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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工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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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多个小时的颠簸。变换的风景。一路上几个姑娘的剧烈呕吐。

秀玉、艳群与苏青到达东莞凤岗镇[油柑埔]所在的车站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3点多钟。这个坑坑洼洼的车站两旁,坐落着一栋栋两至三层的楼房。一条双向车道公路,分割车站与对面的楼群。秀玉指着这条公路,告诉艳群与苏青,这条公路连接着深圳市的东西两端,只有凤岗镇这块儿地,是属于东莞市。往东的那端是深圳市龙岗区,与凤岗镇首尾相连;往西那边是平湖,通向深圳的西部宝安区。秀玉所在的工厂,便是与龙岗区回龙铺接壤的位置上——官井头村的一个小工业区里。

也许是雨后天晴的缘故,车站的停车场地里有一摊摊深深浅浅的积水坑,混浊不堪。几辆经过了长途跋涉的中、大巴车,身上溅满了块块斑驳的泥迹,散发出一种沉闷的污浊气息。挨近那条公路的停车场边上,是一条发出怪味的浅沟,看不见水迹,沟边上长着大丛大丛的野花,有点像老家的野菊花。与这些野花同时鲜艳的还有形形色色垃圾,红的,白的,黑的,黄的,陈旧的,刚丢弃的。苏青环视了一下附近的环境,没有一棵像样的树或者绿色植物。把视线再拉远些,能看到水泥地上升腾起的一层层热浪。她心里充满了疑问:这样杂乱无章的充斥着垃圾气味的地方,就是老家人们嘴里的“遍地是黄金的天堂”?

“热死了。秀玉姐,还有多久才到?”艳群说这话的时候,三个姑娘已经在车站旁边的小杂货铺的外边落了座。一条单木长凳,大概也有了好些年头,边边角角的地方,已经不见了当初的棱角,在某些转角处,还能看见日晒雨淋后毛翻翻的痕迹。杂货铺老板脸色呆滞,看不出有顾客来的热情与喜悦。

“等一下子,有人来接我们。”秀玉的腔调已经顺利地转化为普通话“老板,给我来三瓶水。”

秀玉后边的这句话是说给杂货店老板听的。

“我的腿有点麻,坐一下再走倒更好。”苏青对一旁的艳群说“艳群,这里与你想象里的‘广东’一样么?”

“没想过。”艳群的精神比苏青好,那张秀气的瓜子脸在广东的日头映照下,额头上已经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不过,我觉得,只要进了工厂就好了。”

艳群的喜好与观念,一向与苏青相去很远。苏青的对新环境的憧憬与希望,在艳群看来,完全是毫无意义的。来广东找工作,第一个目的,便是挣钱,其余的都是次要的。不过,艳群看到苏青有些闷闷的表情,她的心也跟着闷闷的。于是艳群选择站起来,正好接过秀玉递过来的那瓶矿泉水,然后转手给苏青一瓶。

秀玉用小店里的公用电话向谁挂了一个电话,然后与艳群、苏青一起坐到凳子上等人来接。

不到一个小时,来了两个人。秀玉的表哥——朱世明,还有他的保安同事李谦,一个湖北的男孩子。

21岁的朱世明,脸庞上的轮廓,隐隐有些秀玉爸爸柴何生的影子,只不过,他比舅父柴何生壮得多,就身高而言,柴何生便不能与他同日而语。朱世明的身高约有1.8左右,身板子结实,肤色黝黑,还有与众不同的深邃眸子与黑色卷发。

柴何生不到十岁,父母便连续染病去世,姐姐(朱世明的妈妈)远嫁他县,姐弟俩至此分开。直到18岁的柴何生流浪到[泥村]的[野桑角],被秀玉的外公外婆好心收留做了上门女婿,之后才得以重新姐弟联系。

因此,在朱世明10以前的记忆里,对柴何生这个舅舅没有一丁点儿的印象,真正产生经常性联系的只存在于这几年里。那是因为自己在外边打工,舅舅让自己的外甥,关照一下由他介绍入厂的表妹秀玉。舅舅柴何生的那个叫作[泥村][野桑角]的地方,朱世明至今一次都还未去过,不得不说这是亲戚间的一个巨大的疏忽。

因了这样的疏忽,朱世明与表妹之间,总是横亘着一种莫名其妙地距离——礼貌却不亲近。好在表妹秀玉的性子柔顺安静,工厂里的人大部分都夸她脾气好,做事勤快,肯学习,工厂管理层也非常看好她。这一点,让朱世明还是有些刮目相看的。于是,对于秀玉,是对待亲妹妹一样重视。就像接表妹这样的小事,他会觉得是理所当然分内之中的事。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朱世明第一次见到艳群的时候,他便体验到了一种“五雷轰顶”般的情感体验。那天的艳群,一条半新的绿色碎花长裙子,搭配着件白底蓝花圆点的短衬衣,十足的农村妹子的模样。然而,艳群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时时透露出那种山村妹子的灵秀美。艳群就像一道光,闪亮了众人的眼。若是论姿色,艳群第一;论气质,秀玉居首。而那个神色黯淡的苏青,样子拘谨,变成了秀玉与艳群的陪衬。

“嘿。世明。”李谦伸出拳头捣了朱世明胳膊一下“发什么呆?拿东西呢。”

“呵呵,好!秀玉,怎么现在才到?”朱世明才从被艳群震晕的状态里回过神来,随即对这两个表妹带来的女孩子报以亲切的笑容。

“在路上有点塞车。哥”秀玉回答自己的表哥“对了,李谦哥,你怎么也来了?”

“我啊……反正也没事,这个点也睡醒了。”李谦面对秀玉,紧张不安。他对朱世明这个表妹心仪已久,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局面。

“对了,这是我两个堂舅舅的女儿艳群与苏青。”看到这个拘束的男孩脸庞已经红起来了,秀玉连忙转移话题。

“你们好!欢迎二位姑娘。”只要不面对秀玉,李谦的状态似乎一下子便调整过来了。他向初来乍到的两个姑娘表示欢迎。做了两年的保安,让他已经适应了与陌生人打交道应有的一切礼貌。

“你好!”艳群表现出落落大方的气质,而苏青则只是以微笑表示回应。

李谦的普通话的标准程度,让苏青不由得对他高看了一眼。那个叫作朱世明的男孩子,虽然是秀玉的表哥,却是一脸玩世不恭的表情,在一旁以奇怪的眼神不时望向那个在喜欢人前表现自己的艳群。这个男孩子,怎么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肆无忌惮地直视一个女孩子呢?看样子,定是一个吊儿郎当的“登徒子”。

艳群很是享受朱世明的目光对自己的追逐,这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子,原来是秀玉的表哥,可以前怎么就从来没有看到过?不过也是,秀玉家很少有柴姑父的亲戚来走动,他们那边如果亲戚多,柴姑父也不会做了秀玉妈妈的“上门女婿”了。秀玉平时文文静静的,又不喜欢多说外边与亲戚之间的事情,于是秀玉的表哥就像是凭空掉了出来的一个人一样,让艳群感觉非常意外。

如果老家那个与自己订亲的男孩子,有朱世明这样长得好,也许自己就不会反对了吧?想到这里,艳群也不由得为自己感到羞愧,这哪儿跟哪儿啊?怎么想到这上面去了?于是脸上也像有火烧起来一样,迅速地飞起两坨红晕。苏青走在艳群的身旁,觉察到了平时喜欢说话的艳群,突然像是转了性子一样的安静,不由得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他们所在的工厂在官井头村,离车站有些远,中间还隔着一个[南岸村],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走在这条贯穿深圳市东西却插入东莞腹地的公路上。公路两旁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张红纸黑字的[招聘广告],斜的,横的,竖的,字体呈百家体系。招工的内容大同小异:招聘广告(居中);现本厂货源充足,需要增加一批(各类技术或者部门的)员工,年龄(18岁以上)性别(男/女或者不限)(另起一行);本厂待遇从优,出粮准时等等。

双向道的公路上,时而有沉重的货车喘息着从他们的身边呼啸而过,带起一股遮天蔽日的沙尘,夹杂着工厂里排放的废烟与公路两旁的下水道的气味,不小心吸入口鼻,恶臭难挡。

广东工业的急速兴起,让这一片土地开始得病。并还在以不可估量的速度继续恶化下去。不远处的山坡上,没有树,只有一些低矮的植物,近处一些平坦的空地,却长着一大片比人还要高的荒草,边上到处是颜色不一的垃圾,提醒着过往的人们,这是一个人口急剧上涨的工业发展区。

2

工厂是港资玩具厂,名字叫润泰。老板是当地人,已经移民香港,回到自己的村庄投资,带动家乡的发展。工厂所在的工业区是一条胡同似的向里纵深伸展,清一色的三层厂房。润泰也是第三栋楼。艳群与苏青来得正巧,工厂也在大量招工,工人们最近都在加班加点为了赶出货期。

秀玉在这个厂也有一年的时间,也算是老工人了。如今带两个新工人进来,工厂自然是热烈欢迎的。然而,没有身份证的苏青成了一个难题。

在老家,16岁以上的学生都可以办身份证,只需要手续费21块钱。而苏青办不了,原因是她们家的[农业人头税]没有按时按量上缴给政府,于是当地户籍部便给农民设了这样的道卡口,以这种手段强制农民快速上缴。秀玉只得发动表哥与老乡们,为苏青借一个身份证过来,以别人的名字冒充身份进入工厂。朱世明人缘好,第二天便给苏青找来一个同省的身份证,叫张玉华,年龄21岁。秀玉赶紧把苏青带进工厂人事部办公室。招工的是一个带眼镜的广东女人,五官标致,就是对待工人时,总喜欢表现出一种说不出来的优越感。艳群进厂很顺利,几分钟时间把她的资料登记完毕,并告诉艳群明天便可以来上班。轮到苏青时,广东女人拿起那张叫做张玉华的身份证,对着苏青的脸一看,立刻对秀玉说不行,身份证是假的。这一下三个女孩子都急了,原本以为借一张身份证就可以进厂,现在怎么又不行了呢?

“白小姐,她是我表妹,还差一段时间满16周岁,现在办不到身份证。麻烦你通融一下,谢谢你啦!”秀玉急急忙忙地向人事部负责人解释。“等到她的身份证一办到,就给你替换资料行不?”

“现在查得紧,不能用假冒的身份证,就是为了防止工厂聘用童工。”白小姐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出去吧!”三个人尽管一脸沮丧,也只有先出去。

艳群走在最前边,刚好到门口,差一点就撞上进门的一个男子。还好艳群缩得快,把走在后边的秀玉与苏青给吓了一大跳,两个人也赶紧缩住脚步。这是个典型的南方男人,脸颊窄小,身材也不高大,可是全身上下却有一种不可小觑的气场。一件纯白色无领T恤衫,束在一条宽大的深蓝色牛仔裤腰里。中分的发型,用定型摩丝固定得无可挑剔,另外,他还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艳群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心口,还好,没有撞上,肯定是办公室的领导。

“金经理好!”白小姐与几个办公室的员工,看到这个男子一进来,便都从自己的办公桌前站了起来。

“好!白小姐,今天又招了几个工人啊?”被称作金经理的男人指指门口的欲出办公室的三个姑娘。

“咱们工厂的老员工想介绍两个人。其他两个只留了一个,另一个拿的是假身份证。”白小姐毕恭毕敬地回答他的问话。

“这样啊”金经理想了想“货期非常赶,还是先多招些人把货赶出来再说吧。证件的真假问题,咱们暂时先不管。能招几个算几个。”他得为整个工厂的运作而操心,谁让他是老板的外甥呢?

“你们回来。”金经理回头叫三个姑娘“把资料让白小姐登记,明天就上班吧。”

苏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事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还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个男人轻轻松松的一句话,便让三个女孩子担忧的所有问题都解决了。本来,三个姑娘还在想,接下来,可要怎么安排苏青的食宿问题,这下可好了,一切问题不复存在。三个人不由得异口同声地向这个男人说谢谢。

这个叫作金经理的男人,对她们的感激没有做出回应,自顾走到办公室里面的屋子里去了。不过他在关门的时候,又回首看了看三个姑娘。

就这样,艳群与苏青成了“润泰”玩具厂包装部的普通工人。包装部员工的主要工作是清洗成品玩具与打包装入库,艳群与苏青两个人一并被分配到一个台面上做事。

秀玉回到自己所在的喷油部,继续她的老本行——喷油漆。喷油的技术,要经过一段时间特殊的培训,合格才能够上岗。之前,秀玉还是在第一家工厂学来的技术,进这家工厂时,已经是熟手员工,计件算起工资来,在部门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更不用说与其它手工部门的员工比,那更是要高一两个档次的。因此,艳群与苏青加班加点劳动所得来的酬劳,远远赶不上秀玉的轻而易举的正常上班的工资回报。这是广东工厂技术性员工与普通员工最基本的差别。

3

工厂的工人来自天南地北,构建着自己家乡人的一个个小圈子。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都能听得见南腔北调的家乡话。也时时能够见到那些当基层小管理的人,在很多的工作安排上,给自己的老乡选择轻松的工种来做。这样的情况,做普通工人的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的,如果得罪了小管理,指不定以后怎样想着辙来刁难你呢。于是,有些人只能在下班的时间里,聚在一起悄悄地议论一番。

艳群与苏青本来都是在台面上清洗外壳,后来组长的两个亲戚进了工厂,就把她俩调走,苏青装箱,而艳群封箱并把箱子码在卡板上。码箱子的活,一般是要男员工来做,比较合适。那个四川的女组长说艳群平时上班喜欢讲话,去封箱可以话少些。艳群窝了一肚子火,却又不知道如何发作,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幸好苏青与她的工序是相邻的,还可以帮着她一起抬箱子码上去。要不然,她不得被整哭才怪咧。苏青知道组长惹不起,也就默默地跟着艳群一起挨整,不敢有任何怨言。她能进来,还是冒名顶替的假身份证,已经非常珍惜这一次工作的机会了。

月底就要出货,其它部门的货已经赶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包装部的员工在深夜里加着班。经过两个月每晚11点的加班,工人们都非常疲劳。

虽然纸箱对于来自农村的两个姑娘来说,也不是什么最重的活计,但一个多月下来,两个人的胳膊也已经酸得抬都觉得疼。有时候,不免去上个厕所,换取一点儿休息的时间,让临时工们帮帮忙。这可不得了,出了厕所回到工作位,组长便开始一本正经地训起话来:

“我说你们两个,一天到晚地往厕所跑,这些活计总是让别人来替你们干。什么意思,干不了就回老家去!”

“哪有啊?才去了一次。”艳群的嘴从小就不喜欢示弱。

“你一个班要去一次,人家怎么不用去?工厂还招你来干什么?养闲人吗?”这个女人原本有张秀丽的脸,可是那刻薄的表情使得整个人都变得可憎起来。“统计,给她们俩给我扣分。”

“凭……”艳群的‘什么’还没出口,便被苏青给拉着住了嘴。因为苏青看到那个“破例”招自己进来的那个金经理正从车间的门口走进来,后边还跟着生产部门的主管等几个中层管理。大概是来查看包装部的生产进度的。

“给我找两个人去医院。”金经理对包装部的主管说,不容分说地命令口气。

“那就这两个吧?”主管看到正站立着的艳群与苏表两个人,他根本没有搞懂自己的下属组长正在对这两个姑娘训话。

“这……”四川女人欲言又止。

“这什么,她们俩的工位暂时让别人顶一下。医院的事情比这个更严重,啤机部有十多个员工吃晚饭时,洋葱农药残留中毒了。”主管的命令也是不容违背的。苏青与艳群在四川组长的白眼下同时被抽调走。与她俩一起的还有一个其它部门的男员工,坐着金经理的北京现代小汽车去医院,一路无话。

到了医院大厅里的明亮灯光下,金经理才发现这两个女孩子怎么有点面熟,才想起是前不久进厂时,他放宽要求招进来的两个姑娘。经过一个多月的封闭式的工厂生活,白天黑夜的上班加班,两个姑娘的肤色已经白晰不少。特别是艳群,一头乌黑的长头发,扎着一束高高的马尾,前边的刘海刚刚与眉眼平齐,大眼睛忽闪忽闪,挺拔的鼻子下边,是两片薄薄的嘴唇。无论是微笑抑或是放声大笑,都有一番纯天然的美丽显现出来。比起艳群来,苏表的外貌上,稍逊一筹,只不过在她的言行举止里,较这艳群多了一份矜持。眼神里的光彩,与艳群不一样,那是一种知进退,明分寸的懂事。

这个扎马尾的女孩子,像极了一个人,刚进来那天自己怎么没有发现呢?他纳闷上了。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自己的说话语气,告诉带来的三个人,该怎么样在医院照顾那些中毒的员工。所有中毒的员工统一的症状是——上吐下泻。说白了,就是让她们来帮同事们提输液瓶,帮忙他们去厕所解决与倒开水给他们补充水分,以免拉脱水。

中毒的工人,至今已经有19个,人数太多,输液室已经坐不下所有的人。于是走廊里的休息凳子上,也坐满了挂着输液瓶的人,有男有女,差不多都年轻人。有的捂着肚子直哼哼,有的筋疲力尽的样子,有的脸色苍白如纸。

正说着,就有一个女孩子面色窘迫地站了起来,苏青与艳群赶紧就跑了过去,一个扶着她,一个帮她提前瓶往厕所走。厕所里的地面上,湿嗒嗒的,散发着与消毒水混合的难闻的气味。苏青刚一进去,便止不住地干呕起来,那个正难受着的挂着吊瓶的病人,看她这个样子,也不禁虚弱地笑了笑。

“你出去吧?看你这样子,别人还以为是你中毒了。”艳群在家时,庄稼活,猪圈牛栏的活计,她干了不少,对于这些难闻的气味,没有像苏青那么大的反应。

“我真是没用。看我这鼻子,闻不得半点异味。”苏青一脸地不好意思,只好听从艳群的意思,先从厕所退了出来。

那个与她们一同过来照顾病人的男同事,也在外边坐着,与那些病人们在看医院走廊里的电视节目。不知道什么原因,中毒的工友,男孩子却只有两个人,真是怪事一件。男同事的旁边还有两个位置是空的,苏青鼓了很大的勇气才走过去,隔着中间那个,坐了下来。这个时候,艳群从厕所那边出来了,朝这边走过来。于是苏青又站起身来,扶着那个中毒的女孩子坐下。总算是缓解了与别人单独面对的气氛,她不由得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殊不知,那个男孩子也刷地站了起来,对艳群说“你坐吧。”

“你是哪个部门的?”艳群看到他起身的动作那样快,忍俊不禁。

“我也是啤机部的”他是个有些害羞的大男孩,18、19岁的样子。个头虽然很高,脸上却还表现出一种孩子般的憨态。

“啤机部很多女孩子中毒了,你没有?”艳群问。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啤机部很少男工的。”

“我是杂工,帮忙拉料加料的。刚进厂没有多久。”

“你是哪里人啊?”艳群又想起这个问题。

“湖南邵阳的。”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艳群的每一个问题,让一旁的苏青忍不住想发笑。这么大个人,也是不太会与人说话的,问一句答一句,像个小学生一样。不过,回头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与陌生人单独说话的时候,总觉得不好意思。当听到他说是湖南邵阳人时,苏青与艳群不由得相互看了一眼。与他说这么半天的普通话,原来,他是一个地区的老乡呢。

“你俩也是吗?”他似乎有点明白了。“你们是不是秀玉姐那两个堂姐妹。”

“是咧,那你又是哪个?”苏青终于比艳群抢在艳群前边说了一句话。

“保安朱世明,是我堂哥。我叫朱世平。”

“啊?!”

前段时间,听秀玉说,表哥的堂弟朱世平也进了这个玩具厂,本来大家是亲戚,都该聚聚认识一下。由于工厂的赶货,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艳群、苏青与朱世平,三个人在这样的一个场合下认识了,竟然还是以一大篇普通话交流,真是让人啼笑皆非。知道了这个男孩子是老乡的身份后,苏青总算是卸掉了那种面对陌生人的不安与拘束,可以轻轻松松地与他交谈了。艳群比苏青的惊讶程度更厉害,她一边捂着肚子咯咯咯地笑,一边说“我的妈呀,这太逗了。还在这里讲普通话大半天。”

“呵呵。”这个叫作朱世平的男孩子,被艳群的笑声所感染,也止不住地笑出了声。这两个女孩子真是有意思,一个那么开朗,另一个却那么安静。

医院大厅里挂钟已经指向了11点整。值夜班的医生与护士在对病人了解了一下情况后,都回到各自的办公室去了。中毒的病人们,不再频繁地往厕所里跑与不停拉垃圾桶呕吐,上吐下泻的症状已经慢慢地得到了控制。

三个老乡,便在医院里,断断续续地聊着天,来打发时间。金经理走的时候对朱世平交待过,他们三个要在这里守一夜(考勤记夜班),明天早上才可以回到工厂去。

4

工厂的宿舍,在工厂的后边那栋楼,比厂房要高出一层楼。第一层楼是工厂的食堂。第二层楼是男工宿舍,三层与四层是女工居住。宿舍楼后边有两栋一层平房,分别用作男女工人的厕所与冲凉房。食堂的后边的外墙壁上,装了一排几十个水龙头,下边有水泥平台,给工人们接水冲凉与洗衣服使用。如果是冬天,工人们得提着桶子进食堂,在那两个通电的不锈钢桶前,排队打热水,然后再绕到后边的冲凉房去冲凉。每到冬天,那条接热水的队伍非常壮观,时常有为了有人插队而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

每个部门的下班时间都不一样。不过,这样似乎还是不能缓解使用冲凉房的压力。工厂的女工数量是男工的几倍多,下班了,只见女工这边的洗衣台与水龙头边排满了人,开水龙头的人多了,水流速度跟着流慢,清洗衣物的时间无限拖长,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闷气,无处可发。

苏青不喜欢去跟人家争抢水龙头,总是先回到四楼的宿舍看会儿杂志。这些杂志,基本上都是秀玉姐帮忙,从保安朱世明那里借来的。那个外表上看起来吊儿啷当的朱世明,其实是个爱书如命的家伙。他宿舍里有各种各样的书籍,武侠的,言情的,杂志,报刊等等应有尽有,像一个小小的书店。秀玉帮苏青借了几次之后,便告诉朱世明苏青也是个书呆子,让他把那些看过的书都给苏青留着,有时间就一起借给苏青看。朱世明很爽快地答应了,时不时地给送上那么一摞过来,顺便与艳群、苏青聊聊天。苏青每天习惯性地把床上的闹钟调到20分钟后,等到它响了才准备去冲凉。这个时候,大家基本上都把衣服洗得差不多了,她就不必去与一堆人挤挤攘攘,发生口角,省事。而艳群则不一样,她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就把桶子从四楼的宿舍带了下来,吃完饭后,便走到后边去接好水,然后用脸盆把它盖起来,提前放到其中的一间冲凉房里占着位置。加完班后,一下班,艳群就能比别从跑得更快进冲凉房,节约了不少时间回宿舍休息。当别人开始在忙碌着冲凉洗衣的时候,艳群便能在宿舍里,取下挂在床里边墙上的二胡,开始拨弄起来。尽管由于长时间的荒废,但是艳群还是能拉出从前常拉的曲子来。如《十五的月亮》《妈妈的吻》《茉莉花》等,还有能有八九不离十的意境。不过,等到室友们陆续地回到宿舍来,艳群就不能再拉了,深更半夜的谁都要休息,哪有心思听你的这些个花花肠子的东西呢。

原来放桶子在冲凉房的事情,只是发生在冬天,那是因为有些工人的亲戚先下班,怕自己后下班的亲戚接水排队,提前帮忙接好放在冲凉房里占着。而现在是夏天,好多人都学着艳群的样子,也把接了冷水的桶子战用着冲凉房,于是,大家又开始挤挤攘攘了。

为了这,艳群开始郁闷起来了。然而,她也不怕与别人争,大不了中午先不吃饭,先拿桶子下来再去打饭吃。

可是,晚上下班到冲凉房一看,竟然还有别人的一个桶子,在她放桶子的冲凉房里。艳群左右看怎么就没有人过来,于是叫谁的桶子谁的桶子。

没有人应答。

她想,应该是那个人加班还没有下班吧,那就先把桶子给提出去,自己先冲完了再把它提进来。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把桶子移出门外,开始冲凉。衣服才刚刚脱下来扔进泡好洗衣粉的脸盆里,门外就响起了“呯呯呯”的捶门声,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四川口音“哪个臭八婆,把我的桶子移出来。移出来就移出来嘛,还把我盖在上边的脸盆盆给扔在地上。”

艳群再次仔细听了听,好像是那个四川组长的嫂子,刚来上班没多久,便顶替了艳群的工位的那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她不由得怒火中烧,匆匆忙忙地加快速度,穿好衣服后,便开始在冲凉房里忍不住地接上了腔“外面哪个死八婆在叫魂呢?”

“有胆你出来!”外边的女人气焰嚣张。

“我出来了,你能怎么着?”艳群天性里遗传于她母亲的泼辣性子也出来了。在工厂围墙路灯昏黄的的灯光里,能看见她平里那好看的柳叶眉竖了起来。

“我就这么着。”那女人一弯腰,再起身时,那一桶水便浇在了艳群刚刚换好的睡衣身上。一场厮打就这样开始了。脾气火爆的四川女人,体格却娇小,被盛怒中的艳群一把便推翻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这女人也算是个彪悍的主,爬起来,又往艳群身上扑,并顺势用右手扯上艳群头上的发髻。刹那间,长长地头发被抓散披了下来,样子十分狼狈。两人缠在一起,一边骂一边张牙舞爪。周围的同事也不敢上前来拉架,只在轻声地劝导着两个人不要再打了。这个时候,苏青刚巧提着桶子下来了,看到这个场面,吓得不轻,赶紧放下桶子来劝解。谁知道,拉也拉不开,那个四川女人还冲苏青开了火,说她是来帮忙打架的,两个打她一个。

有理说不清。苏青赶忙请边上围观的一个同事,去保安室请人来调解,她知道朱世明与李谦还在上夜班。一会儿功夫,朱世明便与保安队长匆匆赶过来了。毕竟是男人的力气大,一下子就把两个纠缠不休的人分拉开了。

艳群低着头,捂住脸,不住地抽泣。那个女人仍然不善罢甘休,在一边直跳脚,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你这个狐狸精,骚货……”

朱世明走过去,毫无预兆地一巴掌扇过去,沉声说“住嘴!”

女人受惊,倒乖乖住嘴了。

这场恶战的结果,让艳群的脸被女人的指甲划了一道血铺子,外伤。女人被艳群打了几拳与划了几下,都是在不当眼处,再就是结结实实地挨了朱世明一个耳括子。

打架事件由保安队长上报,人事部处理结果是:女人赔偿艳群医疗费,并道歉。还有出了一个新规定——所有的桶子接了水后,只能放在冲凉房外边排队。因为是女人泼水在先,并抓伤了人。并且,围观的人群有工友作证。这女人刚刚由自己的小姑子介绍进厂,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怕被工厂开除,除了在心里咬牙切齿对艳群恨得牙痒痒外,也只能认栽了。好在艳群脸上的血印子,没有留下疤痕,要不然事件会进一步升级到白热化的程度。

保安工作,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职位。工厂的内部保安,在老板那里有很重要的份量。他们是工厂的财产不会外流的一道保障,过年过节的时候,老板都会亲自把红包一个个地送到每一个保安员手里,郑重其事地赋予他们重任的表情。通过这件事情,四川组长终于明白了一个事情:原来艳群与苏青是工厂保安的亲戚,可也是惹不起的主。她以后就再也不敢对她们两个人无故发难了。

流血的教训啊!

5

时间过得很快,艳群与苏青来这个工厂已经大半年。期间,她们领了几次工资,每个月相约一起,给老家的父母去邮局寄钱。工厂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地放一天假,那就是发工资的那一天。工厂发的是现金,人性化地腾出时间让工人们去邮局寄回家或者存起来。不过,秀玉的工资总是比她俩高上200来块钱,这让艳群非常沮丧。她想,么时候,我也可以领秀玉姐那样高的工资才好啊。

经过几个月的工厂生活,秀玉、艳群、苏青三个姑娘,与朱世明,朱世平,李谦等人渐渐地熟悉起来。工厂的赶货期终于不再像前几个月那样紧张的时候,工厂便加班的时间开始缩短,偶尔会遇上一两个不加班的晚上。这样的时候,朱世明便成了大家的组织策划人,带领着几个小伙子与姑娘们一起去溜冰场、投影厅、舞厅,等到大家玩累了,再找个大排档吃宵夜。这真是一段无比快乐的青春时光啊!

然而,没过多久,每个人的心里都开始生出了隐秘的快乐与痛苦来了。青春期的爱情来临了,它像天使,也像魔鬼,白天黑夜折磨着几个年轻人的心。

秀玉与李谦互生好感,却由于家庭里四个姐妹的特殊情况,秀玉不敢接受来自湖北的“眼镜”李谦的感情,于是对他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暧昧态度;朱世明地迷恋着艳群,却因自己的身无所长怕给不起艳群的好未来而止步不前;苏青喜欢上了喜欢阅读,侠肝义胆,性格热忱的朱世明而对方却假装不知;朱世平暗暗地将内向文静的苏青悄悄地藏在了心底苏青对他却视而不见;朱世平的父亲在深圳承包建房工程,结识了一个志趣相投的生意人同乡,给朱世平订了门当户对的婚事,未婚妻叫肖小小。艳群的家里弟弟们上学开销大,催促着她寄钱,若不然就让她回家跟有钱的准女婿完婚,使她一度陷入情绪的低谷里,无法领略到朱世明对她的一往情深……

无论日子如何快乐或者忧伤,人们总能感觉到它的急促脚步。转眼间,姑娘们便迎来了外出打工的第一个冬天。

冬天来了,姑娘们不再担忧“冲凉房事件”的再次发生,那是因为朱世明他们几个小伙子,都在为自己心仪的女孩子“冲锋陷阵”地接热水,放在冲凉房的外边排着队首。广东的冬天,没有冬天的味儿啊!这是艳群在食堂里对着窗外的太阳发出的感叹。惹得一起吃饭的大伙儿几乎喷饭。要知道,艳群虽然是个漂亮的姑娘,平时却怎么看都不像个女孩子,更别说让她多愁善感地感叹一回了。

临近年关,工厂里又接了许多订单。工厂里出了一则通告,说是每个部门申请回家过年的人数要限制在多少人以内。另外,不回家过年的员工,有额外的补贴,并能享受(除夕与农历正月初一)2天的春节假期。三个姑娘一合计,便各自写信回家跟父母说不回家过年,等到明年再回。秀玉已经适应了广东的生活,虽然过年不回家有些难过,但还是能够习惯。艳群与苏青就不同了,两个刚刚步入社会的丫头,第一次离开家在外过年,感觉自己总像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两个人在宿舍泪眼婆娑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才决定好不回的。艳群怕回家见到那个催她完婚的准未婚夫,而苏青则纯粹是为了年后给两个弟弟多留些钱做学费。

对于她们三个的留厂过年,几个小伙子可高兴坏了。朱世明,李谦两个人便紧跟着写信给父母说也不回去过春节了。朱世平的父母亲在深圳罗湖,不过去似乎有点就说不通,朱世平为此伤透了脑筋。到最后,朱世平想出一个办法来骗他的父亲,说是工厂只在正月初一放一天假,自己与堂哥世明在厂里过,就不过去陪他们过年了。然而他的计划泡汤,他的父亲在大年30下午租了车亲自过来接他过去。辛辛苦苦的策划便付诸东流水,让他好不沮丧。

不过,在过年前工厂的迎春晚会上,几个年轻人也玩了个痛痛快快的聚会。除了朱世明心里留下了一丝隐隐的担忧外。

迎春晚会,工厂发动员工积极参演节目。秀玉、艳群与苏青在几个小伙子的撺掇下,报了一个节目——《妈妈的吻》。艳群的二胡音乐《妈妈的吻》作背景,秀玉伴舞,由苏青朗诵《妈妈的吻》的歌词。几个小伙子在外边买了三束大大的花,分别上台送给自己钟意的女孩,赢得了全场的尖叫与掌声。特别是艳群,坐在台上,一袭白色紧身套装,静坐一隅,拉起悠远的曲子时,那微微摆动的马尾秀发,征服了台下所有观众的心。包括那个金经理。他的思绪被台上的音乐与白衣艳群带入了回忆:那个与艳群长相酷似的前女友,以她妈妈的病体为由,去了香港,奔向了一个有钱老板的怀里。他虽然在姑父的工厂里手握大权,领着一份不薄的薪水。但毕竟只是一个打工者,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帮人做嫁衣的工匠而已。那个拉着二胡的山村姑娘,除了酷似那个人的脸,还保留着一份天然的纯朴气息。这是金经理在多年的商场里打滚没有见到的纯洁气质。他开始关注起这个叫作艳群的女孩子了。艳群——艳压群芳。农村的妹子,取这样意境的名字,大概家世的文化传承也一样源远流长罢?

于是,节目一完毕,坐在最前排的金经理,便指使助理,送了一捧大大的花上台去给艳群。比朱世明那几个年轻人的还要早递到艳群的手里。观众席里嘘声一片。

艳群脸红红地说了句谢谢后,美丽动人的双眸,没有忘记瞟向金经理的落座的位置处。

朱世明心里“格登”了一下子,像是有人拿针突然扎了他的胸膛。

年后的工厂,人事方面,多多少少地有了些小小的变动。人事部协助白小姐工作的文员小红辞职了,空缺了一个让人眼热的位置在那儿。工厂品质部的品检员们,也有几个年后不再回来上班的。因此,在同一个时间,艳群与苏青又同时被调离原有的岗位,形象出挑的艳群去了人事办公室顶替小红的位置;字写得棒的苏青成了品质部的一名QA。秀玉也在本部门,当上了一条拉线的组长。两个人的工资待遇慢慢地递增了一个档次,终于与秀玉的工资达到了水平的位置。工厂,在艳群与苏青的眼里,终于成了老家、学校一样的地方,熟悉与亲切起来。

究其两个姑娘的工作岗位转换的缘由,还得追溯到年前的迎春晚会上。金经理的微妙关注,给了三个姑娘暗地里职位变动的机会。另外,凭着《妈妈的吻》,秀玉、艳群与苏青三个姑娘,在这个几百人的工厂里声名鹊起,火了。工厂里那些正值青春的热血青年与单身汉子,都在背地里蠢蠢欲动,试图制造一些巧遇,与三个姑娘里的任何一个,发生点罗曼蒂克的故事。有的人写情书,对她们展开不依不饶的追求,而有的人,直接会在食堂或者路上拦住她们,直接表白。这些举动,对艳群与秀玉来说,起不到什么实质的作用,可是苏青,却被吓得不轻。她认为,这真是太疯狂了。真正的友谊与爱情,哪里是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缔结?

朱世明,朱世平,还有李谦,心里开始七上八下起来,他们各自的心仪的姑娘因为突然的走红,招来那么多的追求者,直接在他们原本不自信的内心,再压上一块沉重的大石块。三个人约了个时间喝起闷酒来,在吐酒的同时,也将各自内心的想法给宣示了出来。所幸的是,三个小伙子的心,各有所属,而没有在那个姑娘的身上重复产生情愫。于是他们便一起商议出一个办法来,合三人之力,一起创造追求她们的机会。

可是,由于三个姑娘的工作岗位的不同,作息时间也大不一样,这让几个小伙子费尽了心思。

6

艳群现在的工作岗位,算是工厂所有女孩子都艳羡的位置。文员,属于办公室白领,不再需要来又脏又累的生产车间加班加点与受气,更可贵的是还能见上工厂的“大官”与偶尔回工厂来的老板。艳群的实质工作,非常琐碎:接总机电话,帮忙处理一些简单的招工事宜,在客户来厂的时候,倒水递茶。

这个工作有个好处——很少加班。这样一来,艳群的空闲时间一下子便多了起来。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她带了几本音乐老师推荐的乐谱,下班后在宿舍钻研起来。于是,润泰厂的管理者宿舍里(艳群自从转换工作岗位后,便搬到了与那些车间主管级别的那栋三层楼别墅的小宿舍去了),到了晚上,员工加班的时间,隔着很远都能听得见那阵阵或生涩或如泣如诉或意境悠远的曲子。那个在宿舍拉二胡的艳琴,成了男人与男孩子眼里的女神。

工厂的生产管理人员,与员工一样,都要守在生产一线监督生产进度。只有人事部与销售部的几个管理者,晚上有充裕的时间在宿舍休息或者外出潇洒。那个金经理也住在这一栋楼,不过在宿舍不能天天见到他。周末的时候,他要回家,他的家在东莞清溪镇的一个村庄里,离在这个位于凤岗官居井头的“润泰”玩具厂的距离,开车用不到一个小时。自从她升到办公室做文员后,艳群感觉到了孤单,那些车间的女同事们便再也不主动来找她玩,有时候,大家在路上去食堂的路上遇见了,也都只是寒喧一些客套的话语。秀玉与苏青两个人在车间里忙得不可开交,除了不加班大家聚一聚,很少有大家见面的时间。

有的时候,她闷坏了。就去工厂大门口的保安室里找朱世明,可是也不能呆上很久的时间,人家是在上班时间,她总是坐在那儿,也不是个事儿,耽误人家上班形象不说,还会招致工厂同事的纷纷扬扬的议论。自己现在怎么说都是一个办公室人员,言行举止里,总要注意些分寸。

朱世明对于艳群的到来,心里抱着一万个愿意。可他就是不敢跟她表白,只是跟她拉扯一些天南地北的趣闻轶事,当艳群的笑容浮现到脸上的时候,朱世明的心花也跟着怒放。有好几次,他鼓足了勇气准备说出想说的话时,却在最后关头又被自己给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这样的次数多了,一个人回到宿舍独自的时候,他恨不得拿拳头砸向那坚硬的墙壁,来发泄自己的悔意。朱世明就是搞不懂,自己怎么就没有勇气向艳群开口。后来,想了好久,他理出了一条思绪来,自己是怕被拒绝,那样的话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朱世平依然在啤机部加料,任劳任怨,没有因为自己的工作的脏与累而心生埋怨。他是个踏实肯干的男孩子,心里的承受能力远远地超出了他实际年龄的19岁。他的父亲,是一个有着巨大野心的农民,在朱世平年纪小的时候,父亲已经让他感受到“做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那种取舍的“豁然”与果断。早些年,父亲在老家贩树,贩牛,贩猪,贩所有一切能贩的东西。有的时候,家里的钱多得母亲眉开眼笑,有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年前来一批又一批的追债人。后来,父亲彻底亏本,背着一身债来到了广东打工。起初的时候,父亲在工地上做事,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做上了工程包头的位置,带领着一班几十号人马在深圳市那些大大小小的工地上鼓捣着,修房子与修山体防护墙。父亲的工地上,养着一批农村来的身体壮实的中年汉子,一个比一个粗鲁,一个比一个能吃,一个比一个能花通过自己用苦力赚来的辛苦钱。没有办边防证的他们,预支工钱,买几瓶水,两包烟,贿赂边防军二线路上的当兵的,换取他们进城见大世面的机会。他们去投影厅看粗俗电影,他们去发廊里享受特殊“服务”,他们去深圳东门淘廉价衣服,他们在深圳市的公交车上出尽洋相。朱世平不愿意去父亲的工地上做事,哪怕父亲给他安排一个最轻松的工作——看升降机,他也不愿意。他喜欢自力更生,进工厂赚钱,踏踏实实地领一份实在的工资。

朱世平初中毕业,没有技术与特长,除了一张青春的脸外,没有出类拔萃的地方。他能进这个工厂,倚仗的全是堂哥朱世明的的介绍。堂哥是退伍军人,与战友一起出来打拼,找来的这个工厂的保安工作。年后,朱世平就陷入了深深的苦恼里:那个父亲做主给他订下婚约的女孩子——肖小小,在双方父母的示意下,如今跟着他来到了“润泰”玩具厂上班。肖小小其实可以不用来上班的,就她们家那条件来说,一个养猪场,一个小型矿泉水瓶碎胶厂。肖小小本人还是一个高中毕业生,人长得小巧玲珑,脸形与气质,与善解人意的秀玉姐有些神似。对于双方父母的有意掇合,朱世平看不出肖小小有任何的抗拒或者乐意的表情。但是,肖小小却跟着自己来了,一进“润泰”厂,就和苏青一个部门,做了一个抽检产品的QC。在这些老乡的女孩子里头,肖小小是学历最高的一个,与人相处的时候,却没有表现出那种自高自大的样子来。朱世平竟然被肖小小弄糊涂了。他想不通家境好长相好学历高的肖小小,为什么会听从父母的安排跟他来这个工厂上班。只不过,朱世平除了对这件事情迷惑不解外,没有其他的感情掺杂在里边。他很明白,自己与肖小小绝对不是一条道上的两个人。双方父母的约定,只是一个可笑的形式而已。朱世平真正喜欢的是那个叫作苏青的长相普通的女孩子,她内向,实在,安静,最主要的是善良。朱世平亲眼见过她,在路上给一个断肢的老人家20元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是她上两天的班才能所得到的劳动报酬。那种同情的眼神,是别的女孩子都没有闪现过的一种光彩。

善良的姑娘,以后才能善待自己夫家的亲人,这是朱世平所看重的一种品质。就像他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性情的女人,无论朱世平的父亲在外边世界怎样扑打,倒腾,他的母亲都在家里勤勤免免地把家里的老人与孩子侍弄好,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可是,问题的症结在于:父母亲让他娶肖小小,他抵触的同时,却又不知道苏青对他有着怎样的评价与想法。

李谦是个湖北人。两年前与同村人一起出来打工。同村人在广东居无定所,在凤岗与龙岗这一带做着一些让人不齿的勾当,公交车上扒钱,出租屋里翻箱倒柜,工厂里偷盗物资等等。李谦读完高中后高考落榜,却从此带上了眼镜。他明白村人的这些挣钱门道都是违法的,于是便离开了他们自己找工作。这一片工业区,贴着的那一张张“招工广告”上,80%要的是女工,就算是男工,也是有经验者与五大三粗的男人被优先录取。一段时日下来,他的身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面临着没有吃喝的危险。天无绝人之路,他来到“润泰”厂的时候,看到招聘保安的广告。一开始,工厂不要他,说他一个载眼镜的文弱书生样,做保安不能胜任,把他给“请”出了大门。李谦走出工厂大门的时候,就顾不上形象的泪水汹涌起来。这时候,被正在上班的朱世明瞧见了。侠肝义胆的朱世明,上前了解了这个流泪的男孩子的近况,之后明白了李谦的危难之处。于是朱世明的热心心肠发作,掏自己的钱请保安队长下了一次馆子,就这样把湖北的“眼镜”李谦给介绍进了工厂的保安队伍。

从此后,李谦便成了朱世明的铁杆兄弟。两个人去哪儿无论做什么都是形影不离,那种关系比起朱世平与朱世明的关系,缔结得更加紧密。李谦清楚地知道,朱世明是自己的恩人,所以他对待朱世明的表妹,朱世明的堂弟,也像对待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对待。更何况,秀玉又是一个性情温顺的善解人意的姑娘,久而久之,那种对秀玉的爱慕之情在心里一天天浓烈起来,最后,几乎让他到了寝食难安的程度。

经过与朱世明两兄弟的一顿闷酒喝下来,他们三个都结成了更为牢固的同盟,每个人都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要让各自心爱的姑娘给别的男人抢了去。

他们想在2月14号那天,约三个姑娘出去,直接向她们表明各自的心意,哪怕是被拒绝,他们也决定放手一搏。没有行动,哪来的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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