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我一会接着说：“其实你比我漂亮，只是不自知。漂亮是一种心态，是发自内心的，和一身名牌没太大关系。如果名牌可以给你带来满足，别的优雅搭配也可以，做自己才最重要。太多时候，欲望只会蒙蔽你，就像一种毒瘾，在一剂毒品下去后，满足也只是暂时的，很快就需要得更多。但如果你走不出来，就只能成为它的奴隶。比如说，你将再也离不开给你这种物质的那个人。而当我不再被欲望左右时，停留的理由仅仅是爱，我在爱，这就够了，如果哪天不爱了，我便是自由的。”
我问：“如果再一次选择，你会怎么样？”她笑：“只有在求之而不得时，才是最好的。如果再选，或许结果会有所不同，而全部的理由只是因为已经经历了一种，希望探求别的可能性，如此而已。”她再次的笑，笑的时候很肆意。
分手的时候，她重重地亲了我一下，然后开车离开。我让司机送我到了苏州河边，我说想再走走，吹吹从河上吹过来的风。
寒冷中，我走了很久的路，阑珊的灯火，稀少的路人，都在沉默无声中沉沦。的确，这是一个适合沉沦的夜晚。在街角抽完一支烟后，我接着往前走。那家小店还开着，从我记事起，整整二十三年，这家店，还有开店的女人，一直都在。从前卖糖膏，后来卖杂货，但又真的是老了，听声音就知道，但记忆里仍留存着她从前的样子。
后来我真的去了塞纳河，像一个盲从的孩子，急着与从前一刀两断。夜晚许久都无法入眠，我看着身旁熟睡的庆城，觉得从未有过的陌生。激情退去后，我们始终都是陌生人。我甚至不愿去想，我是否爱他或者他是否爱我。觉得都是没有意义的问题，又或者，是答案过分的明了和残酷了。一直到清晨，阳光柔和地洒在阳台上，风吹过娇嫩的草本鲜花，街上行人和车都不紧不慢，这便是巴黎的速度。而我这时才发觉，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速度。
再次回到上海后，我又变得无所事事。世界如此的大且丰盛，一旦这些看过了，转念间也觉得不过如此。时间照常，当每一种可能都变得轻而易举时，反而不知该如何选择，就像不再饥饿的孩子，面对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却突然发觉没了食欲。
我不再流连商场，仍然每天都去做瑜伽，只是一直也没再遇到那个女孩。修习瑜伽时方感悟到，生命就是一种平衡，因为平衡而能够持久，中医讲的是这个道理，人与自然之间也是。
静下来的时候，我越来越多的想一些从前很少思考的问题。比如存在的价值，母亲为了父亲放弃所有，从容地在贫穷与孤独中度过一生，因为有爱。我放弃瑞德，与庆城一起，或者仅仅是被一种可能吸引，如果这种可能换作别的立场，相同的人，也许会不屑一顾。反过来，如果是相同的立场，不同的人，又或许当初仍然会接受，因为我并不爱除瑞德以外的任何人。
如果没有爱情，一切就只是交换，以物易物。我所有的愧疚只是对瑞德而言，对于庆城，则安之若素。他仍旧是睿智的男人，总在最低调的时刻出场，穿黑灰色系的衣服，戴着眼镜，不算英俊，但很斯文的样子。永远都是精力旺盛的，但我看出了后面的不羁与野性。在他的城市，白天和夜晚一样，他始终是最出色的猎手，对于我也只是简单直接的征服而已，这样就好。
尽管曾埋怨过他，内心里我仍旧爱着瑞德，但已不会再和他见面。唯一的联系，就是游走在他的博客里，看一个冬至来临后，仍然没有为自己披上外套的男子。他的笑容很柔软，他的手臂很温暖，耗在一起时那些慵懒的午后，记忆中定格的甜蜜，我都记得。
这些年他的博客，我一篇篇读过去，最后还是无法忍住伤心地哭了，当我看着那个童真的男子，一天天被工作和爱情消耗，直到面目全非时，他还没来得及苍老，只是苍白，苍白地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很多次，我都会去他去过的地方。在他留影的那堵墙前面看了许久，照片里的那只熊妈妈，还有青花瓷大洗手盆，现在我就站在前面。
在庆城再次忙着周旋于工作与家庭时，我依旧如常，不主动发消息，打电话，在他希望停歇小憩时，我微笑着打开门。
周末的时候，庆城带我去邻近的古镇。夜幕降临后，喧嚣的人群已经散去，剩下小桥流水的清静，每家每户门前都挂着红灯笼。吃过清淡的晚饭，我们拉着手出去散步，月光如水般铺在古老的青条石旧街上，偶尔能听到几声鸟啼。他说：“艾卿，其实和你在一起，是我最放松的时候。”我说：“这就好。”他说：“那次你为什么会约我？我原本以为这永远不会发生。”我笑笑：“没有事情是绝对的。”他点头，然后拉起我的手亲了一下说：“没关系，只要你在就可以了。”
周日下午返回上海，各自的生活，小小的交汇，我永远只是庆城休憩的港湾，而非生活的意义。突然间他叫我看前方。这一刻，我们都被眼前的风景惊呆了。火红的圆球膨胀成伞面的大小，停留在公路尽头，圆球的下半部分是绵延的稻田，稻田后面是层叠的群山。刚看到时，觉得那不是太阳，因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太阳。
看着真实中的幻境，我们心中都有了感动。在车等待红绿灯时，庆城把手盖在我的手上，而我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又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有一个瞬间，我觉得可以轻易爱上旁边的这个男人，然后一直走下去。
车再次起动时，我们又都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很短的时间，太阳的颜色黯淡下来，再经过几个路口后，便彻底隐入了天空灰暗陈旧的背景。
三个月后，我自愿去拿掉小孩，他已无力应对妻子的威胁，又不想就此失去我。原以为我会哭闹，但是没有，只是一言不发地进去，很长时间后，脸色苍白地走出来。始终紧咬的嘴唇，仿佛是隐忍。我在伤感，但是他看不见。在他的意识里，我只是一个物质女孩，而这个女孩和别的女孩并没有不同。他跑上去搀扶着我往外走，然后又扶我上了那辆黑色轿车。
始终相信生活是公平的，比如获得想要的生活便失去了爱情，又或者失去孩子的同时，也永远丧失了再度成为母亲的权力。所以，我将永远无从体会母亲当初的心情。看着旁边开车的男子，我的嘴角有了轻蔑的笑容，更像在嘲讽自己。
回到住处，庆城抱着我躺到床上，因为有合同要签，所以必须很快赶回公司。他走前摸摸我的额头，问我是不是在发烧。我摇头。他说要乖，然后俯下身亲了我一下。在他即将踏出门时，我说，庆城，再抱抱我吧。他又回过来潦草地抱了我一下，说现在真的要走了，晚点就过来看我。我说，没关系，那么庆城，再见了。
他离开后，我勉强起身坐在梳妆台前，对面镜中那张疲惫的脸，消瘦虚弱的身体仍然在疼痛，但已经失去了尚未成型的孩子。只用了一年时间，我便把自己弄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那个在苏州河旁笑嘻嘻，和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男孩，分吃一只油墩子的女孩已经永远不在了。
摸着整排的衣服，有上百件，或者更多。原来物质真的是冰冷的，是欲望把它们烧得火热，然后苦苦求索。只要有一天，欲望不在了，它们便成了累赘。最后需要的只是几件衣服，一双舒服的鞋子和一个可以装下梦想的大包。我再次记起她的话，只要没有爱，便可以随时离开，轻松上路。
现在正是时候了。我也想同瑞德道别，犹豫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有按下通话键。我知道自己已不值得拥有他，至于道别，很久之前就已经有过了。
在与庆城同居的日子里，我还做过一件事。开始秘密助养儿童，开始是一个，然后两个，最后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总共助养了二十个儿童，他们分别在甘肃、新疆、内蒙古、陕西等地，其中有一对双胞胎。当时我查阅了相关网站，在肯定了内容的真实性后，便决定全力去帮助。但一个字都没有对他透露过。因为觉得这些微小的行为会让他感觉到我的不同，而我并不需要这些。
再后来，我还给这对双胞胎取了特别的小名，她们叫瑞瑞和庆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