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小贤庄灯火通明,简况领着众弟子在劝学堂里为子柯、子廉接风洗尘。
儒家治学甚严,讲究师道尊严。在简况看来,尊师与否直接关系着国家的兴衰,“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国将衰,必贱师而轻傅”。
不过,他治学虽严,为人却并不古板。何况他自己的思想本身就有些另类。孔圣人说:“性相近,习相远。”人性本是相近的,但因修习的不同,后天的发展就会有很大差异,而教育就是为导人向善。
简况呢?一把就撕下了这件温情的外衣!直接挑明“人性恶”。贪婪是人的本性,不加约束,则为患无穷。必须“以礼教之,以法治之”,用礼教“化性起伪”使人格向善。如若不改,就刑法伺候。这一看法与孔子的“以德治国”背道而驰,为正统思想所不容。
他又主张青出于蓝,必胜于蓝,非常珍惜弟子们提出的不同见解,对弟子的教导也非常宽松,甚至允许弟子在课余时间修习百家学说,所以与众弟子的关系非常融洽。
阿韵和仆从们摆上了青梅酒,瓶子一开,酒香顿时四溢开来。
简况捏着酒杯,小小的吸了一口儿,陶醉地眯上了眼,“唉!可怜呐,为师盼了整整一年,可把你俩盼回来了,可怜啊!”
“师父,你盼的不是我们,是阿韵的青梅酒吧?”子廉戏谑道。
三弟子子季也附和道:“二师兄,你又真相了,哈哈!”
“是啊,是啊,师父每隔两天就要在梅子树下转上一圈,偏偏阿韵看得紧呢!”众弟子跟着起哄。
阿韵佯装抱怨道:“二十坛只剩下十坛啦,还看得紧!”
简况老脸一红,打着哈哈道:“莫恼莫恼!这不还剩十坛嘛,呵呵。”
“师父,阿韵这青梅酒是留给谁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严防死守都让你偷喝了一半,哪有不恼的道理哟?”
“唉唉,我家有女初长成,可惜女大不中留啊!”
“对哦,摽梅节就要到了,阿韵的梅枝要投给谁啊?”
“《摽有梅》,急婿也。”
“哈哈,哈哈!”
听到师兄们打趣,阿韵气急败坏地喊:“阿公,你不想喝了吗?你们以后都不想喝了吗?”说着,偷偷瞥了一眼子柯,见他正含笑注视着她,阿韵的脸“腾”的红了!
子廉站起来道:“师父,有酒岂能无歌!谁为我击缶?”
“我来!”阿蛮喊道,转身取来了案上的缶,欢快地敲击起来。
缶声清脆,劝学堂里响起子廉清朗的歌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众弟子笑嘻嘻地看着阿韵,跟着子廉戏谑道:“呵呵,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阿韵“噌”地站起身跺跺脚,羞恼道:“子廉哥哥,再唱,今年的夏裳没人给你做了!”
子廉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道:“咦,怎么我唱游学在外思念师父,这你也恼么?”
众弟子也跟着起哄:“就是,我们也思念师兄啊!是不是,大师兄,你也思念我们吧?哈哈,哈哈……”
阿韵羞得眼眶都发红了:“你,你们……”
简况一见阿韵要恼,赶快摆手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再说阿韵恼了!酒也没了,夏裳也没了,那可就糟了呀!”
子廉赶紧道:“哈哈,听师父的,不说了!不说了!”
“哈哈,哈哈!”众弟子大笑起来……
酒席过半,简况看向自己的意弟子道:“子柯,你此去齐国,可见到了天智君?”
子柯听到师父问询,连忙站起身双手合拢,深施一礼道:“回禀师父,弟子此去临淄幸不辱命。”
“哦?”简况直起腰问道:“如何?”
“师父,天智君已答应,仲秋去郢都为弟子行加冠之礼。”
“如此甚好!你父王与亚父可知此事?”
子柯恭声答道:“师父,弟子回来前已回郢都禀明了两位君父。”
“嗯,习仁君身体无恙吧?”
“有劳师父挂念!亚父有几句话命弟子转告师父。”
简况站起身,“哦,请讲!”众弟子相随而立。
子柯再施以礼道:“亚父有言‘春秋几何?病体缠磨,来日无多,不知何时能与先生兰陵再见,把酒酹月?当年故人所托,还劳先生费心!’”
简况还礼道:“明日你派人捎信回去,就说故人之托敢不想从?相见不知何期,望君珍重!”
子柯恭声道:“是!”
众人落座后,简况转向子廉道:“说说你此行如何,可见到范先生?”
子廉离座而立,执手为礼道:“回禀师父,弟子此次周游越国,到处可见欣欣向荣景象。看来越王励精图治二十年已颇见成效。只是眼见大业将成,范先生家里却突逢其变。如今,范先生正在鲁国陶地隐居,躬耕海畔,自号陶朱公。”
在座众人听了子廉的话,脸上皆露出愕然之色。要知道,小贤庄的弟子大多是越人,范蠡之名如雷贯耳,乃当世学子之楷模。
二十年前吴越之战越国本出师无名,范蠡一再劝阻:“兵者凶器,战者无德,出师无名,阴谋逆德,上天有好生之德,无德之兵,上帝制之,行之不利。”越王不听劝诫,一意孤行,终致会稽山兵败被围。
从姬吴死里逃生后,越王要拜范蠡为相,被他婉言谢绝道:“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抚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坚持推举文种为相,自己则辅佐在文种左右。
这样一个居功不自傲,万事以国为先的人,在大业未成之际,怎会甘心告老还乡?求贤若渴的越王又怎会答应?实在令人费解。
简况肃然道:“你可知为了何事?”
“回禀师父,论起此事不免让人唏嘘!”说罢,子廉双手举杯,对夫子敬了一杯,师徒二人将酒一干而尽。
子廉接着道:“范先生育有三子,去年次子因杀人被楚国囚禁。先生想派第三子车载千金去楚国求助老友庄生。他的长子认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当由长子出面,父亲不派他去而派三子去,这件事让他在亲族面前无地自容,就想自杀。范夫人也认为这样对长子不公,‘三郎纨绔,去了不一定救得了二郎。大郎若自杀,家里先失了长子嫡孙,跟祖宗无法交代’。先生无法,只得派长子去了。长子到了楚国见到庄生。他见庄生家徒四壁,不像有权势的人。虽有怀疑,但仍将千金和范先生的求救信交于庄生。庄生收下千金,让长子‘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庄生将千金交给夫人保管并告之不可动用,明日将事情办好,再将钱财还于范家长子。他并非贪财之人,收下这些钱只为让范家长子信任他会去周旋此事。而范家长子不知内情,觉得庄生不可靠,又用他私带的几百金贿赂了一位权贵奔走此事。对了,庄生此人,想必大师兄有所耳闻?”
子柯点头道:“庄生此人虽穷困,但为人耿介,深得父王信任。”
子廉接着道:“庄生对楚王说:今有恶星当空,恐有灾祸降临楚国。上天有好生之德,请大王大赦天下,以避此祸。第二日,楚王大赦了范先生的次子。
长子听闻次子获救,以为是自己的几百金起了作用,就跑去向庄生索回千金。庄生觉得自己被小人利用就跟楚王说:百姓都说楚王释放范氏次子是大臣收了他家贿赂。楚王听了大怒,杀了次子,长子只得扶着次子的灵柩回了陶地。
家中亲友见到灵柩痛哭不已,只有先生仰天长叹:‘吾固知大郎必杀其弟!大郎并非不爱二郎。只是他在我寒微时长大,少时家贫困苦,过于看重钱财。而三郎出生时我已富贵,他不知钱财来之不易,挥霍起来毫不怜惜。我之所以让三郎去,就是知道三郎轻财重情。如今事已至此,我早就在等二郎的灵柩归来了。’
老年丧子,先生万念俱灰,向越王请辞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家事都处理不好,又怎能治理好国家?越王百般挽留不住,范先生终是举家去了陶地隐居。”
众弟子闻听始末叹息不已,唯有子柯默然无声。简况看着他问道:“子柯,你如何看待此事?”
子柯回道:“师父,弟子看来,范先生恐怕是为了躲避良弓、走狗之祸。”
简况又转向子廉:“子廉呢?”
子廉顿首道:“师父,弟子与大师兄所见相同。”
简况拊掌赞道:“甚好!你二人不负平日所学,为师甚慰!圣人古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儿立世当以家国为己任,但也不可轻辱己身。子柯,为政者,当海纳百川;子廉,辅政者,当知激流身退。此为明哲保身,望你二人谨记!”
子柯与子廉双双叩首道:“弟子谨遵师命!”
简况叹了口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阿韵,上酒,一醉解千愁!”
阿韵站起身摇头道:“阿公,凡夫俗子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才子佳人忧命薄;圣人君子为民忧、为国忧、为天下忧。人生在世,有忧才有盼,日子才有奔头。阿韵的青梅酒只为解忧而酿,可不许阿公借酒消愁!”
“好好好,阿韵就是阿公的解语花。只是不知有朝一日,花落谁家啊?哈哈哈!”
阿韵扭头道:“哼,阿韵谁家也不落,就赖在小贤庄了!省的阿公老取笑人家!”
简况瞥了眼子柯,见他正含笑注视阿韵,忍不住戏谑道:“只怕有人不答应啊!”
“阿公,酒还想不想喝了?”
“好好好,我家阿韵害羞了呢!阿公不说了。阿韵,为大家唱首歌吧,阿韵的歌能解世上一切烦忧啊”。
“阿韵遵命!”
阿韵离开案几,俏生生的立于大堂中央,抬手示意阿蛮击缶相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歌声清丽婉转,在和煦的春夜里袅袅回旋。仿佛世间所有的困扰与忧患,都能在歌声里得到静静的抚慰。
子柯饮着杯中的青梅酒,嘴角微微地笑着,不知是醉在酒里,还是醉在歌里。只觉得今晚的夜色分外旖旎。
梅子,真的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