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午后。
骄阳肆虐，正值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大街上车来车往，汽车尾气将街道笼罩在一片难闻的气息里。林小雨所处的地方是市里的繁华区域。在大学生如过江之鲫的今天，找到一家好单位就职是众多毕业生的梦想。她在建工集团的笔试中以优异成绩胜出，参加集团公司分部今天举办的面试，这是真正关键的考验，决定她这段时间的辛苦有没白费。
马路对面有一处特别显眼的所在，跟熙攘的街景格格不入。
两头体型硕大的石狮分立公司大门两侧，几个在强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鎏金大字矗立大门顶端，门口有专门的保安室。透过栅栏看去，西式城堡似的办公大楼耸立在密集的绿化带中。这便是林小雨此行目的地——建工集团公司分部工程公司。
穿过马路，林小雨鼓起勇气朝石狮边的保安室走去。
“请问，你找谁？”保安从窗口探头询问。
“我是来面试的。”
顺着保安的指引林小雨来到办公大楼，面对森严的门洞，有片刻犹豫，抿抿唇，抬腿跨了进去。一楼的大堂只一个指示牌孤零零摆放中央，显得空荡荡的。她的影子印在赭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四面的墙上，清晰可见。不知为何，她明明带着一身热气走到这里，却忽然感到一阵阴冷从脚底直达掌心。
林小雨蹑手蹑脚走到二楼，才发现二楼走廊站满了人，一个个表情凝重，有男有女，年岁跟她相仿，无一例外都不吭声，如一具具的僵尸。林小雨站在一边莫名其妙的跟着他们一起等待着，很快，也成了众多僵尸中的一具。不知什么时候，刚刚还紧闭的大门打开一角，走廊外等候的人们顿时有了变化。情形有点像鲁迅先生笔下等待人血包子的愚民，一个个伸长脖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大门。
“张丽丽进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林小雨还没看清走出来的是谁，大门又合上了。
在众人的注视中，叫张丽丽的女孩急惶惶的正准备打开那张命运之门，却差点和里面走出的一位男生迎头撞上。男生背着书包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穿过拥挤的走廊，众人也一直看着他落寞的样子，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直到男生的背影消失在空洞的楼道，才传来一声抑郁的短喝：“当场否决，你们有没有考虑我的感受？”
听到是当场否决，林小雨的脸一瞬间变得比笔记本扉页还苍白，其他应聘的人也大感震撼，忧心忡忡的窃窃私语。更让众人大跌眼镜的是，男生的怒喝还未从耳畔完全消褪，叫张丽丽的女孩哭哭啼啼撞开大门跑了出来。她从进去到出来不到一分钟，可以用秒计算。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林小雨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瞬间荡然无存，心里直打鼓：这次面试对自己而言会不会只是走一个过场？
“怎么了？”林小雨忍不住问从身边经过的张丽丽。
“他们说我冒失……”张丽丽抽噎，两眼红肿肿的，“我没机会了，在学校成绩再好都没用，我曾经是学校学生会副主席也不管用，我在里面和他们争，他们不给我一点机会，就因为我差点和人撞上。”
“天啊！”林小雨脱口而出。
“你要小心点，他们简直……”张丽丽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带着满腹的委屈走了。
人一个接连一个朝“命运之门”走去，又一个接一个灰头土脸出来，怏怏离去。林小雨心里的希望也被这长久的压抑一点一点消磨殆尽，索性将资料朝台阶一放，靠着墙壁坐下闭目养神，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林小雨进来！”蓦然一声喊，惊醒了她的好梦，条件反射般一弹而起，“到！”
走廊内传出一阵压抑而短促的哄笑。
林小雨涨红了面孔，这才注意到说话的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施了淡妆，看起来挺精神的，很有职业女性的魅力，胸前的工作牌有她的名字——史敏。她大概对林小雨的好整以暇感到吃惊，反问：“你是林小雨？”
“是的，您好，史阿姨。”
史敏愣了愣，露出一丝浅笑，“你准备一下，马上进来。”
林小雨走进面试考场已不下五秒钟，这五秒内她把考场环境看了两遍。她原以为就像某些影视剧里出现的镜头一般，面试的房间会很小，然后考官们一个个铁面包公似的坐在桌子后盯着她。而真实展现在她眼前的是另一番场景，不仅室内空间巨大、办公设施一应俱全，还装点着各式花木，墙壁上挂着气派的画卷，煞是好看。室内除了叫史敏的女考官，其余几位都是男的，各自坐在办公桌前喝茶看报纸，还有人通过电脑屏幕看股票，好像他们压根没把面试当回事。
林小雨一直在等他们出题，谁知站在门边快十秒了，却没人搭理她。她想，如果自己老这么傻站着，时间一到肯定会被撵出去，便壮着胆子开口说道：“对不起，打扰了，我是林小雨，是来参加面试的……”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被这空旷的空间变相的放大了，显得既单调又刺耳，以致差点说不完这段蹩脚的开场白。她下意识的朝史敏看去，对方好像也在偷看她，只是一接触到她目光就急忙避开，考官们依旧各做各的，仍无人理睬。
“对不起，您们抽烟的吗？”林小雨打开随身携带的挎包。
如果考官们继续保持缄默，她真不知怎么办了。
史敏忽说：“来，香烟给我，他们现在不能抽烟。”
林小雨这才松了口气，总算有人肯说话了。
“凭你也想进我们单位？白痴般在门口站那么久，话都不会说一句，不过你长得还算俏，站姿也过得去，喏，跟墙角那花瓶差不多吧？”冷峻的话语来自看股票的男考官，似乎对她分外不屑。这位考官约莫三十五六年纪，穿着考究，有几分派头，歪歪斜斜坐在老板椅里，显得有些吊儿郎当，胸牌有他的名字：吴明。
林小雨被“花瓶”二字刺伤了，心想：面试不上就可以这么挤兑人吗？这难道是一位考官负责任的话语？她强烈的自尊告诉自己，必须给出言不逊的考官一个响亮的回答，“对，我是想进你们单位，但是对不起，我非常不认同你对我的人格污蔑！”
室内突然安静。林小雨心想他会不会粗暴的赶她出去，正期待对方怒火冲天的爆发。谁知他竟摇头笑了笑，并把目光投向史敏：“史姐，这丫头伶牙俐齿的，跟你是一对儿，接下来的问题你问吧。”史敏白了他一眼，丢下一句：“谁是主考官？”
吴明懒洋洋转过身来，一手支着下巴，心不在焉的问：“林小雨，你们班上的男同学帅吗？”天知道，林小雨乍听到这问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知道吴明这么问是出于什么目的，更不知道这私人问题和应聘有什么必然关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问题必须回答。她想：如果直接说帅，会不会显得自己很花痴？如果说不帅，是否又显得自己眼高于顶？时间是有限的，吴明的目光在逐渐变冷。
“比较帅吧。”林小雨咬着唇说。
“那么，有没有你中意的？”
“暂时还没有。”林小雨这次回答得很快。
“那以后呢？”
“以后的事情难说，我现在只能说不知道……”
吴明指着一张空缺的办公桌说：“你去那边坐，那里有一个茶杯和一个基础灌浆工程的介绍，你选择其中一项写一篇合同。”林小雨的后背开始冒虚汗，“合同”这个词她只听人说过，可从没接触过；还有基础灌浆工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她屏声噤气坐在宽大的老板椅里，一会看看青花茶杯，一会看看厚实的一叠基础灌浆工程资料，浑然不知所谓。
“你有三十分钟时间写完合同。”吴明掐着腕表说。
林小雨不敢看他那貌似提醒，其实咄咄逼人的面孔。
这是一个二选一的题目。茶杯没有任何附加资料，孤零零摆在桌案上，茶杯盖上有一张没褪色的条形码，喷码价格50元；基础灌浆工程的资料很详细，从工作量、材料耗费、施工时间要求、人员工资等等，不一而足，却没有价格。供给林小雨写合同的纸也仅仅一张，也就是说她只有一次机会，落笔即成定局。她暗自思忖，既然应聘的是工程公司，似乎写基础灌浆工程的合同最合理，也符合工程公司经营方向。她对合同的大致格式一知半解，那一叠基础灌浆工程资料她怎么看也不明白，更何况写一纸完整的合同。正当她犹豫不决时，另一个题目已经产生。
“你了解我们公司吗？”吴明说：“不是说建工集团，只说我们分部。”
“说不上了解，只是听说了一些……”
“你说说看。”
林小雨把自己所知的情况说了一遍。工程公司属于全名所有制国家一级施工企业，实行企业管理。前身是国家保密单位，从事放射性矿产勘探开采项目，改革开放后转为民用，国家每年有任务也有款项下拨。吴明问：“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公司的历史？”
“我是听门口的保安说的。”
“是吗？保安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吴明敏锐的眼里闪着光，大概对她来了点兴趣，一屁股坐在她写合同的桌上，侧耳听她解释。林小雨涨红了脸，乌黑的眼眸瞟向正握在史敏手中的香烟，抿着嘴笑，却不说话。原来她进门的时候给保安递了跟香烟，对方便将公司的大致情形滔滔不绝给她做了介绍。
几位考官不由相视而笑。
吴明对林小雨竖起了大拇指，神情就像个调皮的大男孩。
“史姐，你拿着香烟干嘛？给我们每人来一根，领导一句面试要注意体统不能抽烟，可让我憋坏了。”吴明又笑嘻嘻的对林小雨作揖说：“你来得真是时候，雪中送炭啊！”
史敏果然把香烟给了吴明，嘴里可没闲着：“烟鬼，林则徐当年怎没把你和大烟一起埋了？”吴明不理史敏的挑衅，兀自叼着香烟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林小雨说话，尽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还说这不是面试题目，她可以不回答。可他夜游神般的神态，林小雨压根不知他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又怎敢不回答？
“明哥，明大哥，人家还是一小姑娘，来这应聘的机会只有一次，你就放过她吧。”史敏忽然插话。吴明手指着史敏，笑说：“你就拼命叫我哥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七老八十了，我正忙，你捣什么乱呢？”“不知是谁在捣乱？”史敏毕竟是女人，心容易软，见吴明在不断消磨林小雨写合同的时间，忍不住点了出来。
林小雨蓦然警醒，急忙将注意力转移到合同上来，才发现时间已溜走一大半。吴明显然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林小雨，装腔作势的凑到她对面，眉飞色舞的说：“对不起啊，我只是一时高兴敞开了话匣子，忘记你在写合同了，真该死，不要埋怨我，真不是故意的。你看你看，跟你这一说话，又让你分心了，真的不好意思，我抽了你的烟还影响你写合同真是太不应该了。”吴明说一大堆“道歉”的话，不断干扰林小雨的思维。
“哟，只五分钟了。”吴明忽看着自己腕表惊呼一声，冲史敏扮了个鬼脸，蹑手蹑脚闪了开去。林小雨看着他伎俩得逞的得意模样，恨得牙齿痒痒。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室内突然沉寂，强烈的压抑。吴明板起面孔，两眼瞪着林小雨一动不动，随后，他看见林小雨深深吸了口气，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拿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写完后站起身来，一对水灵灵的凤眼盯着他，沮丧的说“对不起，合同我没法写完，只写了开头。”
史敏忍不住好奇，抢先走到林小雨身边，侧身查看。
“她写的什么？”吴明问。
史敏一字一顿的说：“茶杯销售合同。”
“哦？”吴明很意外，含笑问林小雨：“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写茶杯销售合同而不写基础灌浆工程合同？”
“因为没有价格……”
“对，一个没有报价的施工合同是不存在的。”吴明笑道：“小丫头，你的表现不错！”
其余几名考官跟着笑了起来，现场气氛顿时缓和。林小雨如释重负，连说谢谢。
“不忙说谢谢，还有最后一道题，你仔细听。”吴明说：“假设你是木匠，现有客户给你一张椅子的图纸让你做照做，可你从没做过这种款式的椅子，不会做，这活计你接不接？”从表面看这仍是二选一的题目，但林小雨知道，答案绝不会是“接”或者“不接”这么简单，她想了想，说道：“我会拿着图纸去找会做的人，如果让别人做好的价格比客户给的价格低，我可以赚里面的差价，我接这活计；反之，我不接。”
吴明侧头对其余三名男考官中的一人问：“她不是学这专业的，这题目对她而言是不是太难了点，这可是实践经验。”“呵呵，你从我们单位基层抽一个工作五年的上来答这个题，也未必能给你答全。”考官回应说。吴明又问了其他几人的意见，这才对林小雨说：“最后一题的答案只能算勉强通过，不能算全对，这道题不仅仅只你说的两个答案，有空多想想，也许将来对你有帮助。但我仍要祝贺你，你的面试通过了，礼拜一上午来报到，记得带行李。”
当林小雨走出两扇命运之门，时间已悄然过去一小时，面对走廊外众人疑惑的询问，她露出一脸灿烂笑容。她是有理由快活的，天上掉下的馅饼被她不偏不倚抢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