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未必相识,却云‘旧时相识’者,寄怀乡之意。赵嘏《寒塘》:‘乡心正无限,一雁度南楼。’词意近之。其说是也。”
马瑞芳博文《“声声慢”何以传世?》
李清照的婆母郭氏百折不挠地恳求皇帝为丈夫恢复名誉。赵挺之的官职得到恢复,赵明诚又可以做官了。李清照恳求赵明诚带她赴任,被断然拒绝。千般柔情改变不了无情决定,李清照像给萧史抛弃了的弄玉,孤零零待在秦楼上。
赵明诚独自赴莱州上任,对李清照来说,比十几年前被翁姑遣回娘家是更大的不幸。那是政局造成,丈夫没有自主权,这次却是丈夫个人感情的抉择。赵明诚打什么算盘?她琢磨不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丈夫恢复了官职,青楼艳姬也恢复了吸引力!
男人交结青楼女子,在当时没什么可大惊小怪。连德高望重的宰辅大臣、学界泰斗也聊复尔尔。《西溪诗话》记载这样的轶事:范仲淹镇守鄱阳时喜欢一乐藉小妓,回京城后寄胭脂给她并题诗:“江南有美人,别后常相忆。何以慰相思,寄汝好颜色。”还写诗托后任官员魏介照管:“庆朔堂前花自栽,为移官去未曾开,年年忆著成离恨,只托春风管领来。”魏介得诗后买下这个小乐妓送到范仲淹身边,传为佳话。一般诰命夫人对大人先生这类“闲情小事”,都采取大度的漠视或聪明的睁一眼闭一眼态度。身为知州夫人的李清照偏偏跟一般贵妇不同,她“小器”得很,对丈夫“武陵”之游耿耿于怀,因为她骨子里仍是希望爱情专一、夫妻相守不相欺的纯粹文学女人!
赵明诚走了,百无聊赖的李清照失去了一切生活乐趣,长夜漫漫孤衾单,睁着眼等天明。懒懒坐到窗前,头不想梳,镜子没人照已布满灰尘。“女为悦己者容”啊,眼前没了昔日悦己者,昔日悦己者如今沉湎哪个温柔乡?“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李清照承受的不仅是夫妇离别苦,而是丈夫薄幸的弃妇苦,地狱般的心灵折磨像钝刀割肉,无止无休!可是在李清照是天大痛苦的事,世人眼里却是寻常小事,遵守妇德者绝对不能在意,真是“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李清照只能对着楼下阳溪河水呆想,“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现存名作可断定“屏居青州”跟赵明诚如胶似漆时所写并不多。赵明诚重踏仕途之日,李清照再尝弃妇哀愁之时,她的巧思妙语又像积蓄已久的泉水猛烈迸发。李清照身上有个类似西方小说家描写的现象:她不是夜莺,擅长花前月下优哉游哉吟唱小夜曲,她是“荆棘鸟”,必须遭受痛苦和不幸,也只有遭受痛苦和不幸,受到荆棘扎入肌肤般的深痛,才亮开歌喉,用全副生命唱出优雅婉转、凄美动人的歌儿!
李清照以灵襟秀气参透离情别愁,中国古典诗词任何写离愁别思者都休想企及的《声声慢》,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十四个叠字开头的《声声慢》,堪称古今中外文学描写女性感受绝响的《声声慢》终于问世: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流芳千古的杰出作家其成就常跟坎坷遭遇相随相生,正因为在公认美满的婚姻中倍尝酸辛,李清照才成了写“情”的铁笔圣手。
闺情闺怨闺思愁
《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蹴:踏。此处指打秋千。慵:懒,倦怠的样子。纤纤手:语出《古诗十九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借以形容双手的细嫩柔美,点出人物的年纪和身份。袜刬:来不及穿鞋子,以袜着地。金钗溜:头发松散,金钗下滑坠地,。倚门回首:靠着门回头看。“倚门”语出《史记·货殖列传》:“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以此说明“农不如工,工不如商”的道理。
词写少女情窦初开,鲜活灵动。上片写荡完秋千的精神状态,妙在静中见动。罗衣轻飏,像燕子一样地在空中飞来飞去,妙在静中见动。“慵整”使用尤恰切,下得秋千,两手稍麻,却懒得活动一下,娇憨之态毕现。汗湿罗裳额上沁出晶莹汗珠,神态娇美,宛如娇嫩柔弱花枝上缀着的晶莹露珠。以静写动,以花喻人,生动形象传神。
下片写少女乍见来客的情态。沉浸于方才的荡秋千之乐,突然有不速之客造访,衣冠不整,急欲回避。鞋跑丢了,头饰也掉到了地上,一片匆忙惶遽。词中虽未正面描写这位突然。“和羞走”,精确描绘内心感情和外部动作,来客定为翩翩美少年无疑。怕见又想见、想见又不敢见的微妙心理,通过精湛笔墨描绘出来。“嗅青梅”是误打误撞,更是下意识的掩饰。借助动作写惊诧、惶遽、含羞、好奇、爱恋的心理活动,层次分明,曲折多变,栩栩如生。较之所本韩诗唐人韩偓《香奁集》中类似诗句:“和羞走”现深挚,“却把青梅嗅”描画矫饰,“倚门”似有所期待,“回首”,少女窥人之态婉然,富青出于蓝之胜。
全词风格明快,节奏轻松,妙笔生花。
历代评家赞赏有加者,有:
明钱允治《续选草堂诗馀》卷上:“曲尽情悰。”
詹安泰《读词偶记》:“女儿情态,曲曲绘出,非易安不能为此。求之宋人,未见其匹,耆卿、美成尚隔一尘。”
马兴荣:“有人大约就是以封建社会的深闺少女总是遵守‘礼’的、温顺的、循规蹈矩的、羞答答的这个尺度来衡量李清照《点绛唇》这首词,所以怀疑它不像大家闺秀李清照的作品。追求自由的李清照假如地下有知的话,她是会笑这些人未免太封建了。”
裴斐:“易安《词论》所谓‘铺叙’,论者无解。窃谓此乃针对直抒胸臆而言,即主张有情节。这个主张,她自己是实行了的,从前期作品到南渡以后之作,无不如此。此首……当是易安早期作品。由前片‘慵整纤纤手’到后片‘袜刬金钗溜’再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整首均为铺叙,极有层次,从而活脱出一个妩媚、敏感而矜持的少女,既见其外表情态,亦见其内心世界。历代词人当中,再没谁能如李清照那样善于表达自己了!而这种表达,无论欢快或悲苦。均很少直接倾诉,而总是截取日常生活中一段情节加以铺叙,使你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深受其情绪感染。”
《丑奴儿》: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菱花,镜子,古代铜镜后面往往都铸上菱花的图案。绛绡,红色绡绢,绡为生丝织成的薄纱﹑细绢。檀郎:本指晋代美男子潘岳,后泛指美男子了,女子常用“檀郎”来作为对爱人的昵称。
新婚燕尔,荼靡开彻,独步生春,笑容如花心动容,充满温情的质感。向晚轻雨,暑热顿消。女子一支筝曲方罢,轻移莲步,于菱花镜前细细描画,略施淡妆。对镜卸去重纱,绛红薄绡的透明睡衣朦朦胧胧,绰约冰肌玉肤隐现。皓腕凝脂,醉人体香幽幽。眉目传情,檀口莺语呢喃。妩媚莞尔,心中涟漪跌落,嗔笑耳语:笼罩于床上的帏幛,隔开厅堂的纱屏,助兴今晚良宵再度。
有成语曰“檀郎谢女。”晋代潘岳(潘安,乳名檀奴),其人姿仪美好,人云“貌若潘安。”至唐代,常以檀郎称婿。《晋书·潘岳传》说,潘檀奴年轻时常常挟弹出游,走在洛阳大道上时,倾慕他的女子围成一圈来围观,纷纷抛果子给他,一时“掷果盈车”,满载而归。唐罗隐《七夕》诗:“应倾谢女珠玑箧,尽写檀郎美丽篇。”檀郎遂衍变为对郎君的爱称。谢女,指的是晋代才女谢道韫,聪敏超群,有咏絮之才。常用“檀郎谢女”代指才貌双全的夫妇或情侣,在此,“檀郎”自然然就是易安新婚的丈夫赵明诚了。
对自己容貌和魅力的自信,对生活的一份热忱,对青春容颜的珍惜,加之身边还有一位喜爱其容貌、爱慕其才华的翩翩良人。“女为悦己者容”。来自如意郎君的欣赏和迷恋,正是词人打扮自己的动力。
“纱橱”,“枕簟”,暗喻恩爱夫妻的和谐美满,情热缠绵似乎需要枕簟清凉相伴。
特定时期、特定环境、特定心情之下,笑声可以想见新婚的喜悦。初为人妇的可人娇态、卓然风韵、万种风情,清新浅近、天性流露,当为“婉约中偶有豪放,蕴藉中时有直白,奇瑰中间有俗俚,沉郁中亦有轻巧”之灵动注脚。
《浣溪沙》: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淡荡:舒缓荡漾之意。多用以形容春天的景物。寒食:节令名。在清明前一日。春秋时,介之推辅佐晋文公回国后,隐于山中,晋文公烧山逼他出来,之推抱树焚死。为悼念他,遂定于是日禁火寒食。《荆楚岁时记》:“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
玉炉:香炉。沉水:沉水香,一种名贵的香料。
梦回:从梦中醒来。山枕:两端隆起如山形的凹枕。花钿:用金片镶嵌成花形的首饰。
海燕:燕子的一种,冬天到南方过冬,春天回北方筑巢,又名越燕。斗草:竞采百草,以比优胜。参加者多为青年妇女与儿童。一名斗百草。白居易《观儿戏》诗:“抚尘复斗草,尽日乐嬉嬉。”
江梅:未经人工培植的野梅,优良品种,非专指江边或水边之梅。柳绵:柳絮。柳树种子带有白色绒毛,故称。
秋千:齐桓公由北方山戎引入。在木架上悬挂两绳,下拴横板。玩者在板上或坐或站,两手握绳,使前后摆动。技高胆大者可腾空而起,可双人并戏。一说起于汉武帝时,武帝愿千秋万寿,宫中因作千秋之戏,后倒读为秋千。
词作通过寒食时节景物形象探寻一位少女的感春情思,表达爱春惜春的心情。
上片采用倒叙手法,写少女春睡初醒情景。少女于春光淡荡时刻,幽闺独处,甚感无聊,春梦初回,斜欹山枕,对着香炉里缕缕残烟出神,春光宜人,春闺美好,暗写闺室的幽静温馨。写闺中之人,不着意容貌、言语、动作,只从花钿写睡醒时的姿态,不事雕琢,淡淡写来,别有一番情致。
下片写少女的心曲。江梅花期已过,翠柳又正飞花,燕子还未从海上飞来,天真的女伴,已经按捺不住青春的情怀,走出闺门,去做斗百草的游戏。眼中所见,心中所感,春闺寂寞、情怀缭乱。有惜春心情,是动态的,也有细微的心理活动,工巧之至。
“黄昏疏雨湿秋千”具有独特的意境美,写春愁而不出现“春愁”,只言雨湿秋千,是“无可奈何”情绪的外现,益显愁绪万缕。
以物写人,以景写情,春日少女姿态、内心世界写得活灵活现,春光、寒食,玉炉、沉水、残烟,春梦、山枕、花铀,燕未来、人斗草,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秋千。事物与事物间、字句与字句间融合无间,画卷完整和谐。格调清新,用语浅俗,非精心雕琢,刻意求工,似信手拈得。经过作者的“天然雕饰”,词因此呈现出“无我之境”的妙趣。
《填词杂说》论曰:“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铲尽浮词,直抒本色,而浅人常以雕绘傲之。此等词极难作。”
孙麟趾论曰:“用意须出人意外,出句如在人口头,便是佳作。”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托名元伊世珍的《琅嬛记》评曰:“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这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
姑且不论上面一段评是否附会之说,单与“觅锦帕书”谋面,多年之后,仍然记得这样一个谐音双关例子:“不写情辞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过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清照此词,通篇皆一个热切,热烈,热辣的“情”与“思”。
“红藕”是清照自幼熟稔的景致,“红藕香残”时节,自然秋风已凉,北方齐鲁大地满地金黄的收获喜悦正伴着那一阵阵卷地狂风,逐渐被风吹雨打成败柳枯叶,真个是“却道天凉好了秋”呀。曾经的双栖双飞燕,恩爱伉俪,如今却仅她一人“独”上兰舟,“轻解”的是罗裳吗,不是,分明是那浓得化不开的缱绻情愫,却如撕心裂肺般,痛彻着心。盼望着,盼望着,东来西去,南来北往的大雁,捎回明诚的一字半纸。雁阵来了又回,去了复返,可是,留下的,只是清泠月光西照楼,或许,他在忙于公务,或许,他正沉迷金石,可她,窗前看到的,分明是飘零的残花,兀自孤独于沉寂的秋水,渐渐远去,融入秋水长天。此刻,“一种相思”,似乎只折磨着独守的少妇,“两处闲愁”,那头的他,似乎欲把官邸书案拍遍。“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这月夜,碧空如洗,“载不动许多愁”。那心事,从外到内,何处可以消解?
范仲淹《御街行》有句:“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明显脱化于此,却因了词人独特的遭遇、独特的思想情怀凝结,特定的心理状态外化而益显“特工耳。”对此,况周颐《蕙风词话》说得好:“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为佳。”这个真,直与党争祸患攸关,与词人心中无可比拟的政治块垒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