,吹灭那摇曳的烛火,在黑暗中意欲离去。
手腕一紧,却被人拉住,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关心则乱,陶媚儿的心可是为我而乱?”
她心一沉,仿佛秘密被窥破,想逃离他的捕捉。
“不要逃!你说过,要对得起自己的心。陶媚儿,现在我来问你,你可对得住自己的心?”
她心里暗呼一声,父亲孝期未满,她舍弃了青梅竹马的情感,却和她最恨的男子纠缠不清,会不会遭到上天的惩罚?
“既然你说我是盗匪,我就是盗匪。在陶媚儿面前,我只想要你的心……”
她还来不及思虑,便感觉自己的腰身一紧,被拥入一个温暖宽阔的胸膛。那健壮的身躯带着白日的尘埃和焦虑,迫不及待地把万千思念化为此时的拥抱。
她很想挣脱,逃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可是,那一切,在一个企图索心的盗匪面前,都是痴心妄想。
唇上的温热,有霸气的索求,有难言的忧郁,也有体贴的缱绻。她有些恼怒,想抗拒他,想伸出手来掴他一掌,然而却只是徒劳。
她已经身不由己,被他带入到一个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彩蝶炫舞,芳草垂露,漫山遍野的芍药、玉簪花、兰草、藿香……让她醉入其中,几点淡雨落入唇中,是珍馐玉露的醇香,使她渐渐沉醉其中,不愿意醒来。
几声更漏,隐隐的敲击声传来几分不安,似乎这暂时的安静,是腥风血雨的前奏。
“不!”她带着罪恶的忏悔,遏制住在周身刚刚蔓延的几丝暖意,用玉齿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暗呼一声,随即放开了她。只觉那柔弱无骨的身躯如被摧毁了的城墙,骤然倒塌。
血腥的气味只是淡淡地飘过鼻孔,他依然能够感觉出她的惶惑与不安,在这风雨欲来之际,她犹如缠绕的水藻,在水中漂浮自缚,不能挣脱那鱼水交融的致命诱惑。
“你恨我?”他不甘心。
暗夜中,只看到那一双星辰般的眼,闪了又闪,然后渐渐熄灭。
他再次伸手过去,抓了一个空。
抽刀断水水更流,她的逃避,正说明了她的情深。只是,这情为谁而伤?
谁又能知,她这每一步,都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力量?
这一夜,却是如此漫长。
待悠悠醒转,却发现他带着一脸宿夜的尘埃,身上穿的是父亲的灰袍,焦虑不安地在百草堂正中,负手而立。
她屏住了呼吸,抚了抚因为昨夜难以入眠的憔悴双目,轻描淡写地说道:“醒了?”
“哦。”他抬头怔住,她的笑容竟如那含苞欲放的海棠,风和花香。
“我还有一事未明,特来征询……”
“怎么?”他不得不笑,“是想问我要去何处?”
“自作多情者,非君莫属。”她撇了撇嘴,灵俏动人。昨日的一切,仿佛一场春梦,风轻轻拂过,了然无痕。
“那日,你救瑞香之时,所用的药是什么?那味道香辛无比,闻起来醒脑通窍,开郁化痰,似乎还有行气活血,利水消肿之功效。只是,那香绝不是沉香。”
“哈哈哈!”林子风畅笑,“看来我真是低估了陶媚儿。”
“如实道来,若有一句是假,这百草堂便再也没有你的立足之地!”她绷紧了脸,难道想知道那东西的来历,必然要向他低头吗?
“那香名为苏合香,味甘、性温,无毒,是苏合香树分泌出来的香脂。确如你所说,可医治猝然昏倒,痰壅气厥,惊痫,痉病,温疟,心腹猝痛,疥癣,疹痱,冻疮,气积血症,胸腹冷痛,气逆脘痛,水胀……”
陶媚儿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毫不隐讳就开口说了出来。再向他望去,他的笑容含意颇深,似春江水东流,没有尽头。
“那香在哪里?”她试探着,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神秘药草。
林子风暗笑,心叹这小女子对草药竟然如此痴迷,为了尝试本草竟然放弃了自己的尊严,不再与他为敌。
正欲说话,忽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激烈战鼓响,墙壁上的赤仙子药瓶忽然掉落,陶媚儿正站在那药瓶之下……
“媚儿!”一个箭步,那女子已经被揽入怀中。那药瓶掉落在旁边一筐菖蒲中。
林子风看到陶媚儿安然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方才吁了一口气。四目相对,与昨夜不同,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的在意。
“叛贼又在攻城?”陶媚儿惊问。
“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怎么能够抵挡大梁的千军万马?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林子风嘲笑道。
“哦?可是已经沦陷了那么多城池,”陶媚儿想到那蓝髯将军的精锐之气,不禁有些胆寒,“只怕……”
“怕什么?听说当今太子已经派羊侃将军集聚京城的精锐部队护城,京城附近的各个刺史藩王都亲率大兵驻守,正分派援军前来。仅仅靠这几次进攻就想占据龙盘虎踞的建康城,岂不是以卵击石?”
“羊侃将军是大梁的中流砥柱,善于智谋,领兵无数。如此看来,建康城暂时并无忧虑了。”陶媚儿的心暗暗平稳下来,但愿援军早日前来,把叛贼一举歼灭,让这都城早日重现车水马龙的繁华之景。
“照理应该如此。”林子风轻轻点头。
“陶姐姐!”一个愤怒的声音传来,让陶媚儿肝胆欲裂,“我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知人之面不知心!”
“瑞香?”两个人方才发现,由于过度关注于那紧迫的军情,始终保持那暧昧的姿势,于是迅速分离开来。
但见石瑞香泪水涟涟,怒气横生,“原以为姐姐是个心胸坦荡之人,所以才把自家隐秘之事都说与姐姐,却没有料到,姐姐横刀夺爱,所以才迟迟不给瑞香个交代!”
“瑞香妹妹……”陶媚儿羞惭万分,不知如何作答。
“瑞香姑娘,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可懂得?我对你并无情意,若非要勉强,恐怕就委屈了姑娘。”林子风并不放开陶媚儿,只是重新端起了那份轻狂与傲气。
石瑞香怨毒地看了陶媚儿一眼,说道:“我与姐姐情同姐妹,并无芥蒂,姐姐何苦为了这件事情难为瑞香?若不能与林大哥结成连理,瑞香也已经没有活路了,何必再等待城破的一天,被贼人所辱,不如现在就去了吧!”
说完,忽然向墙壁狠狠撞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子风轻若翩鸿,只一个转身便拦截了她。
石瑞香无法随心所欲,含泪看了林子风一眼,说道:“林大哥是有情有义之人,如今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惜,瑞香已经无颜再见父老乡亲了……”
“这……”林子风皱眉叹息,轻推开她。
“陶姐姐,我知道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到了此时,瑞香已经无话可说了……此时,已经生不如死……只是,姐姐,你舍弃了徐家哥哥,又夺人所爱,可是觉得心里痛快吗?”石瑞香说完,如衰花败叶,跌倒在地上。
“我……”发怔不语的陶媚儿听到此话,竟如晴天霹雳,五脏六腑的寒气重新袭来,“不,不,瑞香,姐姐并不想欺瞒你,只是……”
陶媚儿不知如何向她倾诉,这许多天的伤痛在此刻竟然被她无情地撕裂。瑞香又怎能知道,这许多日子来,她所遭受的是从来未有过的煎熬,那负罪的煎熬似乎随时会把她挫骨扬灰……
“瑞香姑娘,我与陶媚儿本就是未婚夫妻,只等天下太平,便可成婚。”说完,林子风走近陶媚儿,趁其不备,从她脖颈中取出那玉莲蓬,“这是我林家代代相传的信物,若要做林家的媳妇,必须要拥有此物。”
陶媚儿本想挣脱他的羁绊,忽然闻听这玉莲蓬的来历,心头一震,原来这竟然真的是这场婚姻的信物,他那天所说的并不是戏言,而是一句永世的承诺。
“是吗?”石瑞香抬了头,呆呆地看了那玉莲蓬一眼,咬了咬苍白的唇,恨声道,“既然这样,就不要怪我狠心,这一切都是为你们所逼!”
“哦?”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谓何来。
只见石瑞香微微捋了下凌乱的碎发,一改刚才的彷徨不定,缓缓地站起身来,在两人身上冷冷地扫了一眼,“可是我却知道,林大哥的真实来历,要不要我去衙门通报一声?”
“瑞香你……”陶媚儿看到石瑞香一张桃花面,因爱成恨,有些扭曲,心中倍感悲苦。
林子风却一声狂笑,反身远去,端坐在藤椅上,说道:“我自从来到百草堂,只是行医济世,并没有做什么违背良心之事。瑞香姑娘,在这国难当头,你觉得官府可还顾及这等捕风捉影的事端?若姑娘不信,就请自便!”
“这……”石瑞香面色窘迫,羞道,“林大哥,我并非针对你而来,只是那日听到来买米的富商说,你就是那日大闹济世堂之人……我也是一时气愤,才口不择言……只是,都是因为陶媚儿喜新厌旧,忘记了徐家往日的恩情……”
听到她这样指责自己,陶媚儿双目迷离,自感罪孽深重。因自幼丧母,每次染了疾患,都是徐夫人在旁,视若己出,嘘寒问暖,如此绝情,怎能对得起徐家一番恩义?可是,谁又能知,要保护徐家的安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徐家。
“瑞香妹妹,是我对不住你……”陶媚儿说着,已觉得脚步轻浮,软绵绵险些栽倒。
“陶媚儿,你可还记得,你的性命是我的?”林子风瞪着她,似乎不想被一个女子的小小伎俩所钳制,只是想宣告一个事实。只有陶媚儿,才配当他的妻子。
果然,石瑞香的耐性已经到了极致,她的脸色晦暗,哀怨地看了林子风一眼,“林大哥,你真的一点儿颜面也不给我留吗?”
说完,她又冰冷地看了一眼陶媚儿:“陶姐姐,在这烽烟滚滚的红尘中,又何尝不是聚少离多?谁都不曾得知,我们能有多少时辰在乱臣贼子的铁骑之下苟延残喘。姐姐难道不忧虑吗?”
林子风不禁怒气渐渐上涌,喝道:“瑞香姑娘,你究竟想怎样?”
“我……”瑞香低头沉思片刻,一个阴狠的眼神扫了过来,“逆天而行,必遭不幸!”
听到这恶毒的诅咒,陶媚儿如坠冰窖。
“有人在吗?”忽然听到一声呼唤,每个人恍然回神。
只见四个军士打扮的人抬来一人,那人浑身血污,不停地大声呻吟。为首一人四处打量,问道:“哪位是陶家人?听说还有一位林大医又在何处?”
陶媚儿按捺住慌乱的心神,看到石瑞香又惊又喜,轻盈站起,迎向那军士:“禀告将军,民女有一事要说……”
“哎呀!”那躺在木板上的伤者忽然凄声哀号,那为首的军士不禁蹙眉,随手推开石瑞香,说道:“打扰了,请快快帮他医治!他已经几度昏迷,险些要了性命。衙门伤者众多,已经不能容纳了,有人指引到这百草堂,说有良医可医治这外伤。”
没等他说完,林子风已经奔到那伤者面前,查看他的伤势。只见那人身穿军衣,并不是普通百姓。撕开污浊的外衣,只听那人哀叫一声,又昏死过去。
那人双腿裸露出来的肌肤已经溃烂流脓,惨不忍睹。
“这伤是人为所致,并不是意外。”林子风肃然。
听到这里,那军士神情一变,扶了扶腰间的刀,扫向身边的石瑞香,说道:“事关军纪,闲杂人等请回避!”
石瑞香的双眸闪过惊恐的光芒,缓缓退后,无言以对。
陶媚儿急中生智,说道:“这是自家姐妹,不是外人,大人但说无防。瑞香,还不去后堂唤金正拿药箱来?”
石瑞香彷徨了一会儿,怯怯地回言:“我……这就去了……”说完,闪身往后堂奔去。
那军士点头,叹了一口气道:“这本是我们自家兄弟,只因家中有老母娇妻,不愿意上阵拼杀,所以逃离军营,被发现后,受了军法处置。”
“这伤可是受刑具夹伤?而且是复受重刑而溃烂。”
“国难当头,为什么要做逃兵?”陶媚儿边叹息边清理伤口。
“一点儿不错。这兄弟他虽然违犯军纪,却是情有可原……只是怕这一次上沙场再也不能回来,所以才深夜偷偷出军营,想看一眼出生后从未谋面的一对双生子,谁料偏偏被前来巡查的官员发现,于是……”
那军士边说边挥洒了几滴男儿泪:“因我们平日兄弟交好,不忍心让他受苦,便趁战事缓解,把他偷偷抬到这里,只希望他复原后能将功赎罪,继续报效国家……”
这时,金正已将药箱拿来。
林子风默默无语,继续查看那军士的伤势。
“这兄弟就托付给二位,我们要回去继续为护城而战。”
“几位尽管放心,我们会悉心医治,直到他痊愈。”陶媚儿郑重承诺,没有半点犹豫。
待那几位军士走远,陶媚儿看到林子风已经汗水淋淋。
“这伤在周身,有些严重了,伤口已经破溃,医治较为烦琐。”林子风无奈一叹,拿起笔来,“外用琼液膏,内服代杖汤,继而要大补气血,还要多休养几日。”
金正在旁,不满地说道:“为了这样一个叛逃的兵士,难道我们还要浪费现在仅剩的药物?”
陶媚儿摇头,“在医家面前,没有身份的差别,只有救死扶伤的职责。他虽然有错在先,却终究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相信,待地重回军营的时候,一定会一鼓作气,奋勇杀敌。”
林子风赞许地看了一眼陶媚儿,那灼热的目光似乎要把她融化。
陶媚儿不禁面红耳赤,连忙避了开去,对金正说:“还不快去,按照林大医的方子把药配上……”
金正无奈搔了下头,悻悻而去。
忽然听到一阵窸窣声,原来那兵士已经醒来:“姑娘的仁德和信任,让我惭愧……将来若有机会重上战场杀敌,一定不会忘记姑娘的话。”
陶媚儿试图撕开这军士的衣襟,却发现那衣襟由于刑具的挤压已经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
那军士忍着痛,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身为军人,最难的就是要有铁石心肠。大丈夫一身铁骨,要死要伤,都要在战场上,谁又能想到,只为这一己私念,忘记了国家大义,而遭来这场灾祸,可是值得?”
那军士忽然哽咽失声:“姑娘有所不知,我入伍三年,从未有不良记录,一直随军北伐,在冰天雪地里,脚背生疮,流血流汗,都没后退一步。只是从今天开始在京城当班,本以为苦尽甘来,妻子托人捎来一双布鞋,我便再也控制不住……”
陶媚儿眼角噙泪,轻轻说道:“哪个百姓不希望安居乐业?哪个妻子不希望夫君平安归家?又有哪个孩童不希望与自己的父亲团聚?只是,没有国,哪里有家?”
那军士一阵号啕大哭,那伤痛似乎更重了,他险些再次疼晕过去。
陶媚儿不忍,闭上了眼睛,对一旁的林子风说:“开个麻药的方子,帮他解除些痛苦,可好?”
林子风似乎有所忌讳,犹豫了片刻说道:“现在蟾酥、半夏、川乌都已告罄……如何再配制麻药?”
“不!”那军士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发出一声,“我是军士,陶姑娘,你不要在意,就这样开始吧!”
“这……”陶媚儿看到那军士的神色忽然振奋,脸上现出坚韧的光芒,暗暗擦拭脸上的泪痕。
“就依了他吧。在军士眼中,一切伤痛都比不上尊严来得重要。”林子风不忍看她一脸泪痕。这小女子似乎是水做的,时时刻刻挑动着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陶媚儿在林子风炙热的眼神之下,顿时忘记了自身的一切不快,低下头来,点燃了一盏灯。
稍后,在金正拿过来的药箱中取出一把利剪,在火上烧灼片刻,轻轻剪开那破碎的军衣。
对陶媚儿来说,那军衣上的血迹浸透的仿佛不是鲜血,而是一条性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身为男子,怎能轻易洒其热血?
腐烂的肌肉随着汗水的浸湿越发狰狞恐怖,那军士咬牙不语,身躯在微微地颤抖。随着一块黏连的肌肉被撕裂,那军士的忍耐终于到了极致,他轻哼一声,剧烈地颤抖起来。
陶媚儿拿剪刀的手在微微抖动,那刺目的鲜血如火焰,熊熊燃烧了起来,那火焰无情地吞噬了她的所有心力。
香汗淋淋的她,腰身却再度一暖,身后传来林子风的轻呼:“媚儿,交给我,你在一旁助我一臂之力即可。”那声音如春雨,熄灭了她心头徐徐蔓延的火焰。
他深情地朝她一瞥,那目光照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忘记了仇恨,朝他投去信任的一瞥。
“刀拿来……”看到那一片腐肉,任男子也无法不悚然,何况她一个女子?他张开掌心,一把尺寸适合的刀具已经放入他手中。
他欣慰地一笑,那把刀的尺寸正是他要的,长一分嫌长,短一分嫌短。这世间,也唯独陶媚儿懂得他,也唯有陶媚儿才是和他最相配的女子。
灯下,他的面容刚毅严肃,没有一丝笑容。那陶媚儿父亲用过的刀具在他手中轻灵地转动,一切都是那般娴熟自然,没有一丝迟滞,似乎他就是为这百草堂而生。
一双素手,轻轻举起一块素洁的罗帕,拭去他额头的汗水。
他的身躯只是微微一动,并没有再看她一眼,却无法掩饰内心的撼动。天性仁慈的她,毕竟在意他了。
嘴角微微一咧,那表情已经尽落入她眼中。她红着脸分辩说:“父亲说过,汗水落在病人的伤口上,会痛上加痛……”
他没有再笑,不敢再露出自己的欣喜,只是觉得那小女子口是心非、欲盖弥彰的窘态让他动容。
他强迫自己不再分神,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待他全部清理好军士的伤口,看到她已经为他准备了洗手的清水。
看他身上灰袍又被玷污,略微露出少许疲惫,却仍然目光炯炯。
“让金正把烧好的代杖汤给他。”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看那军士的体质先天盈足,并没有因此而感染发热,心里颇为欣慰。
“乳香、没药、苏木各二钱,蒲黄、木通、枳壳(麸炒)、甘草(生)、当归尾、丹皮、木耳、穿山甲(炙,研)各一钱,土木鳖(焙)五个……酒水煎服……”金正生怕出错,端起熬好的药汤,对照药方,从头到尾又念了一遍。
在栖霞山的岁月里,母亲带着他,曾经无数次解救了为生计而上山采药摔断肢体的山民,甚至教那些山民如何种植本草。想到那些山民为了那一点点灵芝或者人参竟会丧失了性命,不禁又开始心痛。
“林大医啊,快来救命!”堂外又拥进一群人,一个年轻的美妇人声嘶力竭地哭诉:“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啊!这天下不太平,搞得鸡犬不宁,连疯狗都出来祸害人!”
陶媚儿和林子风大惊失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