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我对所有人都大大咧咧,唯独对你,我小心翼翼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周六。在我看来阳光明媚,别提多灿烂了。
我答应教希希画画,所以去书店买了画夹和纸,耽误到快中午才气喘吁吁地赶到。
我在门外听见了行云流水般钢琴的声音。门是虚掩的,就像知道有人要来一样。
我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我有点惊呆了,因为映入眼帘的是坐在钢琴前的九日。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弹奏出舒缓的音符,偶尔看一眼五线谱。在妖娆的滴水观音宽大肥厚的叶子映衬下,美得像一幅画。此人魅力值瞬间提升五颗星。
我取下画夹,站在沙发背后,离他有十米之远,也许七八米,我就不较这一米两米的真了,我用铅笔飞速地在纸上定好结构框架,开始画他的侧影。因为比较远,而且是逆光,所以只能凭借想象勾勒一个模糊的轮廓。
画到一半的时候,琴声戛然而止。他朝我走来,我赶紧把作案工具别在身后。我心里像揣了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兔子。八开的素描纸就像断线的风筝晃晃悠悠地掉到了他面前。
他伸出手——干净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以一个优美的弧度弯腰把画捡起来。
本来打算一把抢过来,然后焚尸灭迹,可是看到他舒展开的眉头我就缴械投降了。他看了一下半成品,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说:“还好。”
完蛋了,眼前这个人在我眼里已经超越了吴彦祖,完美得没有任何瑕疵,放屁都是香的,唉,神一样的存在。沈蔷薇,你不至于吧。
不知道他是说他长成这样子还好,还是我画得还好。
我红着脸,一把夺过来:“还给我。”
“还会画画?”呃,听不出什么口吻,我就不加修饰词了,别逼我了,我此刻意识都是不清醒的,我当然希望他是欣喜若狂,怎么可能!
废话,画画也是老师的基本功。不过我还是专门拜师学过素描的,本来是想画一个我记忆中的救过我的恩人,然后像古代一样在京城到处贴寻人启事,这个说来话长,以后再讲。等我素描技术练得炉火纯青的时候,我对他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只记得一头非常飘逸的过肩头发。有一段时间,我周末在后海摆摊,彤彤负责招揽生意,凡是头发稍微长点,长相清秀的男子都免费画自画像,于是大家口口相传,排起长队,甚至有戴假发套的,直到被城管驱逐。
“那个,我也没想到你会弹钢琴,刚才那个,弹得还不错,只有最后一点,有点……连贯性不够。”我疯了吧,竟然敢指正男神。
“呵,老歌。”
“嗯啊,这是印尼苏门答腊中部地区巴达克人的船歌。星星索是划船船桨起落的声音,这首歌表达的是对远方的人的思念之情。”
这样就可以了吗?我还有很多才艺没展示呢,我可是正儿八经211工程学校音乐教育系毕业的。但是我扁桃体容易发炎,手术没做好,影响到了声带,进幼儿园都费老劲了,就这样还差点被九日把饭碗都弄丢了。
你有没有发现每当我发挥自己特长的时候,语言组织能力就变得非常发达,都能上脱口秀了。但是我不知道我这是不是班门弄斧。
自从希希受伤以后,我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快乐过,心底柔软而舒畅,不是做梦吧,我们在愉悦地交流艺术,至少我是这样想的,管他呢。
短暂的沉默让我自觉有点尴尬,我差点忘了正事。
“希希呢?”
“早上希希被她舅舅接去了。林姐也跟着去了。”
“哦,不早说,那我就回去了,不打扰你了。”我收起画夹和纸,有点小小的失落。
他看着手机没有说话。恰好外面雷声大作,一道闪电印在窗帘上。这是天公作美吗,非要留人家。我一边磨蹭着收拾东西,一边看门外,又强调了一遍我要走了这个事儿,快叫我啊快叫我啊。
“雨停了再走吧。”我身后传来美妙的男低音。他叫我了吗?
他听见了我的心声,这么神奇吗?
“哦,这样啊,你看,要不然……切磋一下琴技吧?”我压抑住内心的窃喜,故作镇定地问道。
他没有说话,却踱步到钢琴面前拿起琴谱翻了翻,我就当他默认了吧。既然赌,就得下注啊,要不然不好玩。
我看了一下钟表,快到饭点儿了,吃货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输了的怎么办呢,要不,比厨艺吧,反正林姐不在,今天也没人做饭。”
他舒展开刚才紧皱的眉头,露出一个午饭可算有着落的表情,无所畏地耸耸肩。
我打了一个响指说:“OK,那就这么说定了啊。能请你再弹一遍《星星索》吗?我试试……我的嗓子还能唱吗。”
我真是给点阳光就能灿烂的那种人,好家伙,这内心红旗招展彩旗飘飘的。
琴声响起。
我站在一边,打起十二分精神,跟着节拍,拿出艺考的水准:“呜喂,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船儿呀随着微风荡漾,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他弹奏的是常规G调,曲调缓慢、悠扬,略带哀伤,就是在这样的歌里才敢这样表露心迹,那么九日,你日夜思念的地方是美国吗?
我这八卦他的心理,一刻都停不下来。
歌声毕,他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我就权当是赞扬。
轮到我弹的时候,我试了几下音,面露难色地说:“很久不碰钢琴,都生疏了,在幼儿园弹惯了儿歌,就不献丑了,当你赢了行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对弃赛对手的鄙夷写在那张360度都没死角的脸上,然后勾起嘴角类似得意地笑了一下,迅速收回,我全程偷偷瞄着这张比天气还变化莫测的脸,看痴了。
我在心里说,你知道我是故意输给你的吗?我虽然没有考过级,但是上大学的时候就靠着这个手艺在酒吧里养活了自己。可是我那么不想打败你,我就是想输给你,我喜欢看你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可以吗?
你瞧,我是不是很像变色龙?跟一个很有修养的人在一起讨论高雅的艺术,我就会变得温文尔雅,笑不露齿,知书达理。这根本不是我的本性啊,我只是拼命地接近他的气质。一个屌丝这么说可能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思,做个奢侈的关于男神的春梦还是可以的吧。
等我宣布比赛结束、胜负已分以后,信手拈来弹了一首当时比较火的曲婉婷的《我的歌声里》:
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我的梦里/我的心里/我的歌声里/世界之大/为何我们相遇/难道是缘分/难道是天意
九日,你知道吗?后来我在新加坡每次弹这几首曲子,都能感觉离你很近很近,近到能感觉到你的呼吸……
那天我的心情和天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听见河水在流淌,鲜花在盛放,鸟儿也在歌唱,九日盯着弹琴的我,脸上更加阴郁,陷入良久的沉思,该不会是觉得我戏弄了他吧?气氛一度冷场,我再次背起画夹。
“你发的计划表我已经看了,有几个问题,去书房。”
第一次进一个男人的房间,很大,屏风把空间分成卧室和书房,进书房必须经过卧室,所以我光明正大地打量。还算整齐吧,淡淡的香水味道,蓝色的窗帘,蓝色的被罩床单,灰色的壁纸地毯。
阳台一角放着吉他和架子鼓,落上了细细的灰尘,又是装范儿的摆件,书桌上有点凌乱,到处都是各种管理、销售方面的书籍和光盘。
我在心里默念着歌词:灰色是不想说,蓝色是忧郁,而漂泊的你狂浪的心又在哪里?
房间这么沉闷,到底几个意思。
书房有一面墙全是书架,书架被摆得满满当当,我仿佛来到了图书馆。我环顾了一下数不清的光盘,还有我一辈子都看不完的书,吃惊地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销售?卖书或者光盘的?”
早就听说中关村桥底下卖光盘的特别赚钱,至于卖什么级别卖多久能买得起一栋别墅就无从考证了。
他也跟随我的视线环顾一圈,有点炫耀的意思,却懒得解释:“差不多吧。”
我挠挠头:“你这惜字如金的,还能做销售啊?我还以为你说话是按字收费呢。”
“说话收费,奇怪吗?”他不阴不阳地问。
我刚想说,既然收费你何不多说一点,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对不起,我接一个电话。”他的手机响了。
我退到走廊上假装看壁画。他的声音隐隐约约飘过来。
“她挺好的……被你弟弟接走了……为什么……这就是你的决定……你有为希希考虑过吗?我不会同意的……”
我还竖着耳朵听呢,就听咚的一声。
他做了一个扔东西的动作,手机在墙壁上弹跳一下落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我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就那样大气也不敢出,紧紧地抓着栏杆,怔怔地看着生气的他。他用拳头在空气中挥舞,然后向后直直地倒在床上,双手摊成一条直线。
我的意识在某个瞬间开始了断断续续的空白,他又难过了,怎么办?我该做些什么?
我知道自己在逐步走向沼泽地,再往前只会让自己身陷囹圄,甚至万劫不复。我也清楚地知道只有转身才是风平浪静,海阔天空,才能退到当初清心寡欲的自己。我盯着门的位置,一直举棋不定,内心在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如果那天我就在这个时候退出去,我们也许就不会在彼此的人生里过多驻足,可是人生没有如果啊。
为什么我听见了如此压抑不能自已的叹息声,这次又是我的幻听吗?
这种气氛下我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也跟着伤心了一会儿,那个时间过了很久,很久。窗外电闪雷鸣,雨愈发大了,树叶在大雨里瑟瑟发抖,天在瞬间就暗了下来,多像偶像剧啊,又符合男主角的心情,又给女主角留下了陪伴的理由。
我去厨房自作主张地煮了一碗西红柿面端到他的房间。
“那个,这是你赢的奖品,献丑了,你,趁热吃吧,我先走了。保重。”
说完再见,我背过身去,嗓子里像被灰尘堵住了一样,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我是在逼自己跟一种得不到的遗憾告别。
他突然坐起来,声音空洞悲怆:“你会喝酒吗?”
“啊,这个……”我想打电话给彤彤问问,到底是会啊还是不会啊。
以前上大学在红酒品鉴会上喝过,再就是去年彤彤公司年会,要求带家属,她就把我带去了。第一次喝居然喝醉了,好像还闹了笑话,非要抱着树亲。
“我只喝一点点行吗?喝完就真的走了。”我可不想在他面前闹笑话。
透明的高脚杯发出冷艳的光芒,他缓缓地注入宝石般的红色液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果香。入口有点涩涩的味道。
我们并排坐在地毯上,背靠飘窗。小口抿着红酒,房间里飘着似有似无的音乐。
“手机借我一下。”
我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拨通了自己电话。
“你手机还可以用。地毯质量不错哦。”我走过去捡起来,心情愉悦地递给他。
他盯着我的手机屏幕看了半天。揶揄道:“九日?九日,呵。”
我有一种内裤被放在大街上曝晒的尴尬,并且内裤上还绣了我的名字。
我红着脸自嘲道:“很,很有想象力吧,实在是你的签名太艺术,扭曲,欣赏不来,我才会脑洞大开。”我吐了一下舌头。
他只是懒洋洋地晃着酒杯,不说话。
“如果你没有小名可以用这个啊,免费送给你,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很配你的气质。”
他眨了一下眼睛,深邃的目光,波光流转,却一下子叫我胆怯了。一瓶红酒下肚,戒备心也没有那么强了,他有想倾诉的欲望了,原来喝醉酒除了会吐,也能让人变成话痨啊。那通神秘的电话,让他性情大变,让我不经意间闯进了他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看见一个陌生,但是很平易近人的九日,他的心里仿佛住着两个小人,那个冰冷的人睡着了,而那个活泼又闷骚的人醒来了,被碰到了开关似的不停地述说着。那些话里带着淡淡的情绪,好像已参透人生,看淡生死。
我并不介意啊,反正我第一眼看见你,你的头顶上就戴着光环,所以你说什么都行。
他告诉我第一次发短信给他道歉叫他九日先生,自己愣住了,还以为我发错了。他说第一次听人这么称呼,感觉蛮怪的。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还因为这个以为他是日本人,他说还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签名那么糟糕。
我也趁势打开心扉告诉他我当时多么后悔啊,本来应该好好的一个故事,被我折腾成了事故。
“还有故事?”他风轻云淡地问。
“嗯……别笑啊,一个情窦初开春心萌动一见钟情,关于暗恋的故事。想偷拍一个男神做个纪念,但是遭报应了。”
“花痴。”他轻蔑地摇了摇头,然后跟我碰了一下杯子。他当时并不知道,我说的男神就是他。
“你尽管取笑我吧。就是很好笑啊,把自己弄得像个笑话一样。”
一道闪电印在窗帘上,我下意识尖叫了一声。我从小就害怕打雷闪电,因为小时候我奶奶说一到这种时候妖魔鬼怪就要出来吃人了。
他笑笑,抬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背。我莫名地战栗了一下。
“你知道吗,希希就是我的生命,我曾经想谁伤害她我都可以要了他的命,但是那天我动了善念,所以我手下留情了。”说完,最后一口红酒一饮而尽。
红酒已经见底,又开了一瓶。我晃了一下沉沉的脑袋,糟糕,好像有点恍惚了。我好像喝不来红酒。
“今天为什么心情不好?是因为希希的妈妈打来的电话吗?她为什么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她不担心希希吗?”
“好奇害死猫,别问了。知道多了,就是陌生人了。你记住。”
都说酒后吐真言,我就心生一计,想把他灌醉。没想到这点小伎俩被他识破了。
“每个人都有禁区,说点别的,比如天气。”他偏过头目光闪烁地看着我说。
这还用聊吗,明天阵雨转多云,19—26度,我都看天气预报了。
我当时是少女心,对这个心智成熟、历经沧桑的男人问了一个特别幼稚的问题:你暗恋过一个人吗?
他当时愣了一下,讥笑我干吗问这个。是啊,我干吗问这个呢,也许我就想知道,他是否知道暗恋的感觉这么心酸,这么累。
“随便问问,不可以呀,这也是禁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