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平
原载《清明》2005年第3期,《作品与争鸣》2006第3期转载,《小说月报》2005年增刊第4期转载,《中篇小说选刊》2005年第4期转载,《中华文学选刊》2005年第5期转载,《领导科学》缩写转载,安徽省政府主办的《决策》2005年第9期转载,《现代快报》连载、《三晋都市报》连载,湖南文艺出版社收入官场小说集出版
1
早晨起来就看到天边有抹迷人的云彩,耀眼而灿烂地绽放着。我当时心里就在琢磨,今天是个生产喜事的日子。凡事都有个预兆,生产喜事的日子通常都是这样的,连天气都在巴结人。这不,一到下午四点多,我就得到消息:你们家邱耀明当选了!
所谓邱耀明,就是我男人。所谓选上了,就是当上县长了。这几天县里开人大会,今天投票选举。广播电视都说了,本次人代会,是全县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听听,是全县人民的大事,就不仅仅是我男人邱耀明的大事了。虽说是民主选举,但确实是提前做好工作的,上级组织和下边的群众信任我们家邱耀明,要他当这个县长,不想当都不行。选得上要他当,选不上也要他当。组织就是这个意思,不然怎么叫组织呢?没办法,从政的人有本事了,就只有当官的命。当官的人一路顺风了,就只有提拔的命。其他还能有什么出息?所以选举结果一出来,负责计票的大会工作人员刘惠就打电话告诉我,你们家邱耀明选上了——别看这句话十分平常,在我听来,它就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语言。
我们家邱耀明选上了,我男人当县长了。邱耀明当了三年副县长,当了一年常务副县长,当了一年代县长。四年前当副县长时,我的老同学问我:听说你男人是县长?我说是,但是副的,那个“副”字很难听,好象比别人矮了半截,还不如当局长听起来顺溜。再后来,又有同学问我,你们家邱耀明这回真当县长了吧?我说是代县长,给人家打工的。那个代字也不舒服,临时工,好象在替别人干活。现在好了,媳妇终于熬成婆婆了,成正县长了。
别看我男人是县长,可他并不懂农业和农村工作。我男人是长期生活在城市,父亲曾经是市财政局长,算是娇生惯养长大的。高中毕业就参军,退伍回来就参加工作,后来就入党,就上党校,工作两年又上党校,再后来一不小心就成党校的研究生了。我男人当副县长时就常常因为认不清庄稼闹笑话。他不知道花生是生长在土里的,以为象西红柿一样挂在枝头。他看到农民在割韭菜时,他对农民说,你把它割了,又赶快种第二茬。农民告诉他不用种的,韭菜跟头发一样,剪了又会长的。他看到生姜时感慨系之,说现在农村发展了,连花草都长得这么旺盛,有人悄悄告诉他这是生姜。他大惊失色,说生姜竟能长成这样!可这并不影响他当县长。就象我们县医院的院长就是学兽医的,他照样可以管治病救人的事一样。
我们家邱耀明回家时是晚上九点左右。那时的天空星光灿烂,众星围着一弯明月。车子把他送到小区里,秘书把他送到家门口才走。现在是县长了,安全便变得比以前重要了。全县就这么一个县长宝贝,虽说不象总统那样会担心有人暗杀他,而是要做做样子,显示出他作为一个重要人物的特殊身份。
邱耀明回家就往沙发上一躺,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脸色微微发红,显然是喝酒了。邱耀明平时很少喝酒的,他也很反对干部汹酒,有的干部喝多了就喜欢乱表态,酒后的决策往往就跟酒后驾车一样,带有很大的不准确性。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当然邱耀明要尽尽兴的。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些人大代表的忠诚?人家好不容易把你选出来了,吃饭时连酒都不喝,那就过意不去了。这些投票选举你的人,今后工作都是要依靠他们的。县长干什么?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一张嘴,具体工作还得下面的人去做。他们做好做坏,与你的前途命运都有着直接的关系,与全县的经济发展有直接关系,与全县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有直接关系,所以这顿酒必须是要喝的,作老婆的我非常理解。平时我并不喜欢闻那酒味儿,再好的酒都有种刺鼻的感觉。可今天的酒味儿,香啊。
邱耀明躺在沙发上不愿动弹,眼睛却色迷迷地看了我。我走到沙发边,仔细端详着他,并没有发现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质疑地说:“这位做爱时不停地说话,吃饭时声音很大的人,就真当县长了?”
邱耀明点点头。
“以后人家就叫你县长了,而不是代县长了?”
邱耀明又点点头。
我说:“与我的培养有关吧!”
邱耀明摇摇头,说:“跟你不就是过日子睡觉吗?如果跟你在一起就能当县长,那大家还不要抢着跟你睡觉!”
靠,什么话!
这天晚上,我们快乐,我们兴奋,好象一切都重新开始了,连空气都换过的一样。我们有许多话想说,可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话。我抚摸着邱耀明的面颊,他满脸都是春风得意的样子,象一个得了高分的大男孩。
邱耀明突然翻身坐起来,环顾左右,问我:“儿子呢?”我说他玩累了,睡觉了。邱耀明就走到儿子房间看了看,可能孩子已经睡着了,他在退出来关门时轻轻地对房间里躺着儿子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县长的儿子了。”然后又转身对我说:“你就是县长老婆了。”我说:“还是说县长夫人体面些。”邱耀明说:“都一样。”
为了顺利完成这次选举任务,邱耀明得到处做工作,该打点的打点,该跑路的要跑路,算是焦头烂额了。因此也是好久没有亲近我了。男人是怪物,没情绪的时候,再怎么碰我他也没反应。这天晚上就不一样了,喜事驱动了邱耀明的情欲,激情随官涨起来。邱耀明从洗澡间出来,就催我赶快去洗,我说我不洗了,邱耀明提高了嗓门儿,说,“我用县长兼丈夫的身份命令你:马上给我洗好晾着,我有用处的。”我知道这家伙急不可耐了,穿着睡衣的身体上表现出了一些骚动。我洗到大半,还没擦拭他就进来了,在池子边上搂着我说,以前你是代县长的老婆,现在是县长的老婆了。我说,有代县长,却没有代老婆。邱耀明说,情人就是代老婆嘛。我轻轻地揪着他的耳朵说,“你给我听着:将来你当了再大的官,都不许找情人的。别人管不住你,可我管得住你。”
邱耀明嬉皮笑脸地说,“那可是难说,哪天我就让办公室给我配个女秘书。”
我说:“你敢!你要找一个情人,我就找十个情人!看谁厉害!”
邱耀明说:“呵呵,这就不敢了。”
邱耀明当然不敢。我这话不是说第一次,从他当官的时候起,我就警告过他,倘若他要找一个情人,我就找十个野男人,这下就把他吓住了。想想看,我要是找十个野男人,他当县长的脸就没地方搁了。官当得再好,可老婆偷人,那也体面不到哪里去。当然,这些话我们是在开玩笑时说的,可彼此也能听出来有当真的成份。
玩笑归玩笑,我男人邱耀明还真是个不错的男人。他能干,他成熟,他大气,他不喜欢做鸡肠小肚的事。他心里最重要的人是儿子,最重要的事是工作,考虑最多的事是老百姓的利益。他可不象有的男人,一当官就变样了,泡小蜜包二奶什么都干。那种男人我看不起。邱耀明不这样。邱耀明不仅仅是没那个胆量,更主要的是他对女色没多大兴趣,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事业上了。再说了,他三十七八岁,我只比他小五岁,我也足够他享用了。工作能力我不弱,相貌我也过得去,在床上我也不比别的女人差,只有他满足不了我的可能,不存在我满足不了他的问题。他要真有那个外心,我不把他折腾得半死才怪。
这天晚上邱耀明是来兴致了,在侵入我的领空之后一路威风,我称他是权力点燃了激情,怎么一当县长就骚了。他傻乎乎地笑着,说要让我吃饱。他知道的,我好久都没什么感觉了,一直处在低迷状态。结婚时间长了,保鲜期早就过了。邱耀明就有些不理解,他说,你们女人家嘛,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站着吸风,坐着吸土,躺着吸被褥——你好象不这样。我说就这样吧,老夫老妻了。邱耀明见我最后还是很很被动,叹口气说,唉,看来要你吃饱,只有换人了。我说我不要替补队员,你就凑合着吧。
当然,这只是我们夫妻俩开玩笑,是关在屋子里面的私密玩笑。玩笑过后,邱耀明就很困倦地说,本县长要睡了,说罢背过身去,微微地蹶起屁股,蜷缩着,这是他睡觉的标准姿势,他这样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
可是我睡不着。我躺在床上琢磨着我们的灿烂未来,心里暖洋洋的。见我男人的手机没关,我便给他关掉了,怕突然来电吵醒了他。半夜,我男人醒来了,看看床头柜上的手机,说,你怎么给我关了?我说怕吵醒你。邱耀明说:“以后晚上不许关手机了,要是有突发事件找我怎么办?那不就误事了吗?”他说着,又把手机打开了。可是,一个晚上都没接到突发事件的电话。
2
别人提拔了都要请客,以示祝贺。我们不能。因为邱耀明是县长。县长可不是别的官,在本县算是最大的官了,最大的官已经用不着请客了。在这里,他就是皇帝,他就是总统,是我们县里的总统。我们县里的总统就是我家男人邱耀明。
提拔县长了,也不象别人提拔那样有人祝贺。反正没人对我说祝贺你,但不知道有没有人祝贺他。可是,有一点变化是很重要的,这就是别人看我们的眼神不一样了,比以前大不相同了。以前很少跟我打招呼的人,现在见了我都是忽然眼前一亮,我真弄不明白,是他们变成了明灯,还是我变成了明灯。总之他们都对我十分地热情了,热情得使我感到很累了,我走在路上,总有看不完的笑脸,打不完的招呼,应付不过来的表情。为此我耽误了许多时间。当然我也悟出了一些道理,当局长跟当副县长是不一样的,当副县长跟当常务副县长是不一样的,当常务副县长跟当代县长是不一样的,当代县长跟当县长是不一样的。这些不一样层层递进,使我们的生活越来越美好了,感觉越来越美好了。人们常说夫荣妻贵,这话俗到极点,可俗到极点的话往往更接近真理。实际上,真理跟谬误只隔一层皮。穿过那层皮,要么是真理,要么是谬误。
我们家里的客人向来就很多,一部分是来谈工作的,一部分是请邱耀明帮忙的。以前他们来时都非常随便,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所以大家都说邱耀明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当县长之后,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客人照样来,但他们更加谨慎了。来前要打个电话预约一下,进门时还有机警地左顾右盼。那些目光几乎都是怀着一份虔诚的心态,有些诚惶诚恐的了。对于接待客人这项工作,邱耀明以前就向我交待过,不管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人,凡是进门的都是客人,都得以礼相待,让他们能够感受到我们的热情。现在来了客人,我当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泡茶,递烟,客人一走,留下一盒盒烟灰,一杯杯废茶,还有看不见的尘土,这些都是由我来清理。我就成了我们家的保姆。所以我常常感到太累。
我们确实到了的找一个专职保姆的时候了。第二天,我就在保姆市场去挑选了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村女孩。邱耀明说了,给我们家当保姆要经过政治培训才行,要能过政治关。假如这一关不能过,那她就成家庭特务了。保姆叫小红,我把小红带到家后,我和邱耀明就给她上课,我说:“你就是这个家的半个主人了。从现在起你就在这里服务。将年龄大了,我们负责给你找一个满意的工作,让你有一个很好的出路。”
小红听了很开心的,脸上红扑扑的,咧嘴冲我们直乐。我又说:“你在家里,有此致规矩要讲,不能听的不要听,不能看的不要看,不能问的不要问。我是指涉及家庭和工作的事情。”
小红有些不解,眨巴着眼睛说:“阿姨,这个保姆我还怎么当?不能听,不能看,不能问,我就不明白了。我当过保姆,别人没象你们这样要求的。”
看来这个保姆也不一般,一来就敢向主人这样讲话,反而引起了我们的兴趣。我说:“我们家不一样。你知道你叔叔是干什么的吗?”
小红只摇头,说:“不知道。”
我说:“是县长,县长家就有县长家的规矩。你在别人家做过保姆,可就是没在县长家做过。所以有些事要特别的叮嘱你。”
小红突然阴着脸不高兴了。我本以为她听说这是县长家会高兴的。可她并不。我问她怎么了,小红说:“阿姨,我不想在这里做。”
邱耀明说:“这孩子,怎么不想做?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你说说为什么不想做了。你说说。”
小红躲闪着邱耀明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他们说,当官的没几个好人。阿姨,这可不是说你们啊!你别多心。”
邱耀明哈哈大笑起来:“谁说的,当官的没几个好人?如果当官的都没几个好人了,那当官的领导下的老百姓还会有好人吗?真是奇谈怪论!”
小红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我也是听他们随便说的。不当真。”
我又问小红说:“我们给你双倍的工资,你做还是不做?”
小红说:“做。我知道你们不会亏待我的。”
小红长得好看,一副俊俏模样。我带着她到商场买了几套像样的衣服,让她把以前的那些衣服都扔掉,不要再穿了,太土气了。可小红不肯。小红说旧衣服不穿了,以后拿回家母亲可以纳鞋底,还可以给小孩子做尿片,舍不得丢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