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一直在持续,春节期间也照常无误,重点依旧在体能训练和山地作战两方面。要命的是,每天五公里武装越野提升到了八公里,训练结束,人也濒临散架,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体能差点的都吐白沫了,但训练仍在继续。“只有平时多流汗,才能战时少流血”绝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柳青的日记
小雪夹着一点细如牛毛的雨丝,打湿了黑瓦的屋面,在滴水檐前结成一串串白色的冰柱。乡下的老人常说,这种天气才是过年天。尽管普通农家的生活并不富裕,堂屋中取暖的炉火总是亮堂的。家里的父母总会想方设法准备点平时难得一见的吃食,长辈也会提前预备压岁钱等待小辈来拜年,小孩们是最快乐的,穿上新衣裤,放鞭炮,打雪仗,堆雪人。
程刚跑完八公里武装越野回到连部,再也支撑不住,四脚朝天躺在过道中大口喘气。渐渐的,呼吸平静下来,看着湿漉漉的房檐失神了。陆陆续续,又有体力透支的战友跌跌撞撞摔倒在他身边,不一会,人越聚越多,将整条过道塞得满满的。
“在想什么?”柳青有气无力的问。
“在想我妈今年做出来的甜酒是不是红色的。”程刚笑道,“她迷信,甜酒是红色就是兆头好,一年的收成牲畜才会兴旺。”
“真是这样吗?”
“不知道,没注意过,但她高兴。”
“呵呵,听你这么说,让我想起你妈做的甜酒冲鸡蛋了。”
“那好办,打完胜仗后我们一起风风光光的复原回家,让我妈给你煮一碗。”
“好……”看着程刚脸上单纯的笑容,柳青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公社时,程刚因为有工作,可没少资助他们知青点的几个饿鬼,他也从没出过歪主意,只是跟在他们身后瞎混。朋友之间的情谊胜过亲兄弟,不曾想,因为他的仗义与重感情,将他带入了即将面临的战争。
“其实,你们没必要这样一个个轮流来巴结我。”程刚哈哈笑,“我不后悔来当兵,不管这次能不能回来,说好了,咱永远是好兄弟。”
两人正说着,“隆隆”的汽车发动机声由远及近,一台吉普领领着四辆军用卡车开进了连部大门。吉普车还没完全停稳,一位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的军人打开车门跳了下来,并用洪亮的嗓门喊:“到了,全员下车,集合!”话刚落音,卡车上的人纷纷往下跳,都是年青军人。从携带的武器看,第一台车上的是步兵,第二台车上下来的是一个82无后座力炮排,第三辆车装的是一个重机枪排。王一虎得到消息急忙赶来,见此情形,乐得合不拢嘴。
“连长发财了,加上原来的三个步兵排一个火器排,我们连差不多有两百号人了。”柳青说,“只是李二毛那家伙有得忙了。”
程刚补充:“嗯,一个加强连,我们的敌人有苦头吃了。”
这日,作战命令下达,部队准备于次日开进前线。平时只有部队官兵往来的七连顿时热闹起来。邮局特意派工作人员来连里驻扎,欢迎参战官兵在出发前给各自家中邮寄物件。当然,谁都知道往家中邮寄的物件不会马上寄出,如果牺牲,这些东西会作为烈士遗物送达亲人手中,参战的每一个人也希望给远方的亲人留下最后的告别。此外,卫生队也进驻连部给官兵验血型,并要求他们剃头。剃头是有讲究的,头发不得长过一寸,最好是秃瓢,一旦战场上头部受伤,方便做医护处理。
程刚将自己的一双雨靴,一双胶鞋和省下来的十几块钱津贴规整的打包在一起,放在床头,然后点了根香烟,静静的坐在寝室唯一的书桌前。他以前是不抽烟的,自从战备命令下达后,七连很多跟他一样不抽烟的人都对香烟产生了感情。这一刻,他想了很多,包括还在上学的弟弟妹妹,老父亲,尤其是母亲,送他当兵前来自身体右侧的温暖仿佛就在昨日。终于,他长呼一口气,提笔在纸上写下“遗书”两字。连续抽了两支香烟后,遗书已然写完,程刚仔细看了两遍,将日期和自己姓名添上,将信装进信封塞在包裹里,提着邮包出了房门。
操场上人声鼎沸,但秩序井然。依次排开的剃头师傅有五名,都是老兵,其他人排成长龙,凡是走过去的不消片刻就成了“和尚”。邮寄处倒很冷清,战士们每月的津贴很少,更谈不上有什么值钱的私人物件,此处门庭冷落是必然的。程刚提着包裹走去时,已经有工作人员坐在椅子里打瞌睡了。验血处人最多,如不是副指导员孙福喜在一边压阵,估计全连战士都会挤到这边来瞅女兵。李二毛和小南京各自捂着手臂验血出来,一见程刚,立马兴奋的问:“验血了吗?”
“还没。你们什么血型?”
小南京说:“啊型。”他见程刚没会意过来,又补充,“啊啵车得,啊型。”
李二毛:“我是啊啵型。”
两人将拼音当英文字母血型的话一说完,那些女兵顿时笑喷了。
看着这一张张笑脸,看着周围同样年青而熟悉的面孔,程刚由衷的希望这些笑容在历经战火洗礼后还会继续保留在他们脸上,带回给家人和朋友。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早上五点,晨雾弥漫的七连操场吹响紧急集合哨,拉开了出征前的序幕。吃完早饭,王一虎召开全连党员紧急会议,会议内容为严格看护家乡在铁路沿线的战士,责任到人,防止溜号。一切准备就绪,全连官兵坐车赶往营部,以营为单位序列前往火车站。没有鲜花,没有掌声,部队在静默中登上火车。随着汽笛声起,战士们耳畔传来“隆隆”的车轮声,窗外的景物如风一般往后倒,离熟悉的连部逐渐远了。
车厢恍如用铁皮包裹的闷罐头,没有座椅,也没有电灯,一进隧道就黑糊糊一片。七连官兵只能各自将背包靠在后背,坐地休息。随着时间过去,很少有人说话,除了上厕所几乎无人走动。绝大部分人的目光集中在某一点,眼睛里却空无一物。从上车开始,程刚就和柳青他们坐在一起,他们也是连里的重点看护对象。
“挤一挤,还是你们这里热闹。”张波锐利的目光扫了八人一眼,笑呵呵的坐了下来。
陈光辉忙挪了挪屁股,让出一块空地。
“你们八个今儿咋这么安静,这不像你们啊?”张波打趣。
“我们在心里背诵……”李二毛说着,扬了扬手中的日记本。
“哦?记得哪几句,说来听听。”
“我就记得一句缴枪不杀。”
“记得这句就够了。”张波忽正色道,“短兵相接时,对于自身尚有威慑的目标,建议先开枪后喊话,明白吗?决不能手软!”李二毛一愣,张波的话有悖部队平时的宣传,而他又说得很大声,显然有意让整车厢的人听到。张波不理会他人目光,继续说道:“大家都知道,敌人熟知我们的战术,实战经验也比我们丰富,是劲敌。但大家要有信心,要相信我们的上级指挥员,他们是久经战火考验的宿将,一定能带我们打胜仗。我们也不需要了解上级的作战意图,只须发扬革命精神,不折不扣的执行命令,尽最大可能保全自己消灭敌人就够了!”
李二毛问:“还有吗?”
“我们平时的训练再怎么逼真仍和真实的战场有区别,大家一定要有此准备,人要盯人,避免脱离队伍。具体在行动中如何处理,光靠硬打硬拼不够,还要动脑筋。可惜我和大家一样,没实际经验,也是道听途说,就算给大家提个醒。”
“呵呵,指导员,您怕吗?”柳青插话。
张波环顾众人,手一挥,笑道:“说不怕那是瞎话,但怕是一回事,敢不敢又是另一码事,我是吃饭长大的,可不是被吓大的。”
战士们哈哈大笑,车厢里阴霾的空气荡然无存。
“对了,火车要路过你们家乡吧?”张波漫不经心的问。
“是,我们那没通火车,还差50来公里到家。”程刚说。
“想家吗?”
不待程刚回话,柳青接口说道:“请指导员放心,我们绝不会开小差,只是,如果中途停车,我们希望买点家乡的香烟。”“这个条件没问题。”张波也来了兴趣,“你们那的烟,味道好吗?”“虽然看起来糙了点,绝对是好烟,价钱也不贵,连部驻地最好的香烟还不如我们那卖两毛钱一包的。”柳青说得眉飞色舞,还猛吞口水。在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下,整连官兵一起掏出身上为数不多的钱,集中塞给指导员,请他代劳购买香烟,要求买最好的。尽管战士们每月的津贴少得可怜,这点结余更是一点点抠出来的,现在都不重要了,只希望在“光荣”前稍稍放纵下自己,减少些遗憾。毕竟,也只这点奢求了。
列车一路走走停停,每停一次,必有戴红袖章的宪兵在站台担负警戒。除部队正常的在兵站就餐外,其余时间七连官兵无一人要求下车,在车厢内等待到达的汽笛。不知不觉已是夜幕降临,透过车窗,远处的平原在静谧夜空下逐渐归于沉寂,偶尔可见三两点渔火,那是辛勤的渔工为生计奔忙。
王一虎起身走至车窗前驻足而立的张波身边,递给他一支香烟,随口问道:“有什么烦心事?”“战士们都睡了吧?”张波回头看了看,车厢内很安静,只闻车轮滚滚,这才说道,“不知道师卫生院有没有留守,最近忙得厉害,我一直没这方面的消息。”“上火车前我看见师政治部的姚干事进了九号车厢,跟团长他们在一起,要不我去问问。”王一虎说完,摸黑就走,张波一把竟没拉住他。
不一会,王一虎领着一人走进车厢,还没走近,就传来对方爽朗的笑声。
“老早就想过来见见老朋友,但有你张波在,我又怕来了反而让你不好开展工作,没想到你还惦着我。”姚干事和张波边握手边说,“怎样,你最近没休息好吧?大战在即,思想工作摆在第一位,你这个指导员不好当啊!”
“你不也没闲着,我们彼此彼此。”
“反正有空,那就先说私事再说公事。”姚干事入伍时也是在七连,提干后才进的师政治部,和张波王一虎原是旧识,彼此间也没过多客套,直入主题,“如果不是王连长刚才问我,还真不知道你和米兰有这层关系,这么大事,怎么就不跟你父亲说一声?就算不起作用,好歹也把婚事办了。”王一虎忙插话:“米兰还不知道她未来的公公是谁。”“这……”姚干事明白了,张波这么做是怕自己一去不回,平白连累了人家姑娘,叹息,“我可以告诉你,师卫生院全体人员无一人留守,米兰大概在伤烈组。”
车厢内出现短暂的沉默。尽管米兰所在的伤烈组不在战斗第一线,但战场上千变万化,安全与否,谁也不敢肯定。
“说公事吧。”张波打破沉默。
“政治部全体人员都下了基层,我分在你们团,不说你们也明白,就是处理逃兵和违抗命令事宜,还给我配了枪。”车厢内只有一点星光的亮度,黑暗中姚干事的脸也仅是一个轮廓,但说这话时仍看出他的沉重,嗓音里透着无奈,“希望直到战斗结束,我的弹匣还是满的。”“肯定是满的,如果七连有这样的人,不用你动手。”王一虎无论何时都像烈性炸药,“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那不行。”姚干事截口说道,“我已经跟你们团长说过一次,估计这道命令明天会传达下来,就因为你王老虎的火爆脾气,我现在提前通知你们这道紧急规定——不许自伤,枪毙逃兵必须团以上机关批准。”
“这不是前后矛盾?”张波纳闷。
“不矛盾。”姚干事解释,“这么多年没打仗,战士们又是第一次上战场,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精神不堪重负、怯弱等等,可总要给他们适应的机会。得对自己的战士有信心,就像他们相信我们一样。”
“还是首长们有先见之明,放心,我们一定会遵守的。”张波见车厢内的战士们都坐了起来,显然谈话内容已经被他们听到,便高声说道,“上级首长如此关心我们,我们决不能让他们失望,大家能不能做到?”
“能!”
车轮滚滚,昼夜不休。沿途难得一见的山水美景从车窗外纷纷流逝,谁也没心思去欣赏。越往战区靠近,从各处朝此集结的部队越来越多,城市与乡间的公路上全是运兵部队,口号喊得震天响,场面蔚为壮观。
这日傍晚,列车在兵站停驻。
“全体下车,集合!”王一虎手臂一挥,率先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其余人随之鱼贯而出。兵站戒备森严,从站台到出站口聚集了大量戴红袖章的宪兵,指引新到的各方部队。尽管从车上下来的战士们都是一声不吭,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这日薄时分听来犹如战鼓在耳际敲响一般,分外动人心魄。二十分钟后,用餐结束,上级指令传达到七连:清点人员装备,准备开进前线。
七连官兵投入紧张的忙碌中。尽管战斗还没打响,兵站所处位置离前线尚远,可大战前的沉闷与压抑就像在众人胸口堵着一块巨石,手脚出现不同程度僵硬,连呼吸也没平时顺畅。为防止出错,王一虎站在队伍前面,命令柳青做笔录对照,军械员按照班排单兵配发武器的不同,从步枪手、爆破手、冲锋枪手、轻机枪射手、轻机枪副射手、火箭筒射手、火箭筒副射手、60迫击炮炮长炮手等等逐一通报具体配发武器弹药的种类及弹药数量,邱建刚和张波、孙福喜负责查验。
按照上级要求,班排单兵携带的弹药很充分,且额外增加了防毒面具与反坦克地雷,还包括挖筑工事用的铁锹或铁镐,及背包、挎包、雨披、水壶、饭碗、口杯、干粮、弹带、急救包、消毒药片等生活用具。指挥员配发的武器是手枪,生活用具中雨披换成了雨衣,这是指挥员和普通战士不同的地方。此外,全连还拥有步谈机五台。
准备就绪。王一虎命令全员休息,等候军车。
程刚独坐在一株芭蕉树下,表情机械的打量周围景物。这一刻,他内心特别紊乱,以前的生活画面不停在脑海中呈现,想抓住点什么好好回忆品味,又成了一片空白。
“要烟吗?”
程刚侧头看去,是柳青。他此时就像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满头大汗。
“看来你比我还慌。”程刚挤出一丝笑。
“不慌才怪,你们好歹都有防身的武器,我连手枪都没有。”柳青神经质似的将携带的包裹全部打开,里面塞的除了生活用具,就是起爆器、子弹、雷管等等,“你说,该怎么办?我总不能空手入白刃吧?”
“为什么不给你枪?”
柳青咬牙切齿:“哎,早知道当文书不给枪,以前打死我也不当。”
“没事,咱们哥几个绝不会让你空着手跟敌人拼命的。”程刚的笑声尽管还带着颤音,仍大声说道,“敌人早准备好了武器等我们去缴获呢,你的枪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