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慌忙伸出来准备支撑重心的右手撑到了什么东西,摸起来光滑圆润,一个半圆柱体,抓着感觉底下是一张硬底子,掌心这面摸着像是皮革类的东西,里面塞着一只脚。之后他感觉到一根柱子抵住了他的背脊。直到他惊惶地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才想起收回两手扣住这只左臂。虽然他还不知道他背后那个人其实不是个左撇子。他就这样被固定住了,一副动弹不得的样子。巷子外,某根树枝上挂着一只白色塑料袋,风一过,那只塑料袋就被树枝和风儿撕扯得嘎吱作响,这时候,他就像那个塑料袋一样无力。他拼命地尝试向后转头,可他实在忍受不了这越挣扎就越严重的气紧,最后又总是迫不得已地转了回来。
这突如其来的困境让他头脑一片空白。即使地上的泥水冰冷,但他也无暇顾及。
“别动——”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传来,“这是老子刚洗的裤子。”
那个声音,低沉而透彻,吹过他的耳廓,直击他的大脑。
“你找我什么事?”老哥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他紧张得一瞬间卡了壳。远处的挂在树枝上的塑料袋又被风刮走。
“我操……”他莫名其妙地说出了声,“怎么回事?”
“是我在问你。”老哥说,“是你在找我。”
那棵光秃秃的树站在断枝巷外面的二点五环路上,在高压钠灯下显得嶙峋无比。看起来有人遭了一道反手。
“你好像很悠闲。”老哥说,“那就我先说吧。”
老哥说:“在我摘掉你的中指之前我想先请教你几个问题。”
当他听到“摘”字时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他不是听到“剁”,也不是听到“切”,也不是听到“砍”。老哥立了起来,于是单同学感到背部的那根柱子也撤远了,不过他还是被绞着,就这样单同学的身体将就着被扯起来的脖子一块儿被拖进了巷子的更深处。一步、两步……单同学开始瞪大眼睛,像发现了什么,或者是想起来了什么。有的人见了棺材他才会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开始恐惧地哽噎,呼吸更加急促。他好像清楚了一切情况,他迫不及待地承认。
是。单同学说是。
“嗯”,“你在说什么?”
“找、找你。”单同学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别急,我还没开始发问。”老哥说。又是一个绞固姿势,他被老哥的膝盖抵着坐在那里,双手撑地以保持平衡。
“你对我的工作方式有意见?”老哥问。
也许是老哥很多时候太严肃,又嫌同学们上不来班会课;也许是老哥一视同仁,对谁都那么彬彬有礼,让人恶心,只要你没妨碍到他,他就永远那副模样;也许是老哥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做过义务之外的事,乖离人情。
“什么时候你对我的工作方式有意见,我不介意你当时当面提醒我。”老哥说,
“ANYWHERE,ANYTIME……”
也许单同学现在是想表达意见,但他什么都没说。看起来他在强忍觳觫,觉得这泥水太冷。或者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1,2,3……
“我也觉得不是这个。”老哥从背后看着一言不发的他问道,“那是钱的问题吗?”
1,2,3……
在上一学期,有一阵子老哥突发奇想想去卖字,在那期间他搞了不少调查,只不过当时这对他来说是一笔大生意,而我们可不能拿自己的活命钱轻举妄动或者做任何尝试。
但是别人的钱可以。
他准备了一份三千字左右的商业计划书——初稿其实只有几大百个字,经过七八次扩写,成了三千多字。用这玩意,找了十来个同学商量,其中有十个表示愿意借他那两百块,但他最终只借了一千六。虽然有两个人被淘汰了,而另一方面这十个人都获得了使用书法社的权利,这是他的补偿方案,他的商计书上写得有。月利五分,贷期十二个月,算上利滚利,来年净还大家一块八毛。这是他的风险对冲方案,上面也有。如果有人来提前讨债,按照书上说的,协议无效,最终解释权归老哥所有。但是单同学的姓名也不在那名单之中。十个名字都不是单同学。老哥把所有人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他觉得应该也不是这个。
老哥伸出右手来,抓住了单同学撑在泥水里的右手,扳到了单同学背后,看起来像一个黑色的鸡爪。之后老哥从裤子的臀袋里掏出一张手帕,帮单同学擦去了泥水。接着他又问:“你年级上哪个兄弟招惹过我?”
江湖恩怨,是非无道。谁都只是个脱了线的风筝。单同学老老实实地、费劲地,
喘着气,没有把握住任何一个稍纵即逝的逃跑机会。像是已经知道了那只是徒劳一样。
1,2,3……
“说吧,或者是你的哪个兄弟。”老哥说。他只是要个名字。
单同学呼吸急促,像已经是个尸体了一样僵在那里。他死盯着眼前那个像一个趴在地上的尸体一样的东西,那个东西裹着一套像是他现在所穿的校服一样的皮,周围四散着红色的液体。借着几十米开外二点五环路上的灯光,这里的一切显得暗淡而真实。
谁会想到这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件,而遇到的是这样的结果。他感受到了什么,像是一把枪顶着自己的脑袋,然后被问着一些问题。事实上如果你也是被一支枪抵着脑袋,不论你注意力怎么分散你都只能看着那一把枪,只有在临死的时候人才会最真实的面对自己,所以老哥说在那时候大家一定要记住去欣赏最真实的自己。现在单同学呼吸急促,血压升高,而脖子依然被绞得死死的,大脑低氧让他思维迟钝。他只感觉到手被捏住,然后中指冰凉。等他反应过来,他还以为那里是被套上了一枚扳指,只是那个扳指有些厚,把食指和无名指都挤到了两边。
他什么都没说。
“哦。”老哥说。
伤杀大恶,犯者当诛。
单同学只感到中指开始被挤压,紧接而来的是疼痛,皮肤最外面的角质层像是已经被破开了的感觉。
老哥说:“本来这话轮不到我来说。不过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要是你不做到这一步,我也不会给你留这么多礼物。”
“我现在在说刀的问题。”老哥补充道。单同学一下子似乎想起来,但老哥一把就把他的肩膀压了下去。继续说道,“要是我因为你的愚蠢和麻木就这么死掉的话,
那你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
“所有你的人,我会一个一个地找出来。”
“不。我没喊他们带刀。”单同学突然失声地喊道。
老哥本来只是想唬他一下……
“我知道。你也从来没搞清楚你要做什么。”于是老哥把话接了下去。
老哥稍微一用力,手指的表皮层就被切开了,单同学的右手中指开始流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淡的芳香。
“所以这一半,我就当你这次的学费收下了。你还有两分钟跟你的中指道个别。
“到时候你可以倒在地上痛哭或者终于可以反手过来干我。
“或者。
“或者你在这之前自己扯断手指然后反手过来干我。”
“你选哪样?”老哥嘴角上扬。
单同学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眼前那具尸体,手指微微颤抖,身体跟着战栗。
他在发呆,不过发呆也是要算时间的。
时光匆匆,无法可想,时光匆匆。当所有人回过神来看着那把枪的时候心里只会这样想。
“不一样。”老哥看着脚下,摇着头自言自语,“两者不一样。”
现在你还有两分钟。
一开始就把事情搞得极端的好处就是它也必定会很快收场。
我们是被电影和书带坏的一代。我们的上一代被革命和大字报带坏。
在五分钟的紧张对话之后大家的注意力现在都所剩无几。
如果你把事情处理得简单一点儿,你就不会被变得如此复杂。百感交集。
再见了中指。越这么想你就越加停滞,不敢向前。
现在你的中指还剩下最后一分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习惯于等死的人就是这样,如果要付出代价,他们就停滞不前。
一片空白,他一动不动,他不论怎么想,都会掉下根手指头。然而到了这境地他却也不愤怒,原来他不是自己心中的那个古惑仔,然而却又把自己逼到了这步田地。他本来要把这事做成个什么样子,原来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想不出想法的他就这么低下了头。
30秒,右手中指准备脱离运行轨道。
剩下的30秒他就什么也不肯想了。
27。
老哥早就松开了左手,那只原本绞着单同学的左手现在也只是自然地挂在单同学的左肩上。就算这样,单同学也一动不动。
24。
老哥站了起来。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轻轻地提着单同学那根血肉模糊的中指把他顺势拉了起来,单同学背着右手,差点没站稳。脸上一副疼痛不堪的样子。
血在往下落。
18,15。
老哥推了下单同学的肩膀,帮他挪了一下他的身子,让他转过身来面朝断枝巷的东侧,自己始终保持在他的身后。
“3,2,1。”
“0。”老哥说。
单同学的心跳达到了极限。
套在单同学手指上的烟刀松动,掉了下来。剩下的是单同学正在滴血的多了两道刀口的中指,还留在他那孤零零的鸡爪上。
事情就是这样。
他正准备回头,脑袋却被老哥一把手压住,慢慢地推了回去。
“走。”老哥用平静的声音说。
单同学还站着,丝毫没有反应。
“走吧。”老哥推了他一下。
“你敢转过来我可就反悔了。”你看不见他背后老哥那张牙舞爪的笑容。
单同学马上就跑了,越跑越快,一下子腿软让他差点绊倒,但他马上就恢复了平衡。继续跑。渐行渐远。在巷子的另一头,我站在那里,看见有个人跑了出来,惶恐失色,一脸狼狈,视我若无物。他拼命地往外跑。
这是老哥的计划的第二步,我知道一切都应该有条不紊。在我悠然地看着他动若脱兔的背影时,我注意到地上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大量血迹……这并不像是一个断了手指的十级残废应有的状态,而且后面也没有人追过来……我就那样呆了两秒钟。然后马上冲进了巷子里。
在A级安排里,整个行动的头脑死掉就意味着行动失败。
在象棋里我们叫将军。
从昨天放学开始我一直都很亢奋。其实老哥只是吩咐我到了集合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带上一样东西。他说的东西是个用不锈钢铸成的标准的三刃式雪茄刀,上面的刀洞大约有你的拇指那么粗,一个圆形;钢壳外面没有丝毫装饰,只有几个裸露的铆钉。我没敢丝毫懈慢,因为在A级安排下,就算是再日常的小事也可以成为一个关键,我把这看作一项至高无上的任务。对我来说,A级安排甚于我的生命,老哥说那些肯付出比生命更高代价的人才会明白他们为什么活着,而且他说只有等我跨过了这个坎,我才能真正体验到纯粹的意义。
当你的功课遭遇到A级安排的时候,什么考试卷子、练习册、模拟题,一瞬间全都变得不重要了,这些能让你功成名就吗,这些能让你永垂不朽吗。你可以说这就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即使此前我在学校浑浑虚度了两年余半,但现在只是一个瞬间我就已经不再感到可惜了。
他命令我“在放学后二十分钟以内把那把雪茄刀送到断枝巷”,他将在那里接应我。这非常容易,又很简单,而我又太过焦急。当我在找东西的同时顺便又莫名其妙地做了一瓶道具血出来,蜂蜜、牛奶、水和胭脂红(可食用)。我用一个易拉罐那么大的玻璃瓶把道具血装了起来,本来只是想留作一个纪念。但又暂时还没想好该把它放在哪里,只得把它放在了兜里。
一路上我跑过了上学的那条路,跑过了学校,跑过了学校的后门和一个又一个路口,我一边急促地呼吸着让空气猛烈而不断地灌进我的肺里,一边狂热地奔向断枝巷,我的胸腔越来越热,几近爆炸,但这也并不重要,我觉得那些行道树那些彩色头发还有那些学校边腐烂发臭的河水都以飞快的速度向我冲过来,随后又疾驰而离,一片一片地成为我眼中的飘渺烟云。然而我并无暇顾及这色彩斑斓的正在飞奔的世界。因为这些都不重要。
下午的五点四十五分是标准的放学时间,我在六点零三分终于抵达了断枝巷,那时老哥正在巷口附近勘察地形。他藏在巷子里一根电线杆后面,问我看不看得见他,很明显他的肩膀和后背从电线杆靠墙的那一侧露出来了很多,所以我说很明显。不过他说没问题,再过几十分钟天色就完全暗下来了。届时那街旁的灯光再也照不出他身上那一层黑色的迷彩,在阴影之中他与黑暗浑然化为一体,我们将完成一次完美的伏击,这就是我们这场巨幕反击的前奏。一切都有条不紊。
我把兜里的烟刀掏了出来,他接过烟刀,架在右手铡了两下,觉得没问题之后把它放进了臀部的裤袋。
“接下来呢?”我问。
“等下人来了你就去另一边口子站岗,不准任何人进来。”老哥看着地上,用鞋底踩了踩地上的稀泥说。
不准任何人进入,任何人不允许进入,任何人不允许从我这里经过。这是计划的第二步。
“现在呢?”我问。
“等。”他说。
这时我拿出衣兜里用玻璃瓶装起的道具血,告诉他我做了瓶这玩意。他接到了手上看了一眼,笑了笑,说用不上这个,然后又丢回给我。现在附近四下无人,街上偶尔有一些超载的大货车驶过,扬起一尾巴的灰尘。我看着瓶子里的血缓缓地流着,里面看起来有些细小的微粒在做着不规律的布朗运动,我有些着迷。本来我想即兴研究一下“道具血”的其他性质,当我尝试着把瓶口转开,瓶口与瓶盖被一些糖分粘得有点儿紧……
“噗”地一下。
我看着老哥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秒,然后他说了一句“COOL”。显然我没有控制好力道,有不少的血从里面洒了出来,现在我腹部看起来像是被捅了一刀。空气中伴随着一种牛奶蜂蜜的醇厚芳香。我赶忙用半粘(ZHāN)半黏的手把盖子扭了回去,里面还剩下一大半。于是我开始后悔把这玩意带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