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长廊尽头等待,水还是不断从收起的雨伞边缘滴下来,无聊中,我用伞的顶端随意滑动,写了个水字,到最后一捺时,前面一笔已经变淡,我又再补。就这样写写补补。夜深无闻,这时,我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不久,又是另一种,我茫然地抬起头。
前方的入口处,水道出现了,然后是ROSE。ROSE从出租车里出来,手臂中仍然跨着精致的小包。而水道没有包,只有一把湿透的伞,风雨过分大了,刘海被吹湿,凌乱地贴在额前。
房檐下,她们彼此对望,都没有说话,对峙了几秒钟后,又都离开了,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就像是幻觉,或者做梦,她们看见了对方,却没有看到走廊尽头的我。迟疑下,我没有追出去,只是隐身在昏暗的灯光中。
这时ROSE的电话进来了,她问:“在家吗?”我说:“嗯。”“能够出来吗?”我没有回答。她说会在街角的咖啡店等我,电话被立马挂断。
在咖啡店靠窗的地方,ROSE已经坐下,见我过来,一扬手对服务生说:“再一杯拿铁,不要奶油。”我说:“我只要一杯温水。”她说:“那就再加杯温水。”我重复:“我只要温水。”ROSE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摆手让服务生离开。她问及了我的新工作以及规划,我只说一切都好,并不愿意详明。
“你变了。”她说。我说:“人都会变的。”她说:“你比别人快很多。”
“或者是时间太慢了。度日如年。快半年过去了,又觉得不过是一转身的工夫。”她说:“如果是这样,那现在,我又在你身后了。”
我沉默地看着她。ROSE还是那样迷人,作为体面玲珑的女子无疑是妻子的最好选择,但就像玻璃橱窗后的高价旅行箱,昂贵的皮质,无可挑剔的手工和设计感,本身却并不适合旅行。或者说不适合像我这样的旅行。而水道,只是玻璃上的雨滴子,星星点点,急速下坠,望着一整面的玻璃,倒像是看了一场流星雨。想起她时,心中便会隐约的生疼。我唯一所想做的只是和她走下去,不做任何思考地走下去。
我说:“都过去了ROSE,人都应该往前看的,不是吗?所以我想我不会再转身了,抱歉。”想到水道,很快喝完整杯温水,终于有了一丝温暖,我说买单。ROSE的眼神是伤感的,有泪水在中间滚动。我说:“早点回家,洗个热水澡,天亮了就都会好的。”
或者我的心里还有她,但我的心底却只有水道一人,再容不下其他。
等到水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我说:“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我好惨,都没带钥匙。”她说:“哦,不好意思,突然有些事。”我说:“都办完了吗?”她点头,突然问:“你呢?今天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我知道她的意思。“嗯。没事了。”我说。
“这就好,早点休息吧,你一定累了,我去帮你放洗澡水。”她很快离开了客厅。
我坐在沙发上,拿起茶几角落里的那本台历。这是水道带过来的。每个月份每一天都用笔一一划去。在墨绿色的底上,这些划过的痕迹就像麦田里的稻秆,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
我知道我是真的爱水道,所以尽管不说,也还是会在乎她那些不光彩的过去。然而对此小心翼翼地回避,绝口不提,也使得我们的关系始终停滞在约定的范畴,距离最初的约定,如今只剩下半个月了,真的不是不爱,只是不知道如何去爱,所以只能看着彼此越走越远。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应该留住她。就像不清楚如果不是一百天,自己又可以和她在一起多久,以及她又可以为我停留多久。都是在命运中随波逐流的人,每当触及心中的隐痛时,我就已疲惫为托词拒绝碰她。而她的过往,就像潜伏在袖口的油墨,抹不去,洗不掉,甚至漂不白。一抬手,便又看见了。
在她抚摸着已然枯败的紫色鸢尾时,我远远望着她,像看黑白的老电影,伊人迟暮,可在眼前又明媚分明,回过神后,只觉得恍惚而忧伤。
我忽然问:“你为什么叫水道呢?我知道这不是你本来的名字。”她说:“是啊,上善若水,水几于道。水和道都很美,但你记得我的姓吗?”我说:“记得,SUMMER。”她说:“是的,这是真实的。但是连在一起便是夏水道。下水道。”她轻蔑地笑起来。
“其实还是挺好听的,就像下扬州。烟花三月下扬州。”我说。“哦,”她说,“这三个字本是不错的。但很少有人还会意识到。你会吗?”她转过脸直视我的眼睛。我只觉得脸上有灼热,避开她的目光,含糊地说:“挺好呀。对了,明天想去看电影吗?”
“不了。”“那早点睡吧。”我说,然后把头转过去,假装很快入睡。
我已经不知道再怎样继续这个话题。害怕自己会说错,更害怕自己说对。或者我还需要时间,更加多的时间去接受。我对自己说。像所有人一样,我自欺欺人,却欺骗不了早已通透的水道。她把灯调得很暗,却很久都没有关掉,我感觉到她一直在看我。最后她把手臂极轻地缠绕在我腰间,用温暖的身体紧贴我的后背,我能感觉到她轻微抽泣所引发的隐约震动,但最终还是忍住不愿转身抱她。
水道是在第二天不辞而别的,和从前每次的猜测不同,这一次是真的。我始终记得那个周末,一切如常,早餐整齐地摆放在桌上,地板已经擦干净,衣服被晾晒在阳台上,只是她不在了。台历上距离天使翅膀的期限还有半个月,她却提前离开了。餐桌上留下了我买给她的钻石项链,此外再没有只字片语,也许本想说的,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找到她,我没有她的地址,手机号码,甚至不清楚她真实的名字。随着水道的离去,她的一切再度成为虚幻的东西。
整整两天,我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没有睡觉,电脑始终开着。聊天室里,我发疯一样的不停留言,一直到被版主禁言。她仍然没有出现,或者根本就没有上网。一切都没有用,水道看不见,我也等不到她的归来。
周日的深夜,我狠狠地哭了一场,哭完之后告诉自己,一切都必须回到从前。我要吃东西,刮胡子,然后洗澡睡觉,天亮之后去工作,这是现在唯一可以把握的,我已不能再失去任何东西。
对于水道,我想自己已经无法挽回了。尽管最终是她主动离开的,而我所做的,只是在她一次次无声乞求时,什么都不做。
新的项目开始启动,工作变得更加忙碌,但我应对自如,不间断地飞行,频繁的倒时差。醒来的那刻常会有迷茫,又在哪座城市,哪个国度。
任何地方,任何时间,手机始终是开着的,但她再也没有打进来,我也无法拨过去。在等候飞机时,咖啡店吃简餐时,以及失眠的深夜,我都会打开她的博客,看她留下的只字片语。这也是我和她之间仅有的维系。
她的文字一如从前,总是持续的,琐碎的。有时几百个字,有时只是一行字。始终没有提到任何人,包括我们相处的这段时间。就像一块洗涤过很多次的纯白棉布,柔软安静得让人疑惑。而我感受到的是一种看透,仿佛随时都会如水滴一般蒸发掉。
一周后,水道的博客中断了,我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很快我便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有个女孩子走在路上时晕倒被救起,而随身只找到一张我的名片。我问:“她怎么了?”医生说:“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是按月,而是按天。”
不顾一切的,我飞车去到医院。我知道此刻的每一分钟,都是在和死神赛跑。那种真切的害怕,是我从来都没有过的。整个人一直都无法停止颤动,我想我快要疯了。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水道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医生说她剩下没有多少时间了,从随身带的药来看,她的病情自己是知道的。
终于明白,在我第一次遇到水道时,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所剩下的,不过是三个多月的时间,而她把这一百天给了我。
我取消了全部的行程,在病床边一直守着,一刻都不愿再放开她的手。这时才明白,我根本离不开她。就算隐瞒她,埋怨她,也始终无法失去她。
三天后,水道终于苏醒过来。我形影不离陪在她的身边。看到我时她笑了,笑得很吃力。随后便让我找包里面的小招财猫,然后递给她。她说她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孩子,如果没有至少能养一只猫。我说你应该告诉我,而不是什么都不说。接下来你还希望什么一定告诉我,无论怎样我都会想办法做到。水道如得到糖果的小女孩一般高兴地点头。我为她梳头,洗脸,将所有可以买到的花放满她病房的每个角落。水道说,她最后的愿望是我待她如妻子一般,再要她一次,她要一直记住。如果死亡是冰冷的归途,她想保存温暖的回忆,就像曾经在窗边看到的那些灯火。
我哭着抱紧她,开始亲吻她的额头,眼睛,嘴唇。重复说着,只要她康复,就做我的妻子,在一起一生一世。她像在梦中轻语,真好,一生一世,如此甚好,就像第一次。
她太虚弱了,微微喘息下绯红色的脸,在我们合为一体的那一刻,她终于有了一丝温暖。我不知该如何抽离她的身体,害怕一离开,她就会如水滴般消失。抱紧她时,她在我的手里已几乎失去了分量。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眼中有笑意,一闪而过。她说,我好累,抱着我睡好吗?不要放开。我哭着点头。很快的,她睡了过去,就在我的怀中。我轻吻她的额头,然后握住她渐渐冰冷的手。天色渐渐变暗,我有些疲惫,但始终没有动。
水道在我的怀中去世。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像水滴一样消失,无足轻重。只是短暂停留在一些人的记忆里,然后,一去不返。在枕头下面,我找到了一张纸,可能是她曾想在走前留给我的。上面写着,我知道我病了,我们都病了。或许,只有我永远离开,你才是自由的。
这一次她错了,水道最终也不曾知道,在最初我还不曾见到她时,就已经不自由了。
水道走后,我把自己的全部都投入工作中,不愿停歇,不分昼夜,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继续生活。害怕深夜回到公寓,漆黑一片,太多关于水道的记忆。就像空气一样挥之不去。我开始加大安眠药计量来帮助睡眠。
在水道去世一周后,我收到了一份快递。
打开后里面是一本时尚杂志,我一页页翻阅。突然看到里面有一组照片。漆黑齐眉的刘海直发,身着宽松T恤,黑色网眼袜,鱼口高跟鞋。眼神始终是空灵的。出现在高耸荒芜的旧仓库,有缺口的粗糙水泥墙角处,还有正疯狂生长、随风乱舞的野生植物间的,是她冰冷湿润的嘴唇和脸。我注意到T恤上印有的文字,EVERYONE DESERVES A SECOND CHANCE.这或许正是水道最希望对我说的话,只是从来都不曾亲口说出。此刻她早已不在了,却把始终孤寂的灵魂寄存在了相片里面。
我的悲痛无以复加,以为都已经封存起来了,但是那一刻,只一刻,再次全盘崩塌了。那夜后,我决心搬离这个伤心的寓所。
半年后,夜晚拜访客户归来,席间喝了酒,我想吹吹风清醒过来,于是我把车停在酒店,坐最后一趟地铁回家。
列车匆匆来了,上客,下客,又匆匆走了,站在站台边有些发愣,这时听到水道正轻声唤我。一回头却是空的,只有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我低下头沉默地听着。当再次抬头凝望时,却看到正对面的站台下侧,有一个醒目的箭头,箭头上方是三个竖排的红字,赫然写着“下水道”。在错过最后一班列车后,我把手心摊开,挡住满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