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春夏之交的当口，常有“大雾垂江”的天气。牛奶一样黏稠厚重的大雾，铺天盖地的在天地间涌动，散发着潮湿而又浓烈的腥甜气息。
王彭生忘记了姐姐的训导，蜷曲在床上看闲书。姐姐告诉他先抓紧复习功课考大学，考完试才能看闲书。需要复习的功课是《数学》，可是翻开课本满眼都是寸把长的硝牙子，弄得他头痛不已，实在看不下去。再说了，现在厂里又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他也凑不成整块的时间对《数学》进行系统复习。
郭会计被隔离审查了，由刘薛理、王彭生、王春曦、孔斌、王勇、刘超轮流看守，连上厕所都得跟着。刘薛理、王彭生、王春曦住在工厂，值夜班，领导人是刘薛理。其余三个人由王勇领班，值白班。
郭会计说，那天晚上他和有夫之妇马兰花都太木、太恋了。俏媳妇马兰花的皮肤白如冬雪，像戏台上唱的那样：二月梨花映粉墙，孝子落雪赶绵羊。那个白吆……乖乖！不光是白，还很细腻，就像细瓷盆里的凝脂，油光水滑，富有弹性。我的个乖乖，压路机碾轧麻（罗锅）师傅，死了也值（直）了。
郭会计说，人到死时无大过，混到要饭不再穷。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只要把我放出去，我还去找她！只要她本人愿意，我这辈子就贴上她了。像石老道的膏药一样，黏得紧紧的。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半斤。宁吃仙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那滋味，是天仙般的享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大不了再被他们扒光了暴揍一顿，值。但是一定要保护好那玩意，不能被她婆婆的剪子铰了去……我操！郭科长宁愿忍受天大的委屈去做韦小宝，不愿意当受人敬重的海公公。他知道再尊贵的太监也品尝不到男人的快乐。
那天不知道麻师傅煮烧鸡的时候兑了什么料子，啃完烧鸡就浑身燥热，像吹足氧气的炉膛，火苗噌噌地往上窜，不停不熄。往常一次就很满足，情浓的时候两次。接下来就是棉布击敲磬，无声、不硬。那天已经三次了，还像饿汉子进了包子店，只想再来一盘。
马兰花婆家那条大黄狗也跟在主人的身后，循着烧鸡的香味，颠颠地跑来了。按乡下人的笨法子计算，阿黄四条腿，速度比人快一半。他领先主人好一段距离，早已到了桥洞，趴在洞口上“汪汪”地狂吠。因为烧鸡的鲜香中，夹杂着女主人的幽香，它不敢把女主人当作烧鸡给啃喽。他想先把女主人叫出来，探寻一下究竟。狗吠之声十分洪亮，也很急切，居然没能引起野鸳鸯的警觉。不是色胆包天，是他们太过投入，太忘情了。如果他们早一点起身，跑掉一个，剩下的就可以撒泼耍横。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拿不到确凿的证据，望风扑影的事就是一桩无头公案。狗皮褥子没反正，你想陷害我，我还想往你身上栽赃呢？
没跑掉也不要紧，退而求其次。先把衣服穿得周正了，顶多是有不轨的图谋。意识犯罪不予处罚，通奸未遂不是大过。托关系厚的人从中说和，摆酒认错也就结了。他们偏偏沉浸在爱河之中，欲死欲仙，木耳不灵。
大黄狗叫不醒女主人，“哒哒”地溜了进去。它伸出长而宽大的狗舌头，白蛇吐信一样，伸展卷缩地舔着他们。狗舌头温润轻柔，一下一下的，从腚帮子舔到腮帮子，他们居然没有觉察。野鸳鸯依旧剧烈地在地上扭曲晃动，像一根没过油的大麻花。狗舌头为他们助兴，这对野鸳鸯都以为是对方在爱抚自己呢！
马兰花的公公、婆婆、娃他爹、小姑子、小叔子，还有前来走亲戚的娘家兄弟、娘家侄子，听完黄脸汉子的歪诗，怒火中烧，鼻子都气歪了！他们拿上手电筒，拎起擀面杖和顶门棍，一路急行军，杀气腾腾地直奔复新河桥洞。他们叫黄脸汉子管着阿黄，说是要让郭会计做太监，把他身上男人专用的配件割下来喂狗。阿黄太过贪馋，听到这样的议论就迫不及待地蹿到前头去了，险些坏了他们的捉奸大计。
两把五节电池的大号手电筒同时照亮，斗方之地的桥梁涵洞一览无余。郭会计和马兰花赤条条的，尚未脱离战斗。一条黄鳝缠绕着一条洁白的美人鱼，在地上忘情地滚动、搅拧，躁动不安，发出一阵阵兴奋的呻吟……
马兰花的侄儿抢先把姑姑背到脊梁上，他弟弟捞起一件外套，披在姐姐身上。爷儿两个夺门而出，一路小跑，绝尘而去。他们把马兰花连夜送回娘家，从此再未踏进婆家半步。其他人抄起鸡蛋粗细的棍子，对着郭会计就是一顿暴打。
郭会计像待宰的年猪一样，“嗷嗷”地直嚎。鬼一样的叫声，悲惨凄厉，在夜晚传播得格外悠远。正好桥东有一支夜间巡逻的联防队，被鬼一样的叫声招来了。他们的到来，救了郭会计一条性命，至少是挽回了他继续留在男人行列的资格。
马兰花婆家的人梗着脖子，和联防队员们对峙许久，才极不情愿地愤愤然离去。临行前，他们把郭会计的衣物抱到河堤上，掏出打火机，付之一炬。他们家的大黄狗，无福品尝人间美味，也只能咽下一口不平之气，悻悻然尾随主人而去。这一回他一直蔫蔫地跟在后头，没再蹿到前面去。
郭会计被联防队员押解着，浑身赤条条地往厂里走。到了石灰窑跟前，郭会计央求联防队员允许他从早已没有玻璃、只剩窗棂的窗户钻进更衣室，穿上下窑投料工人的黄色帆布工作服，蹬上牛皮翻毛皮鞋，带上缝有一圈护耳的工作帽，又扣上一顶安全帽，把自己变成一个不用化妆就可以入戏的“日本皇军”。联防队员并不立即送他回厂，而是不停地问这问那，把一丁点细节都掏腾干净。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凌晨两点多钟，才算过足了干瘾。
联防队员把化工厂的门卫叫醒，让他找来分管保卫的领导。化工厂没有专职保卫干部，由兼管的领导刘薛理出面，写了收到条和看护保证书。保证不让郭会计乱说乱动，保证郭会计随传随到。联防队员走后，郭会计是又烧水又洗涮。秦台化工厂，因为郭会计风流快活，有了一个惹麻烦的不夜天。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麻麻亮，门卫潘振邦师傅用凉水擦了一把脸。他刚刚把扫街的扫帚拎起来，就看到马兰花婆婆家纠集了一伙子本家同族的人，气势汹汹地到化工厂来兴师问罪。因为他们的到来，化工厂像炸营反狱一样，乱成一窝猪了。
马兰花的丈夫拎着鸡蛋粗的擀面杖，非要把郭会计的人头揍出狗脑子不可。马兰花的婆婆手里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剪子，要继续昨天受到联防队阻拦的工作，一定要把郭会计惹祸招灾的碎肉铰下来喂狗，让他一辈子当太监！他们越闹越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在暗中交头接耳，离开后就蜚短流长。一时间，化工厂上空阴霾滚滚，大家不分青红皂白，以偏概全，一概而论。说化工厂的男人统统道德败坏，化工厂俨然是扫黄漏网的“流氓窝”。家长吩咐上夜班的女工和上晚自习的女学生，都说“离化工厂远点”。非得路过化工厂的，一定要有保镖护送。治安联防也把化工厂列为重点灾区，一天巡逻三遍。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眼看着时光要尘封往事，把化工厂洗刷到正常范畴的时候，负责供应销售的戚副厂长又和工具室的看护员来了一腿，重把化工厂的声誉打回十八层地狱。当时秦台人形容局势混乱，都说：“乱得像化工厂一样。”
厂领导陆续到厂了，他们分头行动，分别把马兰花的公公、婆婆、丈夫拉到一边去，敬烟、赔笑，和风细雨地做工作。陆书记分开围观的人群，跑进办公室给公交党委书记打电话，汇报这一棘手的情况。上级领导都拍了桌子咬了牙，下令隔离审查郭会计，一定要严肃处理！治安联防大队也送来了罚款通知书，按照《社会治安条例》规定，对郭会计这类造成严重不良后果的现象，处以500元罚金。
陆书记的电话还没打完，马兰花婆家的人就冲进了办公室。他们把马兰花被亵渎的内裤，还有一大堆揉皱搓乱的卫生纸团，一起放到陆书记的桌子上，弄得办公室像鱼肆一样，腥臭无比。大大小小追腥逐臭的绿头苍蝇结伴而来，整建制地往办公室里冲锋，怎么打都打不退。
“都是烧鸡惹的祸。麻师傅的烧鸡真带劲，啃两口就梆梆的……我操！”郭会计在隔离室里不停地抓头皮，抓挠完了就大放厥词。他说麻师傅的烧鸡真他妈的那个……就像女拖巴（瘫痪）子的下水道，真他妈的邪门。自己无非是怜香惜玉，看着马兰花天天干重活、吃杂粮，心痛而已。喊她一起啃烧鸡，无非是怜悯。开始并没有非分之想，不知道他妈的怎么地，啃着啃着，他们之间就有了微妙的化学变化。啃着啃着，自己精心哺育大半辈子、一直心爱珍藏的小烧鸡，就被马兰花那个狗日的小娘们叼到嘴里了……如果麻师傅没有两把刷子，大汉奸侯本升会看上他吗？不光看上了，还带到徐州去，可见侯本升是离不开他的。他弓腰驼背，尖嘴猴腮，哪里会吸引人？侯本升妻妾成群，没有麻师傅的烧鸡顶着，怎能受得了？
侯本升用人主要考察两个方面，一是要有真本事，二是必须长得丑。他在人的外观形象上，设定了四条基本原则：木无三分直、翻贴石榴皮、背后有靠山、武二郎的亲兄弟。木无三分直颇有几分艺术气息，说白了就是腿瘸、腰弯、脖子歪、鸡胸、斜眼、罗圈腿。翻贴石榴皮比较好懂，也有人说成是核桃去了皮、光腚坐簸箕。都是一个意思，都是川菜美味麻辣豆腐的提味主料、韩城花椒的味道—麻。背后有靠山，是指麻师傅一类的人物，尖嘴猴腮，弓腰驼背。武二郎的亲兄弟就是清河县紫石街那个卖烧饼的武大郎，人称“三寸钉枯树皮”。
侯本升在秦台的时候，为了寻欢作乐，专门创办海鹏女子中学，物色了一大群如花似玉的小老婆。到了徐州，贼性不改。秦台人说他是吃屎的狗离不开秫秸垛。他头上已经戴了一顶“铁杆汉奸”的帽子，唯恐这顶帽子变了颜色，所以长相周正一点的年轻人，他是不敢收容在自己身边的。
日本人赏识侯本升的忠诚，赏给他一个日本艺妓。侯本升如获至宝，天天带在身边炫耀。那个日本娘们有洗澡的嗜好，见了水比见天皇还亲。侯本升为了讨好这个日本老婆，专门在家里修建一间浴室，非常放心地让身边那几块糙料给日本老婆搓澡、捶背。
一天晚上，侯本升带着他的日本媳妇应酬完日本主子，很晚了才醉醺醺地回到家里。日本娘们照例到浴室去泡澡，照例叫那几块糙料中的一块前去伺候。这一次值班的是一块“石榴皮”。石榴皮刚刚啃完麻师傅的烧鸡，一肚子邪火。他看到一个白面口袋栽进水池里，马上嗅到一股浓浓的、馒头出笼的麦香味，忍不住想扑上去，狠狠地咬上两口。把插在馒头尖上的两粒紫枣咬下来，那味道一定是甜的。
日本娘们泡足泡够了，把皮肤泡亮了，把骨头泡软了。娇弱无力地躺在池沿上，由着石榴皮摆弄。石榴皮正面揉搓捶打完毕，两手托着她的臀部和腰际翻转。日本娘们熟练地配合，翻身弓背，像尺蠖虫一样，把两片又白又肥的屁股高高翘起。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流淌着黏糊糊的芬芳，呈现在石榴皮的眼前。他被那股诱惑男性荷尔蒙瞬间飙升的气味熏醉了，看到了春天在麦田里追逐嬉戏的野狗，以及它们繁育后代的情景。怀中那杆张大帅使用起来十分顺手的丈八蛇矛，收势不住，跃然而出，箭簇一样飞射出去，准准地栽进了花蕊。
日本娘们感觉到下体有所异动，十分警觉地问道：“什么地干活？”
石榴皮除了脸皮像雨打沙滩一样，有些斑斑点点，其他各个部位健壮如常，大脑反应十分敏捷。他非常机智地答到：“里面地搓搓。”
脸上有麻子，心里有点子。信然。
“嗯。嗷—哼哼……”日本娘们也醉了，非常惬意地慢慢睡去。侯本升手下那几块糙料，丑陋畸形的躯体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们也和鬼子有着深仇大恨，也有一腔复仇的烈焰，要为同胞姐妹们报仇雪耻！他们相互照应，轮流把门，利用洗澡搓背的有利时机，骑在日本娘们身上作威作福，终于把侯司令头上那顶“铁杆汉奸”的帽子，染成嫩韭菜一样的颜色了。
“麻师傅的烧鸡……我操，灵光得很呐。”郭会计不停地呲牙撇嘴，意马心猿，又溜到复新河的桥洞里了。
“不要嬉皮笑脸，抓紧把检查写好。”刘薛理组长提醒郭重理科长：“一个月的隔离期，如果交待不彻底，在厂里过不了关就送到上面去。”
“送到上面也无所谓，上面的某些头头也有花花肠子。”郭会计不以为然，一脸很不服气的轻蔑。“本市的xxx，还有调离本市的xxx……都不止一个……”
“你只管交待自己的问题，不要胡诌八扯。”刘薛理组长板起面孔，十分严肃地训斥郭会计。叫他端正态度，深刻检讨自己。
看到刘组长脸上起了秋霜，郭会计十分识趣地收敛起“嬉皮士”一样玩世不恭的怪笑，铺展开稿纸，继续撰写他的花边检查。
“都是烧鸡惹的祸……”郭会计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奋笔疾书。麻师傅的厨艺技高一筹，叫人由衷地佩服。简直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更贴切地说，是鬼斧神工！麻师傅做出的饭菜，都是他妈的女拖巴子的下水道，邪了门了。他烹饪的鲫鱼头，能叫人舍弃瓦屋楼舍，他能把烧鸡鼓捣出“鬼子肉”的味道来。有道是“驴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麻师傅的烧鸡香，透骨地香！不光是味道鲜美，还具备他妈的药物功效。只要啃了麻师傅的烧鸡，体内就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到处游走，腹腔内就积满了可以爆炸的能量。麻师傅的烧鸡是U235，不论是谁吃下去，立马就会变成原子弹！
吃完麻师傅的烧鸡，看到鹤发鸡皮的八十老太太，也会焕发出东珠一样的光彩，像二八妙龄一样如花似玉了。
化工厂地处偏远的城市郊区，墙里墙外都有花蝴蝶一样的大姑娘和小媳妇，男女混杂，日久生情。在一起相处久了，蝇营狗苟之事，在所难免。尤其是啃了麻师傅的烧鸡！麻师傅的烧鸡憋着一肚子坏水，包裹着一团邪火！只要把麻师傅的烧鸡吃下肚去，就泯灭了人性，迷失了自我，人就变成鬼了。郭会计说，啃麻师傅的烧鸡，连骨头都不舍得吐。他怀疑炮制烧鸡的料子里，有大烟壳、淫羊藿和甲级睾丸素。吃完烧鸡就像躺倒脱光的新媳妇，面对着饿狼一样满身蛮力的野男人，自己当不了自己的家了！
刘薛理组长甩给王彭生一个厚牛皮纸做的大号档案袋，叫他存档，送到厂部办公室。等头头们审查完了，再贴上封条，移送上级机关。
“最好不要看，真看了也不要外传。”刘组长反复地叮咛着。这份检查生动给力，内容翔实花哨，比当时流行的、让青年人追逐连看十几场还不疲倦的、一再加映的日本电影《望乡》，还要那个……如果传扬出去，秦台会发生一场比唐山烈度更大的强地震。
在厂里各位领导的眼中，王彭生是一个循规蹈矩、听话本分的好孩子。他的调皮顽劣，随着年龄的增长，被脸上那股书卷之气给淹没了。对于刘组长的安排，他非常恭顺地点头应承着。刘组长前脚刚走，他就立马从档案袋里抽出郭会计的检查，仔细研读起来。郭会计详细地陈述了自己和马兰花在桥洞中发生的故事，的确叫人脸红心跳。不过王彭生更感兴趣的，还是郭会计揣度麻师傅制作烧鸡的两味主料：淫羊藿和甲级睾丸素！
王彭生把档案袋交给陆书记，旋风般地在厂里东跑西蹿。他找到了刘组长，又找到了郏医生，累得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用手指指天上刚刚露脸的月亮。大家明白了，那是樊梨花白皙丰满的银盆大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