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越
“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後二十馀世,至於允常。”
春日如歌,静静的澧水从绿峰间迤逦而来。正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时节,两岸的桃花次第盛开。暖风轻拂,时有粉色花瓣轻盈托于水上,随流水辗转回旋,将水边浣纱少女的脸颊也晕上了淡淡的桃花色。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知),心悦君兮君不知,山有木兮木有枝(知),心悦君兮君不知。”
明明是微带忧伤的调子,却被嬉闹着的姑娘们唱出了浅浅的羞涩与喜悦。
无韵抬起胳膊,挽了挽被水浸湿的袖子,将那缕总爱滑到眼前的头发抿到耳后。她直起腰,捶捶酸掉的后背,抬眼去找半天没动静的阿蛮。
河水中间要深一些,十三岁的阿蛮长的早已超过了她的头顶,却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尽管她一再叮嘱他不要去水深的地方玩儿,一抬头,还是看到阿蛮壮壮的小身子杵在水中央,周边围着一圈村子里的孩子。
“阿蛮,阿蛮,快,快!”
“鱼进篓了,鱼进篓了!”
“别动,围住了,别让它跑了,阿蛮,阿蛮,好大的鱼呀!”
不一会儿,就见阿蛮举起手中闪着鳞光的大鱼,朝着她兴奋地喊道:“阿韵,阿韵,快来看哪,好大的鱼咯!”
“阿蛮!”阿韵气急地喊:“谁让你叫‘阿韵’的?叫姐姐!你给我上来!不是告诉你不准到水中央的吗?快上来!”
阿韵往前冲了两步,河水立马湿透了她那条卷到小腿的罗裙。
水里的卵石长了一层绒绒的青苔,她的身子歪了一下,眼前突然一阵眩晕,刚刚险险站好,就听阿蛮吆喝着跑了过来,“好好好,你别下来!你怕水的,忘了?就来了,就来了!明明是只旱鸭子,还想装水鸭子,怕你啦!”
水边的姑娘们一听阿蛮的唠叨都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哈哈!”
“阿韵,你真的好奇怪哦,澧水边长大的人也怕水哦!”
“就是,就是,每次来河边简夫子都得让阿蛮跟着,怕你出事情呢。”
“偏偏还操心阿蛮被水淹,他才没事呢,鱼都没有阿蛮游得快呀!”
“就是就是,”阿蛮跑到岸边,看到阿韵脸色没有像上次那样变得煞白,偷偷的松了一口气,把沉沉的鱼篓放到了草丛上,抹了把脸上的水,得意地抬高了下巴,“个子没我高,身子没我壮,连水都怕,阿公还非让我听你的!叫姐姐,想得美!”
他正仰着下巴得意着,忽然看到阿韵朝着自己的方向追了上来,赶忙扭头就跑。
阿韵一边追一边骂:“臭小子,谁叫你比我晚生两年?这个姐姐你是一辈子叫定了!不叫,看我不打你!告诉你不准去水深的地方,为什么不听?”
阿蛮一边跑一边抱怨:“还不是因为你那张脸!浅水里的鱼看到你就跑啦,哪有鱼抓?”
看热闹的姑娘们也跟着起哄:“可不是吗,阿韵实在太好看了,连澧水的鱼看到她都要羞的沉进水里呢!”
“就是就是!看起来,咱们村子又要出一个夷光娘娘了!”
阿韵听到她们又开始打趣自己,忍不住羞恼道:“又胡说啦!水里的鱼哪次不是被你们唱的歌儿给羞走的?”
阿蛮嬉笑着:“嗯嗯,就是胡说!咱们阿韵才不会当什么吴王妃呢!阿韵明明是要当楚王妃的!是吧,阿韵?”
阿韵指着他的鼻子威胁道:“还说,再说让阿公罚你把孙子兵法再抄一百遍!”
眼见她要追上了,阿蛮又加快了速度,还边跑边逗弄她:“来呀,来呀,追得上再说!”
……
众人看着越跑越远的姐弟俩大声喊道:“阿蛮!鱼忘拿啦!”
“阿韵!纱,纱!”
“哈哈哈!”
“哈哈哈!”
……
澧水河对岸那片高高的灌木丛后,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的马车。马车的车帘被拉到了一边儿,车上坐着一位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他的手中握着一卷书简,一双清冷的眼睛正透过稀疏的灌木枝丫,闲闲地看着河对面的风景。
阿韵和阿蛮正好从他面前的灌木丛嬉闹着跑过去,两人都没发现灌木后有人在注视着她们。
少女清美的笑颜一闪而过,恰如明媚的春光驱散了自己满身的疲惫,他轻声低吟一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吟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萍水相逢,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名精壮的侍卫走到他身边拱手道:“公子,林中潜有不明暗哨,明日还要早起访客,是否该回去了?”
“嗯,走吧。”他低应一声,将身子缩进车内阴影里,顺手将拉起的帘子放了下来。
侍卫恭声道:“是!”
车夫听到吩咐,甩甩鞭子,马车嗒嗒的向不远处的驰道拐去。
苎萝村本是越国诸暨的一个小小村落,坐落在会稽山南,澧水河北。二十多年前,村子里出了位绝世美女施夷光,小小的苎萝村也跟着名声大噪。夷光娘娘被送入吴国王宫,为败于会稽山的越国赢来了喘息之机。
从吴宫死里逃生的越王,把诸暨作为他卧薪尝胆之地,使原本人烟稀落的小村子变得热闹起来,常有外乡商贾往来其间。
夕阳西下,落日将晚霞烧成了漫天的红色。傍晚的风徐徐地吹在晚归的农人身上,远处隐隐的有埙声传来,呜呜咽咽,又消散在袅袅的炊烟里。
浣纱的澧水与阿韵她们住的村子有十里的距离。等他们回到村子,天已经开始暗了,村里响起一片阿娘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几个往家赶的顽童一边跑一边向阿韵招着手:“阿韵姐姐,你家师兄回来了!快去,快去,这次两个一起回来的!”
阿韵和阿蛮惊喜地对视了一眼,开心地嚷道:“真的啊?”两人抬脚就向小贤庄跑去。
阿韵的阿公简况是当世大儒。不知何故,十几年前,他带着阿韵和阿蛮从楚国来到苎萝村,在村子最北边建了一座小贤庄。小贤庄只收儒家弟子,讲经授课,传授圣人治世之学。弟子出身不论,从王孙公子到贩夫走卒,凡是向学之人来者不拒。弟子之间兄友弟恭,并无等级身份之差。
阿韵和阿蛮虽由简况抚养长大,但夫子并没有让他们入儒门修习圣人学说。阿韵修习的是墨家显学,阿蛮修习的是兵家韬略。两人自小在儒家长大,耳濡目染,儒家经典也能如数家珍。简况本身又强调所思所学应融会贯通,所以两人竟比一般弟子见识更深一些。
众弟子中以大师兄楚公子柯、二师兄韩公子廉入师门最早、习学最谨,为众弟子之表率。阿韵、阿蛮也跟众弟子尊他们一声“师兄”。尽管辈分有些乱,但简况向来不拘小节,也就由着他们。子柯子廉两人奉师命出门游学一年,想是今日归来。
暮春的天气有些热,阿韵气喘吁吁地跑到庄园门口停下来。她把手放在胸口轻轻拍了两下,狠狠地喘了两口气,匀了匀呼吸,觉得自己的心怦怦跳的厉害,仿佛随时会蹦出来一样。
一年了!阿韵抬头看看门口的那颗青梅树,青碧色的梅子又沉沉的挂满枝头。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阿公让大师兄去齐国游学,路上诸侯混战,鸿雁不便,一直不曾有书信回来。如今,阿韵整整揪了一年的心终于可以落到实处。
“对了,埋在树下的青梅酒正是味清甘洌的时候;还有庖厨醋瓮里的乌梅,也可以取出来解酒。嗯嗯,还有,我又长高了呢!”
阿韵喃喃着,抚了抚有些发烫的脸颊,不再看树上的梅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地笑了。
子柯和子廉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青梅树下窈窕的女子。眼前的阿韵,穿着一袭嫩绿罗裙,恬静地站在青梅树下,浑身透露着春日的气息。
时光是最奇妙的大师,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就将一个懵懂的小姑娘雕琢成了,一道光,子廉想:一道光!怪不得吴王要给西施取名夷光。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美女,看一眼就会照进你心底。你伸出手,哪怕抓不住,也会印下深深的痕迹。
他把目光转向身侧安静的子柯,满意地看到他眼里也有点点星芒在闪耀。
子廉禁不住朗声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梅子落地纷纷,树上还留七成。有心求我的小伙子,请不要耽误良辰。)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听到子廉的感慨,子柯回过头来看着他,一缕压抑不住的自豪在彼此眼波里流转。他轻声道:“心有戚戚焉!”
跑在最前面的阿蛮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两人,高声唤道:“子柯哥哥、子廉哥哥,你们可回来了!”喊声打断了阿韵的神思,她抬起头,一眼看到台阶上静静而立的那个人。
周朝的官学要求贵族子弟掌握六种基本素养:“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孔夫子打破了官学的垄断,兴办私学,收弟子三千余人,也将这套育人之法授之于众,且更强调个人的修养:“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凡儒家弟子必通六经,贯六艺,以成谦谦君子,养浩然之气。所以儒家弟子修习勤奋者,矜贵之姿绝不输于任何一个贵族子弟,“文则安邦,武则定国”,“知天时,知地形,事至而断,谦恭礼让,灼灼如玉”。
眼前的子柯啊,卓卓如早春朝日,朗朗如净空明月。向晚的风拂过他束发的丝带,凝望过来的眼眸里,深深的,是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思念。他望着阿韵,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眼前这个小小女子是他心中所愿。风卷起他浅蓝长袍的一角,底下露出崭新的青色鞋尖。那还是一年前出门时,阿韵亲手纳给他的。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春风十里,料峭化雨,又怎比你如星般的目光。
门内、门外的四人舒广袖,相视而笑,深腰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