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郭刘两使交恶事件又起矣。刘锡鸿之为人,李鸿章谓其横戾巧诈,性情诡变,盖一不学无术小人也。其初郭嵩焘以不明其性情,荐为随员,而总署以副使界之,以公使无副使例,又改为驻德公使。不意出洋后,屡屡加以攻击。李鸿章函沈葆桢曰“筠仙心肠,尚是忠爱一路。惟素性褊急,自出洋以来,为刘云生所窘苦,势难并立”,其情形可见。而郭氏性格又系“赋性褊迫,少所容纳,一言忤意,抵脰求胜,一事乖方,椎心自激;又嫉恶太深,立言太快”者,故愤恨不已,卒以此去位。观其与黎庶昌书曰:“……于开端奉使西洋,颇谓朝廷用人为不虚,区区才力,尚能堪之,而于其时力举一刘锡鸿充当随员,枢府遽以副使任之,一意傅会京师议论,以嵩焘为的,自负能攘斥夷狄,深文周内,以相龁,不独区区一生愿力无所施用,又使仰天欷歔,发愤呕血,志气为之销磨,才智聪明为之过塞”,其愤懑不平可见,然此事总署固有不能辞其咎者。以当时刘锡鸿行动之乖谬,李凤苞、刘学翊皆言之啧啧,李鸿章亦曾函总署曰:“……云生在德,若如李监督所云于大局既无裨益,且与筠仙积怨成衅,咫尺相望,而声息不通,徒为外人所窃笑,似属非宜,望高明必有以处之。”而总署不一加谴责,故其与曾国荃书:“……使刘锡鸿之凶悖,译署稍能裁之以正,不过借假,嵩焘老病余生,捐弃海外,亦不至乞归。”虽愤激语,亦伤心语也。
郭氏自光绪二年出使,四年兼任驻法公使,四年九月辞职归国,计任职三年,其间虽经种种挫折,而条陈甚多,故李鸿章谓“闻枢译友人均嫌尊处条陈过多”,那拉氏亦曰:“其出使之后,所办之事不少,但挨骂也挨够了。”
当时怵于欧美之船坚炮利,明达之士,力求模仿西法,故同治四年(一八六五)曾国藩请设立江南机器制造局于上海,五年左宗棠请设轮船制造局于马尾。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派选学生赴美留学,并设轮船局等等,然彼辈皆以为有开花大炮及轮船即可战胜外人,故李鸿章曰:“中国但有开花大炮轮船两样,西人即可敛手。”曾国藩见华衡芳、徐寿演试所制轮船,有“窃喜洋人之智巧,我中国人亦能为之,彼不能傲我以其所不知矣”之叹。而郭氏独具只眼,以为中国不知日本模仿西法之方针正确。于光绪三年致书李鸿章曰:“……日本在英国习技艺者二百余人,各海口有之,……至奉使讲求经制出入,谋尽仿行之,而学兵法者绝少。盖兵者末也,各种创制,皆立国之本也。”后又劝扩大模仿西法范围,李氏不许,李氏识见,固远不及之也。又观其与姚彦嘉书曰:“阁下相从海外,日见吾所辩争,而幸为当者,何尝稍有假借,以不得申其志。而从未敢怀轻视之心,以吾心实见其不可轻,而考览其学校,益然内自怀愧。”呜呼,郭氏固当时之卓卓者也!
最后试录其数语,以明其苦心深虑,及为国牺牲之精神,以为今日办外交者告:
曩在京都,吴江相国相戒不谈洋务,而鄙人之谈如故;至于谤刺讥,遍于士大夫,汹汹然不可向迩,鄙人之谈如故。诚见洋祸已成,与中国交接往来,遂为一定之局,冀幸多得一人通晓洋务,即少一衅端。
蹇蹇老臣,常有取于张江陵之言,愿身化为藁荐,任人溲溺其上,终教人凭以安寝而已。
载第31期(1937年6月5日出版)
关于瞿秋白[瞿秋白烈士就义后,《逸经》上曾刊登数篇有关瞿秋白的文章,本文即其中之一。尽管作者对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存有偏见,文章的字里行间流露着曲解苏维埃政权之意,但是通过此文,读者也多少可以了解瞿秋白烈士牺牲前的心境,尤其是他临刑时的从容气度……]
……
黄鲁珍
《逸经》周年纪念特大号内,有雪华先生录出的瞿秋白遗著《多余的话》,我真个欢喜极了!因为我在民国廿四年瞿氏毕命的时候,就知道他有此遗著,但快睹无缘,只有“心向往之”。今《逸经》以此贡献给吾人,除披瑶编而默识此一代风云人物之最后自述外,爰将不才所闻知关于瞿氏数事,录出以谂读者。
按秋白,原名霜,旋改为爽,秋白乃其笔名,后此二字传播渐远,外间得知原名者甚鲜。《多余的话》第一节“历史的误会”,开首言“我在母亲自杀家庭离散之后”,盖秋白先世,自明末历清朝二百余年,代代为官。其祖父在光绪年间为湖北藩台,曾一度署理巡抚;伯父历任浙江的萧山常山等县知事。但其生父则近于纨绔,吸鸦片,不事生产。鼎革后,祖及伯相继死,家计遂异常窘迫。父亲出外飘流,仅能糊其个人之口。乃母携秋白及弟妹四人,以典当度日,为贫穷所逼极,无法自缢死。是秋白之有生,未履人世之艰难,先遭家庭之悲剧,其际遇足令人唏嘘也。秋白妻杨之华女士,为国民党第一届中委沈玄庐(定一)之媳,与其夫不合,离婚至上海读书。适秋白丧其前妻王氏,遂与杨恋爱,不久结婚。秋白在汀州狱中集唐人诗句成《狱中忆内》一绝:
夜思千重恋旧游,他生未卜此生休;
行人莫问当年事,海燕飞时独倚楼。
即为杨而发者。秋白自视为文人,所谓“结习未除”,虽届生命之结束,犹未改“拥鼻”故态。雪华先生所录出的刑前一首集句,据仆所知,原诗尚有短序如次: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呜咽,如置身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该诗首句用韦应物,次句用郎士元,三四句用杜子美、郎士元。)
除了上述两诗外,秋白狱中作品,我知道的,尚有《浣溪沙》词一阕,词云:
廿载浮沉万事空,年华似水水流东,枉抛心力作英雄。湖海栖迟芳草梦,江城辜负落花风,黄昏已近夕阳红。
梦回口占一绝句:
山城细雨乍春寒,料峭孤衾旧梦残!
何事万缘俱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
音节凄楚,读之哀感动人。秋白在水口与项英妻张亮、梁柏台妻周月林同时被捕,曾化名为“林棋祥”。解至长汀,为一原在红军中当伙夫者指出,遂另辟闭室,优与待遇。尝接见新闻记者谈话,于胡适、鲁迅、郭沫若、成仿吾诸人,均曾臧否过,尤其对丁玲,他说:
我有一爱人与她甚要好,所以丁玲常在我家居住。丁玲是时尚未脱小孩脾气。她尝说:“我是喜欢自由的,要怎样就怎样。党的决议的束缚,我是不愿意受的。”所以我们也未强她入党,此时仍为一浪漫的自由主义者,其作品甚为可读。
她与胡也频同居后,胡旋被杀,前年忽自动要求入党,作品虽愈普罗化,然似不如早期所写的好了。
足见秋白于此左翼女作家之关系,饶有一种意味。他既任过伪教育人民委员,据对往访记者谈,在赤区确做到若干成绩。如列宁小学之普遍设立,编订苏区教科书,识字班和流动识字班的推广,列宁师范、职业中学之计划。另有所谓郝西史小学,以极粗浅之学科,教授广多之工人。他亦嗜书籍版本,谓在瑞金时,觅获《瑞金县志》一部,系木版孤本,共六册,郑重保存于沙洲坝图书馆中,惜为人借去第五册一本,屡次索取未见还,致缺残一本。退出瑞金时,因不便携带,仍庋其五本于图书馆中,希望国军中有人取去,俾此残本不致绝版。黄昏已近,犹为所爱之孤版秘籍致殷勤也。
天津《大公报》当时载一汀州通讯《瞿秋白毕命纪》,叙述甚详,节录于后,以见秋白授命时之景象:
方提笔录诗,而毕命之令已下。……书毕,乃至中山公园,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止呻吟。秋白信步行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瓶,彼独坐亭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酒半乃言曰:“人之公余小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继而高唱《国际歌》,以打破沉默之空气。酒毕,徐步赴刑场,前后卫士护送,空气极为严肃。经过街衢之口,见一瞎眼乞丐,彼犹回首瞻视,似有所感也。既至刑场,自请仰卧受刑……
载第28期(1937年4月20日出版)
代语堂先生拟赴美宣传大纲
……
老舍
话说林语堂先生,头戴纱帽盔,上面二个大红丝线结子;遮目的是一对崂山水晶墨镜,完全接近自然,一点不合科学的制法。身上穿着一件宝蓝团龙老纱大衫,铜钮扣,没有领子——因为反对洋服的硬领,所以更进一步的爽性光着脖子。脚上一双青大缎千层底圆口皂鞋,脚脖儿上豆青的绸带扎住裤口。右手里一把斑竹八根架纸扇,一面画的是淡墨山水,一面自己写的一小段舒白香游山日记——写得非常的好,因为每个字旁都由林先生自己画了双圈。左手提着云南制的水烟袋,托子是珐琅的,非常的古艳。
林先生的身上自然还有别的东西,一一的说来未免有点繁絮;总而言之,他身上没有一件足以惹人怀疑是否国产的物品。这倒不全为提倡国货,每一件东西都是顶古雅精美的,顺手儿也宣传着东方文化。
林先生本打算雇一条带帆的渔船,或西湖上的游艇,在太平洋里一面钓着鱼,一面缓缓前进。这个办法既足以实证他的艺术生活,又足以使两个老渔夫或一对船娘能自食其力的挣口饭吃——后者恐怕是这个计划的主要目的。不过,即使大家都不怕慢,走上三五个月满不在乎,可是小船——虽然是那么有画意——恐怕干不过海洋里的风浪。真要是把老渔夫或船娘都喂了海鱼,未免有悖于人道主义。算了吧,只好坐海船吧。
为减少轮船上的俗气与洋味,林先生带着个十岁的小书僮:头上梳着两个抓髻,系着鲜红的头绳。林先生坐在甲板上的藤椅上,书僮捧着瑶琴一旁侍立。琴上无弦,省得去弹;只是个“意思”而已。
一“海”无话,林先生吃得胖胖的,就到了美国。船一到码头,新闻记者如蜜蜂一般拥上前来,全是找林先生的。林先生命书僮点起檀香,提着景泰蓝香炉在前引路,徐徐的前进。新闻记者围上前来,林先生深感不快,乃曼声曰:“吾乃——《吾国吾民》之著者是也!没别的可说!”众畏其威,乃退。不过,林先生的像,在他没甚留神的时候,已被他们照了去;在当日的晚报就登印出来。
歇兵三日,林先生拟出宣传大纲:
一,男人应否怕老婆——阳刚不振为西方文化之大毛病,予之来所以使懦夫立也——林先生的文字是文言与白话两搀着的,特别是在草拟大纲的时候。公鸡打鸣,母鸡生蛋,天然有别,不可强易。男女平等,本是男的种田,女的纺线,各尽其职之谓。反之,像英美各国,男儿拚命挣钱,老婆不管洗衣作饭;哪道婚姻,什么平等!妇道不修,于是在恋爱之前已打听好怎样离婚,以便争取生活费,哀哉!中国古圣先贤都说夫为妻纲,已预知此害;西方无此种圣人,故大吃其亏。宜速迎东方活圣人一位,封为国师!
二,男人怎样可以不怕老婆——在今日的中国,怕老婆者穿洋服。与夫人同行,代她拿伞,抱孩子。洋服者,西洋之服,自古已然,怕老婆非一日矣!为今之计,西洋男子应马上改穿中服,以免万劫茫茫。中服威严,虽贾波林穿上亦无局促瘦窘之象。望而生畏,女人不敢大发雌威矣。中服舒服,男人知道求舒服,女人即知责任之所在;反之,自上锁镣,硬领皮鞋,以示甘受苦刑,则女人见景生情,必使跪着顶灯!猛醒吧,西洋男子!中服使人安详自在。气度安详,则威而不猛,增高身分。譬若老婆发了命令,穿大衫之丈夫可漫应之:“Yes,dear。”而许久不动,直至对方把命令改成央求,乃徐徐起立。穿西服之丈夫鲜能为此:洋服表示干净利落之精神,一闻令下,必须疾驱而前.显出敏捷脆快。“yes,dear!”未及说完,早已一道闪光而去,脸上笑容充满宇宙。久之,夫人并发令之劳且厌之,而眉指颐使,丈夫遂成了专看眼神的动物!这还了得,西洋男子必须革命!
三,中西文化及其苍蝇——东方人的闲适,使苍蝇也得到自由;西方人的固执,苍蝇大受压迫。世界大同,虽是个理想,但总有实现之一日。以苍蝇言,在大同主义之下,必有其东方的自由,而受过西方科学的洗礼;“明日”之苍蝇必为消毒的苍蝇,活泼泼的而不负传染恶疾的责任。此事虽小,足以喻大;明乎此,可与言东西文化之交映成辉矣。(此项下还有许多节目,如中西文化及其蜈蚣,中西文化及其青蛙等,即不备录。)
四,东西的艺术及其将来——西方的艺术大体上说来,总免不了表现肉感,裸体画与雕刻是最明显的例子。东方的艺术,反之,却表现着清涤肉感,而给现实生活一些云烟林水之气。由这一点上来看,西方的精神是斑斓猛虎,有它的猛勇、活跃、及直爽;东方的精神是淡远的秋林,有它的安闲、静恬、及含蓄。这样说来,仿佛各有所长,船多并不碍江。可是细那么一想,则东方的精神实在是西方文化的矫正,特别是在都市文化发达到出了毛病的时候——像今日。西方今日之需要静恬,就是没别的更好的办法,至少也须常常看到一种秋江夕照的图画(如林先生扇子上所画的那个)。常常听到一种平沙落雁的音乐,而把客厅里悬着的大光眼儿、二光眼儿,一律暂时收起。光屁股艺术有她的直爽与健康,但乐园的亚当与夏娃并非只以一丝不挂为荣,还有林花虫蝶之乐。况且假若他俩多注意些花鸟之趣,而一心无邪,恐怕到如今还住在那里——闲着画几幅山水儿什么的,给天使们鉴赏,岂不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