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X女士要专程来京为父亲的事奔走,我把消息告诉了S先生。其实,S并不希望对方见到他,双方不摸底,又牵涉到钱的事,他不愿露出真面目。他对我说,有什么事,办到哪一步,找我沟通,让我继续做中间人的角色。此时,假如我心思活一点儿,把双方的价码调整一下,中间就可以捞一笔,还显得我的地位很重要。
然而,等日本留学生一到京,我却迫不及待地做工作,要求双方见面,以便从其中的经济干系中脱出身来。我说服了S先生,安排了今晚的这顿饭,让双方当事人走到了一起。
其实,一旦双方见了面,彼此放了心,他们都为省去了我这个中间环节而感到满意,我立刻变成多余的了。
今晚的晚宴,就是一个他们彼此熟悉、我逐渐被冷落的过程。当晚宴结束时,我骑自行车回家,S先生打的送X女士回饭店,还说要找个司机陪她在北京转转。当他们两人双双走向马路对面时,我的心里酸酸的,就像从一场热闹的大戏中突然被换下场的演员。在骑车回家的路上,我慢慢地品味着这种感觉。
所有这一切,都是由我促成的,按照我的性格逻辑,我只能这么做,我总是有意无意在向双方证实,我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当我听到X女士说她父亲的悲惨遭遇时,我更觉得我放弃向她索要报酬的念头是对的;当看到S先生大手大脚花人家的钱财,并狮子大开口要钱时,我内心亦有一种不屑;当X女士背地里跟我说S先生心太黑,可她无可奈何,只能依他时,我亦有一种大丈夫的豪气,觉得为人帮忙就应该分文不取,以友情第一,人情第一,让她感到世上还有好人。
然而,X女士尽管骂S心黑,饭桌上却极尽欢颜,向他说好话,跟他套近乎。前一晚,我曾看她为父亲的事伤心落泪;今晚,我看她在S面前讲述日本的种种情形,讲得那么认真动情,笑得那么甜。我知道,她需要他的帮助;而我,尽管她对我说了些感激的话,但我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其实已经很轻……
于是,我只可能做一个直来直去的“好人”,我体会不到被人吹捧、被人求助时的人格膨胀,只能体会被冷落的悲哀。
S先生则利用这次晚宴,充分显示了自己的“能量”。他找了一家有关系的酒店,酒店经理毕恭毕敬地上前同他打招呼;他拿过菜谱点菜,服务员小姐说:“没有荷兰豆”,他一脸不高兴,说:“把你们经理叫来!”显示出大老板的派头;餐桌上飞来一只苍蝇,更令他怒不可遏,一直骂这间酒店服务质量太差!席间他的BP机响了,出去打了20分钟电话,回来说是法院打来的。最后结账时,他直接找经理,说给打了八折,X女士付账时还是花了七百多元……所有这一切,都加重了他在X女士心目中的分量。
餐桌上,X女士介绍日本社会情形说,在日本,女人操持家务,男人在外打拼,所以男人整日不着家,家务事一点儿不管。假如男人下了班就回家,家里的女人都瞧不起他,因为这证明自己的男人没有社交活动,社会关系少。成功的男人总是疲于应酬,忙得不可开交,深夜不归。有些无能的男人即使下了班没事,也不会急于回家,而是下酒馆,喝个酩酊大醉,把白天的劳苦和委屈借着酒劲发泄出去,同时也躲开了老婆的白眼。
X女士说这些话时,我感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变得不自然,我觉得我自己就是那种社交少、能量小、关系贫乏的男人。所以,在单位里下了班,下盘棋,打打扑克,就回家守着老婆,还担负着督促儿子学钢琴的任务。我没那么多的应酬,没那么广的交际,没那么多八小时以外的社会事务。日本男人还可以躲进小酒馆,像我这样的中国男人,连小酒馆也没有,即使有也不敢进。于是,这种城市小职员式的生活,与小农经济“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方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细查查,这种城市小职员,多半也都是苦熬出头的农民的儿子。
记不得哪位高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出身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此言极是。
接着说我跟S先生之间的事:在单位里,本来S的位置是我的。当年,我在这个新闻单位里是负责政法报道的,也接触了一些部门的实权人物,给他们写过稿子。按说借此机会拉拉关系、联络感情,进而让他们帮忙办些事情,应该没什么障碍。然而我不能,也不会。我与这些部门的头头只是工作关系,“君子之交”,我从没想过利用这些关系为自己、为他人谋取也许并非不正当的利益。因为这个社会存在许多冤案,许多不合理的事情,循正常的途径往往无法解决,只能靠熟人、走关系,甚至搭上金钱和贿赂,才能解决本应解决的冤案。尽管手段并不光彩,但目的也许没有错。客观上办成了事,即使开价要钱,也比只是同情、啥忙也帮不上要强很多。话是这么说,可我几年下来成绩平平,根基浅薄。
由于我所在新闻单位的重要性,当成立全国法制新闻记者协会时,我顶领了一个“理事”头衔。这个头衔在一些人看来,是再好不过的招牌,而我却从没把它当回事,多年来没参加过一次“理事会议”。后来,S先生接替我跑政法。他有他的优势,除了法学硕士的学历,还有一张经考试获取的律师证书。他把以前发表过的重要文章、采访法律界名人的专访复印成册,带在身边,随时拿出来向他的当事人表明自己的身份和能量;而我却把采访法院院长的文章锁进抽屉。
一次,S先生找到我,说法制新闻记协正搞理事改选,能否将那个“理事”让位给他?我二话没说,帮他填了个表。于是,他取代我成了新的“理事”,逐渐发挥出他在那个位子上的优势,建立了自己的关系网和“势力范围”。就像在日本留学生案子中的过程一样,我一步步退出,他则一步步取代了我。当做这一切的时候,有时是我主动相让,有时是我浑然不觉。由此进一步引申,我看到了对自身权利和利益的漠然和无知。
由此我又想起了一件事:两年前,由首都某报社组织了一帮在京各大媒体的记者到深圳“走穴”。其间记者们参观了企业,参加了一系列被事先安排好的活动。作为参加者,我觉得组织者为我们提供了差旅费全包的待遇,很知足;但令我吃惊的是,同去的几位同行不仅不领情,还总是抱怨,嫌招待得不够好,还说组织者带我们跑了这么多企业,不知拿了人家多少好处,因为能把首都新闻单位拉去参加活动,一般都是要付钱的,特别是其中还有一位某权威报纸的高级记者,给人家做了打鬼的“钟馗”,其实是被人家当成了工具。于是,有人提出财务公开,组织者立即慌了神,招待规格明显提高,最后每人还发了点“劳务费”。我为收下那点儿钱心里不安了好几天。
正因为这样的差距,在记者这个岗位,我最多是个写匠,成不了活动家。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避与他人的利益碰撞和利益纠葛,而其实,正是在这种碰撞和纠葛的过程中,才显示了一个人的能力和“能量”。
再说一件事:去年秋天,我的堂姐上班路上因车祸去世,家人让我回去帮助办理与肇事者一方的交涉及其他善后事宜。我回去以后,只做了些琐碎的杂事,关键性的忙却帮不上。人家让我来,是希望帮助解决索要赔款、亲属就业之类的大事,而我却只做了些打下手的小事,自降了身份。其实我只是个书生,没有那种先声夺人的气势,当然最主要的是没有关系。我的伯父、伯母因身边无人,想要求堂姐的厂方将我在外地的堂哥调入,或将现有住房换得离市区近一些。遗憾的是,我除了帮助写了份申请书以外,只能以上诉者的身份与对方主管副厂长交谈,结果,这两个要求全部搁浅。虽然我在京城做了十年记者,但还是没有能量办成这样的事情,我只能愧对堂姐和伯父。
细想想,以我的出身、以往所受的教育,便不难发现:年轻时我是一个幻想家,到后来成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写匠,我不是实干家,我从来没有学会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我身上充满了小农气和书生气。假如我能够混得好一些,也是靠我的一技之长,做一份安分守己的工作。我只会在一定的社会秩序中生活,不能在改变常规、发生变故的情况下应付自如。假如社会因灾难或动乱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碰撞,那我一定傻眼。在心理上,我总是与别人保持一定距离,不能在人堆里与别人摸爬滚打。
有一天看电视,电视剧里一个老人对一个年轻人说:“做人要高尚、正直;但有时也需要卑鄙、下贱——这是我的哲学。”这句话很值得深思,问题是,能做到高尚、正直不容易,能做到卑鄙、下贱同样不容易,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才能。有人卑下得很有水平,而有的人只能做个正直的好人,无论如何也卑下不起来。
(1992年8月)
认清自己的社会角色
青年时代的我,崇尚艺术,痴迷于绘画,鄙薄金钱和享受,方志敏烈士在狱中的自白书《清贫》曾令我热泪盈眶。上大学以后,我开始向往文学,大量的文学阅读使我的心灵得到净化,也更强化了“金钱是万恶之源”的观念。我曾渴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感染人、鼓舞人,幻想着写出一部传世之作,为此我不惜甘于寂寞,甘守清贫。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把鄙薄物欲、轻视金钱、追求精神生活看作一种境界,一种操守,并常常为自己不为金钱物质所动而感到欣慰。
然而如今,在一次次现实的冲击面前,我越来越觉得难以守住。我发觉我已经耐不住寂寞,伏案写作了。
有时感到不值得,每天忙忙碌碌,写了些不痛不痒的狗屁文章,实际上并无多少价值可言;再看那些大型文学刊物登载的作品(以往是多么盼望能在那上面发表一篇作品啊),无非是些琐屑的人物,一堆琐屑的事情,表面写玄乎乎,内里没啥东西。文学已经失去了轰动效应,某些人苦心经营多年的作品,发表了也像扔在井里,半天听不见响儿。唯独金钱,唯独赚钱的消息,就像瘟疫的传播那么快,那么触动人心。如果说轰动效应,金钱就最具威力。
大学时读巴尔扎克的作品,描述金钱的魔力能使人失去理智,无视亲情,变成禽兽。当时颇不以为然,因为当时的中国,金钱还像被封在小瓶子里的魔鬼,无从打捞上来并打开盖子。如今,我才深深感到金钱的伟力无边。金钱不止给人带来物质享受,还能给人带来尊严,带来权力,带来他想要的许多东西。
有时心情不好,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骨子里是个传统型的人,对于金钱以及一切个人利益缺乏维护的能力。有时我觉得我的个人利益就像清朝末年的中国,任八国联军侵略、宰割,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认为,每个人因性格、志向、经历的不同,扮演着不同的社会角色,产生不同的命运,见异思迁、妄自菲薄都是不足取的。只有始终如一、最大限度地发挥出个人的特长,同时利用所处的环境优势,才能获得属于自己的成功。
我曾动过各种念头,都渐渐作罢,原因即在此。看着人家个体户赚了大钱,自己也想赚,但真正去干未必就行。意识到这是一个产生百万富翁的时代,也想捷足先登;朋友到俄罗斯经商,也想参与一下,但最终都只是停留在念头上:那是别人的命运,不是我的。有人从小会唱,一直唱下去,成为歌唱家;有人从小练书法,长大成了书法家。他们在所从事的行业最不值钱的时候,在坐冷板凳的时候,一直不改初衷,才最终获得成功。如果半路去干别的,花很大力气也未必比人家干得好。
联想到自己的社会角色,从几十年的生命轨迹中寻找,顺理成章得出的结论是:在大变动时代,寻求情感冲突与普通人的生命轨迹,并将其记录下来,向世人展示一个个性的自我,独特的处境和心路历程。这似乎才是我该努力去做的事情。我的特长是记录和描写,干别的都只能是另起炉灶,步人家后尘。
老老实实,心无旁骛,干自己的事,几年下来,也许会有所成。
(1992年12月)
民族性格和自我反省
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我们的国家正处于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巨大转变之中。我们的民族性格中有许多不适应现代社会的地方,一些传统的价值标准和道德准则正在经受着考验,诸如淡泊、宁静、忍让、谦恭、用心专一、鄙薄工商、超脱避世等传统观念,或面临瓦解,或受到挑战,或悄悄地改变着其内涵。
作为某一方面民族性格的代表,我深深地感到对现代生活的不适应,这种由衷的痛苦驱使我不断地反省自己,挖掘内含的悲剧性格。如果说已经有人从整体上、从不同侧面反省着民族性格和传统文化的话,那么我则是在个体上、较微观的层次上认识民族性格的一分子。
学习艺术、攻读文学的经历使我偏爱大自然,偏爱真善美,偏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对于蝇营狗苟的追名逐利、对于官场生态、利益角逐、人际关系平衡等“入世”的东西无兴趣、不擅长,因而在人群中也就常常处于被忽视、被排斥的状态。
比比那些相对比较得意的人,他们有这样两个突出的特点:
一、消息灵通。无论是上层人物的秘闻还是周围领导、同事的变化升迁,他们很快得知信息并随机采取或亲或疏或顺或逆的态度。俗话说见风使舵,他能很快知道刮什么风,也能通过各种迹象较准确地判断潮流所向。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是俊杰,而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