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忙碌,生命的疲惫,身心的倦怠,现代人的流行病莫过于此。形形色色的人来人往,如出一辙地穿梭,徘徊,迂回,抵达每一个站台,每一次彼岸,每一轮月明中,到底有多少人真实地沉浸在“天涯共此时”的美妙中,却不得而知。只是,压力、窒息、抑郁、低沉等这些沉疴的词汇,已然成了生活繁琐和工作繁忙后遗症的概括,它们与我们如影随形地相依相偎,在车水马龙中显得格外寂寥、忧愤。
于是,不满足于被“病态”架空了的人们,不希望被“狭小”空间约束了的人们,不愿意被刻板生活压抑了的人们,竞相地走出水泥大厦,走出光怪陆离,走出痼疾的影子,他们纷纷奔向外面的世界,奔向一种云淡风轻,奔向一条快乐驿道。他们在山水中寻找一片自己的天地,一份性灵的天真,一刻难得的宁静,他们择机择日择时放下思想上的包袱,掏空一切沉甸甸,轻松地走近原野山林,走下水湄的清婉,走入群山的挺拔中。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下,和千百年前的古人们一般,回归自我,谐趣人生。
或攀爬青峰绝壁,或荡浆溪水湖泊,或踏歌走马江南,或驰骋北国风光,抑或立于雪域之巅,轻轻地转动经筒,叩问灵魂深处的困惑,生活到底是什么,生命为了什么,我们该栖息于何处?
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是“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是“遥岑楼上俯晴川,万里登临绝塞边。”是“水摇文鹢动,缆转锦花萦。”还是“凉风枭枭青苹末,往事悠悠白日西。”呢?
毛泽东说:“会当击水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这是一种精神,一种姿态,一种承载,一种绚烂的自由的生命放牧,爱在山水间,乐在山水间,情怀于山水间,浩荡于山水间。
山水净化人,山水哺育人,山水接纳人,山水影响人。山水属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人,也属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人,帝王将相胸怀雄壮无垠的山水,市井百姓眉眼里草木飞花,诗人骚客心中的山水,或别致清韵,或青黛流岚,或山高水长,或异域风情,“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着意象纷呈。山水在诗人词人笔下是烂漫的,无形的,活泼的,息息相通的,山河之恋,乡野之情,历朝历代的诗人们写意的山水充满了隽永的美妙,山水诗当属古诗词中最为绚丽的一枝花蕊。
风起于青萍之末,始于微妙中,情趣中,坦然中,接纳中,行于山水间,无不畅快淋漓。
第一节 泰山不要欺毫末
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
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唐·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五》
巍峨屹立的泰山,不能伤了毫发半分,那颜渊本来就不羡慕老聃和彭祖的。
而世间的松树,终归有一天要枯涸,即使已然生长了千年,其命运也难逃新陈代谢的定律,终归一死。但不管如何,曾经拥有过肆意地绽放,就像槿木开花一般,只绚烂过一天也满足、骄傲了。
人生本来如此,何必操心那些注定的结果,何必天天担忧那些无法改变的实事呢,别厌弃生活,别厌弃当下,别厌弃那个最真实的自己,随遇而安吧。
生与死,来与去,过与往,都是一种常态罢了,或说是一种幻觉亦可。只不过,这尘世中的人,谁没有幻觉,谁不是梦幻人呢,只有如此,才能好好地生活在世上。喜怒哀乐缔结了人生最丰沛的情感,维系着生命的盛放。
天地日月星辰,草木山岳河川,在历史源远流长的华夏大地上,我们的祖先以山为脊梁,水为血脉,将广袤无垠的大地串成了峰峦沟壑,草甸沙丘,平原沃土,从亘古的喜马拉雅雪峰上引流而下,穿越荒莽、砂砾、峭壁、滩涂、绝地,一路向东,一路发源分支了大大小小的逶迤曲折的活水源头,星罗密布在五湖四海和千岛万壑中。它们滋养着雄峻、秀丽、巍峨、英挺的三山五岳,蜿蜒如带盘桓于群峰峻岭之间,构架了疆域辽阔、巍巍壮观的华夏苍茫大地,身姿坚挺,骨骼雄健。
这是山的品格,也是华夏民族的品格。
从黄帝游天下,封禅五岳开始,登泰山仰止,临泰山封禅就成为帝王天子一统河山的冠冕典礼,似乎只有这样“注册”一笔,封建统治者的权利、象征、地位更有合法性和正统性,这是一种封建王权礼仪,也是一种政治高度信仰,达到巩固地位和歌功颂德的目的和初衷。汉代班固《白虎通义》中说:“王者受命,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教告之义也。始受命之时,改制应天,天下太平,物成封禅,以告太平也。”故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才子儒者,乃至黎民百姓,都会自发喷涌一种登泰山体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激荡豪情。天高地厚,有容乃大,万物神秀,不登泰山者,岂能明了“岱宗何崔嵬,群山无与比”的恢弘阔达,能感怀“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这种“大风起兮云飞扬”撞满怀的不亦快哉!
在诗人眼里,泰山峻峰叠韵,岫云跌宕,高大雄壮,巍然立于苍茫中。《诗经·鲁颂》曰:“泰山岩岩,鲁邦所詹。”依仗泰山浑然天成的天险屏障,泰山成为鲁国境内一道固若金汤的军事防御线,诗经中对泰山的歌咏是质朴的、实用的、简约不带修饰的,并没有过多的具体写意和具象描摹。
到了魏,曹植《驱车篇》道:“驱车掸驽马。东到奉高城。神哉彼泰山。五岳专其名。隆高贯云霓。嵯峨出太清。周流二六候。间置十二亭。上有涌醴泉。玉石扬华英。东北望吴野。西眺观日精。魂神所系属。逝者感斯征。王者以归天。效厥元功成。历代无不遵。礼记有品程。探策或长短。唯德享利贞。封者七十帝。轩皇元独灵。餐霞漱沆瀣。毛羽被身形。发举蹈虚廓。径庭升窈冥。同寿东父年。旷代永长生。”泰山的山川自然形象在曹植笔下有了雏形,他更将泰山的风貌特点,历史地位,渊源考究,在驱车远观的流动中,在轱辘轱辘的一道道辙痕里,不断省悟泰山存在的价值和耸峙的寓意,泰山在中国人心中,不仅仅是一座普通的大山青山,它是“魂”的栖息地,是“神”的栖居所,是王者问道归天的云台,泰山就理所当然成为圣地,而一批又一批的朝圣者,他们也留下了众多的传说,墨宝,烙印。
东晋女诗人谢道韫《泰山吟》道:“峨峨东岳高,秀极冲清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对泰山的歌咏,女诗人的作品鲜有,谢道韫算是独树一帜的一位。这位才华横溢的女诗人,与山水诗鼻祖谢灵运是本家,而谢家与东晋另一个望族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谢道韫乃王羲之的二儿媳妇,谢灵运的母亲为王羲之的外甥女,当然谢道韫也就是谢灵运的姑婆。后谢灵运也作过一首《泰山吟》,他道:“泰宗秀维岳,崔崒刺云天。”较之谢道韫的《泰山吟》,韫的毓秀,运的玄妙,诗作各具特色,各有千秋,都是较早的对泰山歌咏的诗句。
究其山水诗中的山,不从泰山入手,难以触摸到山魂、山姿、山色、山岚的根本,参透古今往来吟哦泰山的古诗词,一定程度上就可以领悟到千重山、座座山的精神指向和底色厚韵,万变不离其宗,泰山可谓万山之宗,道泰山,天下山就在眼前了。
对泰山的崇拜和向往,诗仙李白,诗圣杜甫,唐宋八大家王安石、苏轼、曾巩、苏辙,唐明皇李隆基,清康熙帝玄烨,历朝历代、形形色色的诗人词人,帝王将相,钟情热爱泰山是有目共睹的。康熙帝还著有《泰山龙脉论》,他创论了“泰山山脉来自长白山”之说,而长白山则是满族人的精神发源地,他们心中的神山,汉族人的神山则是泰山,这样的提法旨在体现满汉一家,满族人进关中原建立清王朝是合法的,正统的,帝王心,通过泰山祭祀,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元朝张养浩诗云:“风云一举到天关,快意平生有此观。万古齐州烟九点,五更沧海日三竿。向来井处方知隘,今后巢居似觉宽。笑拍红崖咏新作,满空笙鹤下高寒。”泰山之气势,气派,气场,气色,诗人快意的词句“风云”、“万古”、“齐州”、“九点”、“沧海”、“三竿”等,无不体现了泰山的磅礴、大气、雄伟、巍峨,有如“临绝顶”,俯瞰“众山小”,放眼皆是一马平川的激昂和坦荡大情怀。而后两句诗人笔锋一转,将山与人,伟岸与局限,阔达与狭隘,宽广与窄小一一作类比,无形中更衬托、突显了泰山的风姿,风骨。通过这么一描摹,真切地感怀到了大自然的力量和胸怀,是人类不能相提并论的。大自然的世界,人是渺小的,卑微的。泰山登临,面对群山的浩荡,诗人猛然惊醒,恍然彻悟下,于是就感怀了这首《登泰山》的新诗作。
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到泰山岂能体悟到泰山之巅的红日,当它跌入胸怀的时候,心有多大,大地就有多辽阔,心有多高,天空就有多辽远,这就是青山的情怀,也是中国人的情怀。信仰泰山,就是信仰天高地厚,博大精深,就是信仰一种“魂”,它无时无刻不提示指引着中国人的倔立精神。龙的脊梁,龙的传人,龙的子子孙孙,都爱华夏大地上的每一座山,每一座岭,都会跨越每一道坎,每一条沟,不屈不饶顶天立地在天地茫茫间,这就是山永永远远的姿态,从不会因风霜雪雨,天寒地冻,四季轮转等众多的变化莫测从而改变亘古的坚决意念。
泰山魂,中国魂!
中国有许多名山大川,泰山、华山、衡山、嵩山、恒山、雁荡山、庐山、黄山,这三山五岳,不但集中了山魂的精魄,而其不同地域、不同象征、不同特色的各种差别,形成了独有的文化、教义、精神,个个精彩,山山有情。
唐人陆畅《题独孤少府园林》中道:“四面青山是四邻,烟霞成伴草成茵。年年洞口桃花发,不记曾经迷几人。”诗人立于这座园林中,但见四面青青的山峰与园林为伴,云烟飘渺似有似无与云霞辉映不分彼此了,而青草已然茂盛丰美。“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在山中,在山下的洞口,洞口处招展着枝枝桠桠的一树树桃花,该是吸引了多少人前来驻足。这么一幅静美的画面中,本该有放飞的心情,朗朗的明媚,可诗人心中却是寂寥空空如也的,尽管眼前花红草绿,青山如黛,彩霞满天。而这些物种的堆砌,渲染,怎么也不能掩盖一颗孤独的心儿有轻轻地哀叹,“不记曾经迷几人”,画龙点睛了诗人落寞、空芜的真实感怀。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深秋是清泠的,深秋是潋滟的。枫林毗邻山,霜叶静守山,如这般静逸轻疏下,不如停下车轮滚滚,抛却红尘俗事,这一刻只寂寂地倾听来自山空的花儿的轻鸣,落叶的微颤,还有红艳艳的微醺细碎,是否可媲美二月的花红艳丽,美妙的当下,坚决地停顿,与时空同在,与万物同在,你便也是山中的山了。
大地之上,山是山,人为山,一切有骨骼,坚硬,挺拔的物种,与山共鸣,自成山的耸立,诗人们总能捕捉到其中的一个个瞬间精彩,将奥妙悬念捻于诗间,因领悟者各异,参悟不尽相同,个中妙哉则也不同了。山的欣赏,诗的品味,当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山与花,山与鸟,山与月,山与林,山与水,和谐统一,载载不离不弃。在大自然的演变、循环中,秉性聪慧的中国人,慢慢地体悟人生,感悟生命之真谛。
“爱彼山中石泉水,幽深夜夜落空里。至今忆得卧云时,犹自涓涓在人耳。”“山月晓仍在,林风凉不绝。殷勤如有情,惆怅令人别。”“秋山敛馀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这山山不同,实则山山亦同,山山承载的日月星辰朝朝暮暮皆同,山山弓藏的飞鸟走兽如出一辙,山山的泉水、溪涧,它们都是水往低处流,一声声轻轻的叮咚、叮咚,它们掏空了群山青岭的心扉,那时山也不是山了,一切轻柔的、静默的、厮守的,包容万物,接壤天地,这也就是山了,山的襟怀一致。
《卜算子·咏梅》中,毛泽东高亢道:“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山的尽头,高处,悬崖上最绚烂的是寒梅高枝,山的魅力,也就是峭壁绝处那一抹笑靥,它们温婉摇曳起来。
第二节 滚滚长江东逝水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明·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长江滚滚而下,一路东去也,消融于茫茫的大海中,历史上有多少英雄,就如这翻飞汹涌中溅起的浪花朵朵,激荡,拍岸,碰撞,演绎着一个个风云迭起,而后,又似潮落般转瞬消失殆尽了,了无声息。这千百年啊!有多少是是非非,多少反反复复,多少人成功,多少人失败,又有多少人被岁月记起,多少人镌刻在了日月星辰中。只有那青山不改,仍然风雨中,四季里寂寂地屹立、沉默不语,斜阳缓缓归,几度欲落将落,陌上暮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