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语堂游苏记
……
张海平[原文作者署名“海戈”。]
原来秋天最宜于旅行,不知曾否有怎么斯基说过此话,我却因第十六期航空公路奖券不中,又愤乎国事之蜩螗,乃应语堂先生之约,作姑苏之行,以消来沪三月胸中所积洋楼臭气。语堂先生正从事为《天下》月刊译《浮生六记》,深喜芸娘,我亦颇爱三白,于是以寻求三白夫妇之遗迹为此行之副业。恐抵苏后,途径不熟,遂先函黎庵先生约在花园饭店相候。上北火车站,阳光四射,畅如也。
饭店不知是谁的别墅,虽改为旅馆,犹有园林味。其中有池塘、有垂柳、有菊、有盘松,壁上且有扇面画屏,扇面中有一张仕女图,画一女子,斜抱梧桐,全身重要部分均压在树干上,其下一足微翘,眼神痴痴地,有不胜其情之概,这些,在别处却不易得见。大致苏人确能风雅,连一饭店,亦不肯示弱,随意摆设,便能使人着迷。以此能产生三白等人,不声不响,即可留下杰作几部。我闻才子之名甚久,今天幸而到了盛产才子之区,别的不管,我倒要留心看看这才子区的环境究竟如何。
由语堂先生拟定游程,决议先去虎丘。
虎丘在苏州阊门外,离城几里?位于何方?那是徐霞客或苏州指南编者的事,与我无干。我只说我们坐上黄包车,从饭店出发,一路尽是奇怪曲折高低不平的羊肠小径,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多的河,房舍街道都在河边。桥亦不少,好像到虎丘寺前,还经过一道。入山门,来一卖花女郎,迎头兜售,大有非买不可之势,你站着,她也站着,你看鸳鸯冢,她跟在你后面,你要上山,她走在你的前面,你说话不及她说得多,你要听她说则只是要你买两朵玉兰花。这样,我们才放了心,迈步登山。但黎庵穿得比我漂亮,人也比我高,她似乎更乐于走在他的后面,一直尾随到了二山门。三不知斜刺里忽然钻过来一位卖柑子的,他把语堂先生当着刘基,一定要谈话,所幸谈的是蓝青官话,尤幸谈的是虎丘掌故,虽说他的掌故与经传大有出入,而于我这初来游人,也不无好处。于是他代替了卖花女郎,凭三寸不烂之舌,随定了我们走到剑池。剑池前有两块石碑,一大书“虎丘”,一大书“剑池”,因无上下款识,卖柑者一定要说“剑池”二字为颜鲁公真迹,“虎丘”是后人假造的,细看也有几分道理。语堂先生近来又去研究书法,亦以“剑池”二字写得不错,于是卖柑者更振振有词。走到剑池便一口咬定,这池有一丈八尺深,说本来有三丈六,因吴王炼剑之后,有干将、莫邪二剑飞天而去,不知怎么一来,就只有一丈八了。连他也不甚明白当年经过细则,我们只好望着池上的小桥兴叹。原来此处却有些奇怪,一边是千人石,很大一块石崖,一边平敞,一边高峻,而这一面却有数丈高的石壁与千人石的高峻处相对峙,其下却留出低洼,横可五尺,长约二丈,便算是池了。池窄且狭,又积满崖水,哪里可以炼剑?但崖上之桥,偏有两孔“替二剑飞天时,冲出后所留之余迹”作证。卖柑者还申明乾隆帝三下江南,曾在这里用御眼看过,因此那两个剑孔名曰眼井。但当我们亦正用眼从桥上看下去时,遇着另外一群游人,也有一位卖水果者作他们的指导,据那一位的宣传为西施娘娘梳妆之处。西施娘娘去桥上梳妆,未免过于危险,以此,我们不敢再听那一位的下文,随着卖柑者上了望苏台,一刹那间卖柑者的脸上表现了“胜利的光辉”。
望苏台上,我们先望清楚虎丘的塔。这塔是经过太平军兵燹的残余,塔上粉色惨红似地映着斜阳,还有当年余迹。大致太平军当初亦甚反对风雅,故意处处毁坏与风雅有关之地,以示革命,后来不知如何被几位文人打得不亦乐乎,而能与文人对抗者,偏偏只有会做诗的石达开与李秀成。可见真能风雅的人,打起仗来,有时也许特别好玩,如轻裘缓带的羊祜,填满江红词的岳武穆,谁也不敢骂他玩物丧志,有误民族;不过据说飞机大炮发明以后,谈风雅亦有亡国的危险,所以一切救国文人,只落得关在租界洋楼,大创作其三角恋爱的长篇小说了。
可惜受时间的限制,当前古迹名胜太多,未能一一领略。我们忙得紧,卖柑者亦随着跑得飞快,什么二仙亭、冷香阁都未走到,而望苏台上一望,苏州已经“烟火”万家了。此处四方凌空,极目均达数十里外,在暮霭苍茫中,看“狮子回头望虎丘”,煞有神气。据卖柑者言,早晨登虎丘,还可看出狮子山的两只眼睛来。似乎风景一到他口里,总要活灵活现,令人想起哪里见过游尼罗河逛金字塔,亦能遇着此种导游者。你要是不以他的瞎撰为烦,仅可得些美妙的故事,Irving的杂记不是这样写下来的么?
疑三白所谓千顷云者,即是此处,然卖柑者不知三白,只知唐伯虎,并谓拥翠山庄门首墙上,分刻龙虎熊豹四字,为唐伯虎与祝枝山所合书。看他念念有辞,似尚能追述当年唐寅与秋香恋爱之三部曲,可见唐才子入人之深。然唐寅亦似乎有些学问,虽未学过俄文日文,而他的字画诗文,都不是抄录捃摭而来,所以能深入民间,流露于贩夫走卒辈之粗口。设今日以西洋为了不得者,亦能使黄包车夫懂得其奥妙,而国家亦或从此得救,吾故曰:久矣夫中国的推车卖浆者流不知道有人在替他们呐喊了。再说三白因少年不得志,亦不津津自炫,经商时老实经商,卖画时悄悄住在仓米巷,故能老老实实写出《浮生六记》,单看他写芸娘前齿微露,便不像“苹果般的面庞”那样美丽,而文章到底可以看看,可以翻译,可以千秋了。
这时,一轮圆月已经冉冉升起,远山如七子灵岩,只能看出黑默默的轮廓,历历如围棋名家安排的黑棋子,有呼应,有照顾,而不拥挤杂沓,非似我家故乡,山尽管多,然往往重重叠叠不甚通气。我们边看边下,重新经过生公说法处、白莲池,我还去试一试那点头石,却摇不动,“点头”二字,刻得甚新,疑是好事者为之。再下,又看看吴王试剑石,一石中分,开缝处,俨然剑劈,可看出剑尖剑把,不过分口大而深,不像人手假剑所能劈破。卖柑者于此亦缺乏考据,遂引我们直趋憨憨泉。到那里,他的神话又多,而初入山门时所遇之卖花女郎忽于泉井旁出现。首由黎庵掏包付给卖柑者,语堂先生又略为润色,才算打发了他;但这一来她便一直护送我辈上车,拼命以四朵玉兰花换两毛大洋而去。
载第11期(1936年8月5日出版)
重游玉皇山小记
……
许钦文
交出了考卷和分数单,一个学期总算又告结束。疲倦和郁闷充满着身子,很想透一口气。要隔一小时才有一辆的四路车刚过去,呆立着等候不耐烦,就沿着马路踱步。西子湖畔,吴山之麓,风景委实不错。往常忙碌,虽屡次经过,并未感到兴趣。一经闲空,就觉处处可观。山林醒目,景物诱人;信步欣赏,不久到了望仙亭,知道是上玉皇山的口子。一向苦于人事,缺少游玩自然风景机会的我,以前在杭州连住十几年,连南北高峰龙井天竺都没有到过。玉皇山倒曾经游过,廿五六年,李青崖氏来杭,由郁达夫氏邀同去玩,七星缸、八卦田,还都留下着印象。山路的宽阔使我记起来了福州的鼓山;石级打扫得干净,又使得我联想到四川嘉定的鸟尤山。
钱塘江边,西子湖畔,有名的山上,大概有着寺院,如云栖、五云、龙井、虎跑、灵隐、天丝、韬光和北高峰等处,无非由和尚主持。黄龙洞和玉皇山却由道士主持,所以山上标着“黄老遗风”,那些黄墙壁的建筑物都是叫做观的。道士讲究炼丹成仙;还在山脚里,也就以“望仙”名亭了。究竟怎样炼丹,能否成仙且不说,山上的生活清静总是实在的。无怪爱好清静的人,入山惟恐不深。听着潺潺的溪流,颇有“鸟鸣山更幽”之概。以为到了这种山上,闻不到什么火药气味,可以不再嚷嚷,可是未及山腰,就见到一个壮年的道士在对老道士喘着气报告,一手握着粗竹竿,显得雄赳赳;说是好些部队里的人上来砍竹砍木头,讲了许多好话止不住刀斧,最后说到名胜古迹要保存,这才退下去。可见到了山上做道士,还得用力气斗争。本来道家崇尚返本,无非为着任其自然,并不在于保存什么古迹。如今这种山上的道士,所谓名胜古迹,直接间接,却总与其生活有关。“辟谷”之术未成,种些蔬菜以外,山上见不到什么直接生产的设备;饮食所需,恐怕也要像一般和尚的从“香火”设法,至少要能动人之心。宗教家动人之心的手段,于伟大、庄严和清静等美感以外,就是神秘,藉以激动人的好奇心。好奇固人情之常,神秘有助于信仰。西子湖畔和尚以神秘动人的有灵隐的一线天和净慈寺的运木古井。一线天无非是岩石中的一个空隙,细小得很,隐约难见。说是善心的人由此可以望见佛;有些人说确已望见了佛。其中奥妙,读过托尔斯泰所著空大鼓中皇帝的新衣的可以了然。运木古井是井底里有着一块木头,相传济颠和尚成佛以前曾从这口井里运出许多木头来造寺宇。大概因为木料长大,普通的方法不容易运输,就来了这神话般传说。和尚说得像煞有介事,听的人也似乎大半相信。一看要出蜡烛钱,这就成了运钱井。玉皇山上神秘的、固有的七星缸和八卦田以外,新有了紫来洞的布置。八卦田在山下,在平地看,只是几口田,登上玉皇山远望,才有点像八卦形。实在也只是有点像,并没有真正做到八卦的条件,连太极图都没有弄圆。七星缸虽然造起了七星亭,那七只起了锈的铁缸却仍然歪歪斜斜的乱放在露天下,新布置的紫来洞,附近一带都弄得很整齐;什么象伏地,什么狮啸天,把许多块岩石都新起了名称。紫来洞由紫东道士经营起来。“紫气东来”,确是道家的典故。《关令尹内传》:“关令登楼四望,见东极有紫气西迈,喜曰,应有圣人经过京邑,至期乃斋戒,其日果见老子”。不过洞口所题,牵连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意如何贯通,未能了然。又在近旁岩石上凿有“仁静智流”四大字,大概由于“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话。山是静的,水是长流的,固然不错。但这是儒家的见解,竟也做了“道山”的点缀。我国人在思想上,说得好听点是和平,说得不好听点是模糊,并无严密的区别。虽然和尚住寺院庙宇,道士住在观里,在丧家出殡,却可以吹打在一起。一般人对于有点哲理思想的事情,往往因觉神秘而盲目的信仰。自然这只是过去的事情。不过西子湖畔,寺院和观并立,和尚道士相安无事,也就不足怪了。
可是玉皇山,终究是有着点道家气味的,和尚寺院所在的,无论是五云山、北高峰、灵隐和天竺,都见不到头皮光光的小尼姑,在玉皇山上,将到福星观的地方我就碰着了小道姑,圆圆的头脸上梳着两个螳螂髻,额上养着刘海仙,脚上套着长统的白布袜,裤脚藏在袜统里。并不搽脂搽粉,皮肤白嫩嫩,脸颊红粉粉。这是自然的健康美,一跳一跃的跨着大步子,尤其显得生动活泼。而且,进了福星观,放大的紫东道士的照相,一望见就认得。固然前次来玩时蒙他招待过,“八一三”的前夕,我跟达夫去福州,在上海碰着这位老道士,达夫托他带回杭州一大捆的木版书,是刚到上海买得的,请他吃中饭,我是同席的。如今达夫据说已去世,许多事还是无从说起,由这位老道士带归的书籍不知去向,大学路旁达夫家的房子是易主了。探问以后,知道紫东道士还健在,已有八十五岁。一时很想找他谈谈,终于因为觉得没有什么道话可说作罢。达夫比紫东道士年轻得多,老者依然,壮者已故。远涉重洋不如深居高山安稳,这或者就是所谓得道了。山上空气鲜新,阳光充足;尤其是玉皇山顶,左钱塘江,右西子湖,风景美丽,气势雄壮,足以爽神悦目。所谓修炼得道,原来处地优良,便于摄生养神就是了罢。不过福星观前固然种些蔬菜以外,见不到什么直接生产的机构,就是开凿岩洞,修屋筑路也未必由于道士的兼工匠。紫来洞口刻石所记,也是称“鸠工”的。那么同山下的社会不能“老死不相往来”;战争的火药气味也是会影响到的罢。
载第171期(1949年2月16日出版)
钱江看潮记
……
丰子恺[本文发表时署名“子恺”。]
在上海时,偶然与友人谈起看潮。问到好几位广东人、北平人、湖南人,都说看过海宁潮的。他们问到我,我是住在离海宁三四十里的石门湾的人,却没有看过,大家引为诧异。言下带可惜之意,仿佛我是暴殄了天物。我自己也一时想不出为什么始终没有到海宁看潮的理由。大概总是由于自己太忙太懒吧?但仔细一想,还有一个至理存在于其中:凡物必难得也,其价值始高。海宁潮名震四海。广东人、北平人、湖南人久慕大名,一到了离海宁不远的地方,自然要去看一看。不管潮水好看不好看,“看过海宁潮”这一句话就有价值了。至于我们住在海宁附近的人,因为近在咫尺,旦夕可至,不希罕它,因而藐视它。石门湾人谈起看潮,都说“没啥看头”;或者说“月月可去看得,何必在八月十八去买座位,嬲闹热呢?”因为月月可去看,就月月不去看,年年不去看了。我的没有看过海宁潮,一部分原因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