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杭城山美如黛水美如花,无如说她情如蜜爱如饴,更无如说她原本就是一座女人的城。
女人最柔最美,然而,女人也最顽强最坚韧最懂情。
杭城人就最懂得爱情,看那浓柳淡竹下,看那蒹葭流水旁,孤山上、钱江边、花港外、断桥侧,即使水光潋滟山色空濛处,浅草没马蹄乱花障人眼的地方,对对红男绿女或昳丽或潇洒,或悱恻或缠绵,或携手或挽臂,软语飞如柳絮,莺歌醉酣丝草。即使白发翁媪,也无一例外,甜甜的,糯糯的,相拥相伴,每一步,走出的都是琴音,都是画意。
他们不顾忌身旁熙熙攘攘的芸芸们,不顾忌芸芸们惊喜羡妒,红艳艳粉嘟嘟的流眸。
其实,顾忌,不属于爱情;爱情,从来无须顾忌。
于是,杭城的风软了,杭城的水软了,杭城的山峦也软了,就连呼呼北风带来的雪花,到了杭城也软了,淡了,晶莹温馨香腻腻的了。
软水香风中,所有女子都紧紧地挽着男人的手臂,握着男人的手腕,好似生怕身边的男人会突然被人夺走,尽管这个男人身材魁梧甚至高大巍峨。杭城的女人,自觉地担当了保护男人的责任。
原本弱小的女子,在杭城变得如此坚毅顽强刚健,原本赳赳男儿,在杭城变得如此弱不禁风。
杭城女人自古就拯救着男人;
杭城女人还将永远拯救着她们的男人。
杭城的情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即使他们原来心似冷铁性如火炭,即使他们原来不知情为何物爱有几何,一到杭城,也能演绎出一曲曲感天动地,令人柔肠寸断的故事来。
一位久住峨眉素心如雪的女子来了,她看中了一位青衣窄帽粉面丹唇的小哥,她便不顾脱胎换骨洗心涤髓的痛苦,不顾千修百炼的艰辛,不顾师长的苦劝同伴的苦留,毅然以追星逐月的速度飞奔而来。
与她同来的还有一位情窦初开的姑娘,这个叫小青的姑娘深深被姐姐的执著所感动,她想窥一窥那令人羞答答令人心神难禁的男欢女爱。小青见到了,见到了令她永远难忘,令她血燃五腑情动七窍泪化长江水魂涌钱塘潮的一幕幕。
她幸逢了一个情深意厚诚实勤劳胸无大志心有小家家的药店伙计;她遭遇了一个憨傻胆小头热心冷怀中装有许多小九九不敢面对瞬息万变湖光山岫的小青年。
他姓许。
遍插菖蒲香艾的日子,他被吓到了。她救他,冒着毁灭灵魂和肉体的危险,只身闯关冲隘,到了众多天兵天将守护的昆仑,到了王母娘娘居住的昆仑,去盗取那唯一能救丈夫性命的灵药。枪尖刀刃下,伤痕累累,血染袍红,十次百次险险丢掉自己的小命,而那一棵救丈夫性命的灵药,始终牢牢装在怀中,甚至连枝叶也没有损伤。
人,为了情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神,为了情可以不顾自己的来生。
天地间万事万物,没有什么能够敌得过情。
一个偶然的事故,他忘了湖畔携手并肩,忘了洞房的温馨与热烈,忘了昆仑盗药的九死一生,居然借助佛法无边的外来和尚和神通广大的天将,将已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恩妻压在了高塔之下,任凭她哀声连连挣扎不起,任凭她肝肠寸断魂飞魄散。
杭城的男子,难道你只能同富贵同甘甜而不能共磨难共艰辛么?人啊,心何不宽容一些?
她再也没有回去,没有回到那风光依然迷人岁月依然迷人的峨眉山去。她永永远远的成为了杭城高高佛塔下,一缕聚不成型散难为烟的孤魂;成为了杭城千千万万人永永远远的心痛,成为杭城人永永远远放释不了的负罪感。
看看断桥上的女子,无一不是脸如桃花,那是自豪自信的;看看断桥上的男子,无一不是身如曳柳,那是羞涩自愧的;看看断桥上的白发老人,无一不是凝重如磐石,那是虔诚是崇拜,是对魂魄纯情依然还在湖面山尖塔身缭绕的异类女子的祷告祈求。
多少年来,女子们叫她为妖,男人们称她为仙。直到今天,人们才把她叫做人。
她与许姓郎君的故事,有人说他被蛊惑,有人说她迷惑祸害凡人,但更多的人认为他们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爱情,尽管是血淋淋泪涟涟的。
可是,这样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样的血淋淋泪涟涟也能叫爱情?
可又一想,这样的故事不叫爱情又能叫什么呢?
从来,没有血泪的爱情难以被人传诵,没有周折的故事难以被人记住。
同样血淋淋泪涟涟的爱情故事还有杭城不远处尼山上那一对飞越千年飞越万里而不离不弃的彩蝶。
千年前的一对少男少女,读《论语》,诵《雎鸠》,日习典籍夜练章楷,山前松柏下,山后小溪旁,吟哦有声点划有形,直令溪畔那一双总角小厮也笑眯眯地呀呀学舌。
其实,她原本不须身上尼山混迹男孩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三从四德嫁鸡随鸡即可,而她,却苦苦相求,磨破膝头磨破嘴唇,终于获得父母恩准女扮男装上了尼山书院。书院的那位老学究,眯缝着一对浮肿但绝对清亮的眼睛,思索许久沉吟许久,最后还是狐狐疑疑地点了点头。她,便成为了书院中一位十分独特的学生,成了老学究时时刻刻的担心与牵挂。
不久,书院里又来了一位清清秀秀诚诚笃笃,宋玉潘安一般风流倜傥的弱冠少年。他的出现,让她耳陡然聪慧眼陡然清明。这天,尼山顶上出现了平时难见的彩虹,尼山的岩石缝中生出了罕见的连理百合,尼山下的溪水中游来了让白发老人喜出望外的交颈鸳鸯。
捧着书吟着诗句的他和她,迤迤逦逦走到一起了。
他,窍似混沌,她,心若镜明;寺中金童玉女,天上比翼鸟儿,都被她赋予了盈盈柔情。一场不对等不协调的追逐就此开始。
上天注定这个地方这对璧人要发生惊绝人寰的故事;
上天注定他二人的血天下人的泪要淋垮泰山涨溢长江。
书院门口,老学究悲喜参半地摇着头,幽幽地叹了一口长气。
这是她的有幸,这也是她的不幸。有幸,后人有了可歌可泣可慕可诉可佐酒可伴茶的话题,这话题可教育子子孙孙,可赚回数不尽的黄金白银;不幸,她便不能朝侍父母晚伴夫君,不能有存欢膝下的天伦之乐,他们,只在那幽幽世界里,夫唱妇随翩翩跹跹,洒下一路花粉、蝶粉,将血魂将肌骨融入那虚虚渺渺的残虹中。
我们不忍心,可又不得不忍心,去看待品评那一个又一个可歌可泣可慕可诉的故事,看待品评这些女人身上的血淋淋泪涟涟的故事。
她早熟?她情如钱江水?她心如天姥山?
热恋中的女人啊,你的智商真的等于零?
可我们在发此感慨时,心中却又划出一个问号:一个冷静得让人害怕的女人身上,还能产生感天动地的爱情么?
其实,她的父母给她选择了一个官宦富家公子,而且同样是容貌堂堂身材凛凛的男儿。可她,偏偏对这个马姓公子毫不动心,偏偏喜欢与自己朝夕相处却不知自己是男是女的“呆头鹅”梁姓小哥,况且这梁姓人家仅能温饱,远不如马家锦衣玉食。
从古至今,只有纯真的爱情才可以忘掉钱财和贫富,而钱财,也可以忘掉锈蚀掉爱情。
如果让他永远沉睡在梦中,不知道眼前的美男子英台“贤弟”其实是女红妆“九妹”,也许,他会糊里糊涂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地活下去,活到须发尽白的耄耋之年,即使寿终正寝,也糊里糊涂高高兴兴,绝不会留下丝毫遗憾。可是,他知道了,该他知道时他不知道,不该知道时,他偏偏知道了。
人啊,与其让他清清醒醒地死去,无如让他糊里糊涂高高兴兴地活着。
他终于病入膏肓了。
可恶的医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给他开了一个方子:龙王头上角,王母身上香,阳雀蛋一对,六月瓦上霜……
这是药么?这分明是死刑的宣布。
可是,哭得死去活来昏天黑地的她偏偏就认定:既然医生开了这么个药方,世间就一定有这种药;既然他因为自己而病入膏肓,自己就一定要把他救活过来。她便不顾父母阻拦,上天入地去寻觅那根本就不存在的“灵药”。
油尽灯灭,他的杳杳魂魄,便悠悠向地府飘去。
她追来了,没有抓住已经冰冷的手脚,甚至已将朽掉的衣襟衣角,但她却抓住了他飘飘悠悠的孤魂,她想将他从地府中把它拖回来,拖回到自己身边来,憔悴由他憔悴,嶙峋由他嶙峋,依然可以诵读吟哦,依然可以冷暖与共同床共枕与子同归。
爱情,可以让女人不自量力;爱情,可以让女人神智不醒而不知阴阳有隔。
她仍然不放弃,过了奈何桥,追回他!喝了孟婆汤,追回他!一路追去,他化成了蝴蝶,她也便变成了蝴蝶。身子变了,形象变了,可她的心,至始至终都没有变。
这一追,就是几千年。
她追得上他不?她能将他追回不?
能,一定能,即使追到“山无陵,地维绝,天地合”的那一天,即使追到地球毁灭宇宙毁灭的那一天,她也一定能够追上他,而且将他救回。
爱情的力量是无限的,爱情是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
还有苏小小,还有李秀英,还有曹娥,还有千千万万杭城女人。
一个又一个美丽哀怨情深似海命比纸薄的红粉女,用青春用生命成就了这座伟大的城市——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