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阴历八月十八,我寓居在杭州。这一天恰好是星期日,寓中来了二位亲友,和二个例假返寓的儿女。上午,天色阴而不雨,凉而不寒。有一个人说起今天是潮辰,大家兴致勃勃起来,提议到海宁看潮。但是我的左足趾上患着湿毒,行步维艰还在其次;鞋根拔不起来,拖了鞋子出门,违背新生活运动,将受警察干涉。但为此使众人扫兴,我也不愿意。于是大家商议,修改办法:借了一只大鞋子给我的左足穿了,又改变看潮的地点为钱塘江边,三廊庙。我们明知道钱塘江边潮水不及海宁的大,真是“没啥看头”的。但凡事轮到自己去做时,无论如何总要想出它一点好处来,一以鼓励勇气,一以安慰人心。就有人说:“今年潮水比往年大,钱塘江潮也很可观。”“今天的报上说,昨天江边车站的铁栏都被潮水冲去。二十几个人爬在铁栏上看潮,一时淹没,幸为房屋所阻,不致与波臣为伍,但有四人头破血淋。”听了这样的话,大家觉得江干不亚于海宁,此行一定不虚。我就伴了我的二位亲友,带了我的女儿和一个小孩子,一行六人,就于上午十时动身赴江边。我两脚穿了一大一小的鞋子跟在他们后面。
我们乘公共汽车到三廊庙,还只十一点钟。我们乘义渡过江,去看看杭江路的车站,果有乱石板木狼藉于地,说是昨日的潮水所致的。钱江两岸两个码头实在太长,加起来恐有一里路。回来的时候,我的脚吃不消,就坐了人力车。坐在车中看自己的两脚,好像是两个人的。倘照样画起来,见者一定要说是画错的。但一路也无人注意。只是我自己心虚,偶然逢到有人看我的脚,我便疑心他在笑我。碰着认识的人,谈话之中还要自己先把鞋的特殊的原因告诉他。他原来没有注意我的脚,听我的话却知道了。这仿佛善于为自己辩护的人,欲掩其短,往往反把短处暴露了。
我在江心的渡船中遥望北岸,看见码头近旁有一座楼,高而多窗,前无障碍。我选定这是看潮最好的地点。看它的模样,不是私人房屋,大约是茶馆酒店之类,可以容我们去坐的。为了脚痛,为了口渴,为了肚饥,又为了贪看潮的眼福,我遥望这座楼觉得异常玲珑,犹似仙境一般美丽。我们跳上码头,已是十二点光景。走尽了码头,果然看见这座楼上挂着茶楼的招牌,我们欣然登楼。走上扶梯,看见列着明窗净几,全部江景被收在窗中,果然一好去处。茶客寥寥,我们六人就占据了临窗的一排椅子。我回头喊堂官:“一红一绿!”堂官却空手走过来,笑嘻嘻地对我说:“先生,今天是买座位的,每位小洋四角。”我的亲友听了这话都立起身来,表示要走。但儿女们不闻不问,只管凭窗眺望江景,指东话西,有说有笑,正是得其所哉。我也留恋这地方,但我的亲友们以为座价太贵。同堂官讲价,结果三个小孩子“马马虎虎”,我们六个人一共出了一块钱。先付了钱,方才大家放心坐下。托堂官叫了六碗面,又买了些果子,权当午饭。大家正肚饥,吃得很快。吃饱之后,看见窗外的江景比前更美丽了。
我们来的太早。潮水要三点钟才到呢。到了一点半钟,我们才看见别人陆续上楼来。有的嫌座价贵,回了下去。有的望望江景,迟疑一下,坐下了。到了两点半钟,楼上的座位已满,嘈什异常,非复吃面时可比了。我们的座位幸而在窗口,背着嘈什面江而坐,仿佛身在泾渭界上,另有一种感觉。三点钟快到,楼上已无立锥之地。后来者无座位,不吃茶,亦不出钱。我们的背后挤了许多人。回头一看,只见观者如堵。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更有被抱着的孩子。有的坐在桌上,有的立在凳上,有的竟立在桌上。他们所看的,是照旧的一条钱塘江。久之,久之,眼睛看酸了,腿站得痛了,潮水还是不来。大家倦起来,有的垂头,有的坐下。忽然人群中一个尖锐的呼声:“来了!来了!”大家立刻把脖子伸长,但钱塘江还是照旧。原来是一个母亲因为孩子挤得哭了,在那里哄他。
这时候我觉得钱塘江可恶极了!大家越是引领等候,它的架子越是十足。这仿佛有的火车站里的卖票人,又仿佛有的邮政局里收挂号信的,窗栏外许多人等候他,他只管悠然地吸烟。
三点二十分光景,潮水真个来了!楼内的人万头攒动,像运动会中决胜点旁的观者。我也除去墨镜,向江口注视。但见一条同桌上的香烟一样粗细的白线,从江口慢慢向这方面延长来,延了好久,达到西兴方面,白线就模糊了。再过了好久,楼前的江水渐渐地涨起来,浸没了码头的脚。楼下的江岸上略起些波浪,有时打动了一块石头,有时淹没了一条沙堤。以后浪就平静起来,水也就渐渐退却。看潮就看好了。楼中的人,好像已经获得了什么,各自纷纷散去。我同我亲友也想带了孩子们下楼,但一个小孩子不肯走,惊异地责问我:“还要看潮哩!”大家笑着告诉他:“潮水已经看过了!”他不信,几乎哭了。多方劝慰,方才咕噜咕噜地下楼。
我实在十分同情于这个小孩子的话。我当离座时,也有“还要看潮哩!”似的感觉。似觉今天的目的尚未达到。我从未为看潮而看潮。今天特地为看潮而来,不意所见的潮如此而已,真觉大失所望。但又疑心自己的感觉不对。若果潮不足观,何以茶楼之中,江岸之上,观者动万,归途阻塞呢?以问我的亲友,一人云:“我们这些人不是为看潮来的,都是为潮神贺生辰来的呀!”这话有理,原来我们都是被“八月十八”这空名所召集的。怪不得潮水毫没看头。回想我在茶楼中所见,除旧有的一片江景外毫无可述的美景。只有一种光景不能忘却:当波浪淹没沙堤时,有一群人正站在沙堤上看潮。浪来时,大家仓皇奔回,半身浸入水中。举手大哭,幸有大人转身去救,未遭没顶。这光景大类一幅水灾图。看了这图,使人想起最近黄河长江流域各处的水灾,败兴而归。
载第73期(1935年10月1日出版)
采石矶半日游
……
黄朝仪
采石矶是在南京迤西扬子江边的一个饶有古迹的名胜地方。我们由南京乘车往游。到了采石矶,到站里坐了一会,问起采石的情形。据说,采石是一个比较闹热的镇市,属当涂县管。全镇约千余户,人口一万左右,泰半都是务农的。在若干年前,因乡民在山头掘得一座直径约一尺,高约五寸的香鼎,作黑紫色,上有红绿花纹,系天然生成,世代流传,奉为至宝,该镇遂因此得名。民十六七年间,曾为直鲁军阀搜去,不久仍索回,现珍藏于耆绅鲁涤文家,不肯轻易示人。采石矶头距车站约三华里,现辟为采石公园。说完,离了车站,雇人力车二辆,一同前往。
过采石镇时见新辟马路,颇宽阔整洁,毫无都市喧嚣之象。未几,过一木桥,见上书“锁云桥”三字,为当涂县长刘一公题。俯视小河中停泊民船甚多。越桥即为公园路,工人正填土铺石,修筑马路。两旁所植树,正值新绿之时,随风摇曳,倍增妩媚。途中伤兵三三两两,皆以木棍撑腋而行,想象彼辈当年效命疆场之英勇,不禁为之同情者再。
将抵江边,见右旁祠庙甚多,墙上大书“纪念先贤”四字。最后二祠,一为彭玉麟祠,一为李太白祠,建筑皆采古时庙宇形式,外表极为壮观。我们下车后,步行人内拾级而登。殿前有行政院长蒋中正亲题对联一副,上书:“胜迹画图中,莫辜负此日登临,依山枕渚;奇才诗酒老,曾记取当年狂放,动地惊天。”殿分三层,皆供有李太白像,两廊匾联,触目皆是,其中颇不乏精心之作,足征后人崇拜先贤的真挚。我们登楼顶眺望,但见含远山吞长江景物如画,不觉心旷神怡。二楼设有茶座多张。闻每届春末夏初之时,游人如织。堂中彭玉麟题联两副,颇能代表李氏当年狂放不羁的气概。“布鼓过雷门,问何人铁板铜琶,敢唱大江东去;挽经于电扫,仍往日珠梁玉栋,重看明月西来。”“击楫几登临,看白纻环来,生成画稿;推窗一凭眺,问青莲在否,同放诗怀。”
出殿后,沿山行登采石公园,至燃犀亭,俯视矶头峭壁千仞,近水处乱石重叠,洪涛汹涌不绝,令人心惊目眩。据传以前在此自杀者极众,乡人因迷信水中必有怪物,仿佛人至矶头,就会被拉下水去一般,都不敢站立矶头朝下俯视。后来经人燃犀牛之角,置于水底,怪物乃被药毙,自杀者遂亦减少。又水中有石一座,约方丈大小,突出水面,以前亦有一般无知妇女,立矶头以铜元掷之,谓如能掷中者,即可生育,今则渐无矣。
越采石公园至三元洞,有石阶十余级,盘旋而下,内有石室中供佛像。出山洞豁然开朗,有亭台一座,距水面仅丈余,备极清凉。稍憩,见天色垂暮,乃循原道返车站。
载第9期(1936年7月5日出版)
皋亭山
……
郁达夫
皋亭山俗称半山,以“半山娘娘庙”出名。地在杭城东北角,与城市相去大约有十五六里路之遥。上半山进香或试春游的人,可以从万安桥头下船,一直的遵水路向东北摇去。或从湖墅,拱宸桥以及城里其他各埠下船去都行。若从陆路去,最好是坐火车到笕桥下车,向北走去,到半山只有七里;倘由拱宸桥走去,怕要走十多里路了,而路又曲折容易走错。汽车路,不知通到了什么地方,因为航空学校在皋亭山下览桥之南三五里,大约汽车路一定是有的。
先说明了这一条路径,其次要说我去游皋亭的经验了,这中间,还可以插叙些历史上的传说进去。
自前年搬到了杭州来住后,去年今年总算已经过了两个春天。我所最爱的节季,在江南是秋是冬,以及春初的一二个月。以后天气一热,从春晚到夏末,我简直是一个病夫;晚上睡不着觉,日里头昏脑涨,不吃酒也像是个醉狂的人。去年春天,为防止这一种蛀夏——其实也可以说是蛀春——病的袭来,老早我就在防卫,想把身体练得好些,可以敌得过浓春的压迫,盛夏的熏蒸。故而到了春初,我就日日的游山玩水,跑路爬高,书也不读,文章也不写。有一天正在打算找出一处不曾去过的地方来,去游它一天,消磨那一日长闲的春昼。恰巧有一位多年不见的诗人何君来了,他是住在临平附近的人,对于那一边的地理,是很熟悉的。我问说:“临平山、超山、唐栖镇,都已经去过了,东面还有更可以玩的地方没有?”他垂头想了一想,就说:“半山你到过没有?”我说:“没有!”于是就决定了一道去游半山。
半山本名皋亭山,在清朝各诗人的集子里,记游皋亭看桃花的诗词杂文很多很多。我们去的那一天,桃花虽还没有开,但那一年春天来得较迟,梅花也许是还有的。皋亭虽不是出梅子的地方,可是野人篱落,一树半枝的古梅,倒也许比梅林更为有趣。何君从故乡来,说迟梅还正在盛开,而这一天的天气,也正适合于探梅野步。
我们去时,本打算上笕桥去下车,以后就走到皋亭山上庙里去吃午餐的。但一到车站,听说四等车已经开了,于是不得已只能坐火车到了拱宸桥。
在拱宸桥下车,遥望着皋亭的山色,向北向东,穿桑林,过小桥,一路的走去,那一种箫疏的野景,实在也满含着牧歌式的情趣。到了离皋亭山不远,人沿堤一处村子里的时候,梅花已经看了不少,说话也说尽了两三个钟头,而肚里也有点像贪狼似的饿了。
我们在堤上的一家茶馆里,烘着太阳,脱下衣服,先喝了两大碗土烧酒,吃了十几个茶叶蛋,和一大包花生米豆腐干。村里的人,看见我们食量的宏大,行动的奇特,在这早春的农闲期里,居然也聚集拢了许多农工织女,来和我们攀谈。中间有一位抱小孩子的二十二三的少妇,衣服穿得异常的整齐,相貌也生得非常之完满,默默微笑着坐在我们一丛人的边上,在听我们谈海天,说笑话,而时时还要加以一句两句的羞缩的问语。何诗人得意之至,酒喝完后,诗兴发了,即席就吟成了一首七言长句,后来就题上了半山娘娘庙的墙壁。他要我和,我只作成了一半,后一半却是在回来的路上作的,当然是出韵了,原诗已经记不出来,我现在先把我的和诗抄在下面:
春愁如水刀难断,村酿偏醇醉易狂。
笑指朱颜称白也,乱抛青眼到红妆。
上方钟定夫人庙,东阁诗咸水部郎。
看遍野梅三百树,皋亭山色暮苍苍。
因为我们在茶馆里所谈的,就是这一首诗里的故事。
他们说:“半山娘娘最有灵感,看蚕的人家,每年来这里烧香的,从二月到四月,总有几千几万。”
他们又说:“半山娘娘,是小康王封的。金人追小康王到了这山的半腰,小康王无处躲了,幸亏这娘娘一把沙泥,撒瞎了追来的金人的眼睛。”
又有一个老农夫订正这一个传说说:“小康王逃入了半山的山洞,金人赶到了,幸亏娘娘把一篓细丝倒向了洞口,因而结成了蛛网。金人看见蛛网满洞,晓得小康王决不躲在洞里,所以又远追了开去。”
凡此种种,以及香灰疗病、娘娘托梦等最近的奇迹,他们都说得活灵活现,我们仿佛是身到了西方的佛国。故而何诗人做了诗,而不是诗人的我也放出了那么的一“臭”。其实呢,半山庙所祀的为倪夫人。据说,金人来侵,村民避难人山;向晚大家回村去宿,独倪夫人怕被奸污,留居山上。夜间为毒蛇咬死。人怜其贞,故立庙祀之。所谓撒沙,所谓倒丝筐,都是由这传说里滋生出来的枝节,而祠为宋敕,神为女神,却是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