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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令词犹过前辈贤(6)

虽则同居一城,然却“颇尽离别之情”,不是“远游”,甚于“远游”,同城“离别”,甚于“生离死别”,“凄绝”的伉俪暌违构成了词作的筋骨,自幼熟稔的香消花落的藕莲俨然成为情愫寄托,情景交融,情何以堪?

《点绛唇·闺思》: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深闺寂寞中,仿佛每一寸柔肠都集结着千丝万缕的愁绪。越发珍惜春天,春天离开的脚步却那么快,伴着淅淅沥沥的萧萧春雨,还有那随风雨飘落的花瓣。

柳三郎把那青楼里的阑干拍遍,我在这寂寞暮春里,纵然倚遍了深闺的每一寸阑干,仍然提不起些许兴奋的情绪,禁不住心里轻轻发问:人在何处?眼前似乎只有那连绵衰草,望眼欲穿着人归来必经的道路。

深闺里,有多寂寞?每寸柔肠集结着千丝万缕的愁绪。惜春春去,是景语,也是情语。淅沥的春雨催落了花红,更催逼着春天疾步离去。予人慰藉的春花芳容不再,这点点滴滴的慰藉也是难觅踪迹,愁上加愁。人生几度青春?惜春,惜花,不正是惜青春,惜年华吗?

古典诗词中,“倚阑”常用于表现心情悒郁无聊。“倚”而且“遍”,可知烦闷苦恼程度之甚,难怪“无情绪”了。问而无答,回环曲折,随即宕开一笔,转而描绘那望不到尽头的萋萋芳草,景物带着强烈的心理体验色彩,物我观照,浑然合一。“连天衰草”,化用《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句意。“望断”将感情积聚到最高峰。几度凄凉,几多悲凉,愁肠百转。与晏殊《蝶恋花》“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秦观《满庭芳》“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异曲同工。情词并胜,神韵悠然。

寂寞之愁,伤春之愁,伤别之愁,盼归之愁,愁情逐渐累积,层层递进,淋漓尽致几多愁!

由情及景,情中写景。景中抒情,情景交融。明白如话,语浅情深。结构紧凑,一气贯注。

历代词评精锐者,如:

明陆云龙《词菁》:“泪尽个中。”

清陈延焯《云韶集》:“情词并胜,神韵悠然。”

明黄河清《草堂诗馀续集·序》:“夫词体纤弱,壮夫不为。独惜篇什寂寥,彼歌《金缕》、唱《柳枝》者,其声宛转易穷耳。所刻《续集》中如李后主之‘秋闺’,李易安之‘闺思’,晏叔原之‘春景’,萧竹屋之‘纪梦’、‘怀旧’,周美成之‘春情’……以此数阕,授一小青蛾,拨银筝,倚绿窗,作曼声,则绕梁遏云,亦足令多情人魂销也。”

《庆清朝慢》:

“禁幄低张,雕栏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客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後,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尊倒,拚了尽烛,不管黄昏。”

禁幄:保护花的帷幕。彤:朱红色。容华:容颜。绰约:女子姿态婉美。天真:天然纯真。妖娆:妩媚动人。殢:纠缠。东君:司春之神。唐王初《立春后作》诗:“东君珂佩响姗姗,青驭多时下九关。方信玉霄千万里,春风犹未到人间。”香轮:飘香的车子。绮筵:华贵的筵席。明光宫殿:明光宫,汉宫名。日边:皇帝身边。匀:匀称。

残春,犹晚春近夏也。在春天的百花园里,芍药开得最晚,《本草》:“芍药,犹绰约。”“独占残春”“绰约”当咏芍药确凿无疑。

王观《扬州芍药圃》:“晓妆新,白缬子也。如小旋心状,顶上四向,叶端点小,殷红色。每一朵上,或三点,或四点,或五点,象衣中之点缬也。”

春风吹拂,春雨浴洗,清露浇洒,春花纷纷开过。此时,不与群芳争艳的芍药,应时而开,淡雅挺立,姿态柔美,顾盼生姿,足见天公造化的精巧绝伦。戏弄春风,嘲笑春月,生生将那见识过百花之美的司春之神引逗得沉溺其间,宁愿在这个美人的眼眸里纠缠一世。

东南西北,红尘紫陌,赏花之人纷至沓来,亭台池馆熙来攘往,珠翠叮当,罗绮娱目,车马塞途,游春踏花,车轮都已经满溢花香。华贵的筵席,终有结束之时。芍药开后,又有什么花可以承继她的芳踪?最迷人的是在这明光宫苑内,几枝向阳的芍药正在竞芳吐艳;背阴处的芍药也将次第开放,足可再挽留住一段盛花春光,何必负此良时,自寻烦恼。索性对花倾觞,自早至晚喝个痛快,管他醉马倒枪,金乌西坠,黄昏将至,筵上还有未燃尽的残蜡。

全词笔调生动,风格含蓄,怀人却不见。思绪跌宕,灵魂牵引,怀念无休止。

李清照,她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花朵,又是属于赵明诚一个人的花朵。

《浣溪沙》: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绣面:唐宋时妇女面额及颊上均贴纹饰花样。芙蓉:荷花,此处指很好看。宝鸭:指两颊所贴鸦形图案,可参敦煌壁画供养人之妇女绘画,或以为指钗头形状为鸭形的宝钗,钗,古代妇女头上的饰物。香腮:美丽芳香的面颊。一面:整个脸上。风情:男女爱慕之情。韵:标致。笺:纸,指信笺、诗笺。

姣美的面庞宛如出水荷花,光艳明丽。把宝石镶嵌的飞鸭状头饰斜插鬓边,精心梳妆;“粉黛所以饰容,而顾盼生于淑质。”“一笑开”表面指芙蓉花开,暗含主人公心底爱之苞蕾初绽。一弯流动明澈秋水,美目流盼,掩不住内心喜悦,怕人参破内心秘密的悸栗,独具韵味。变静为动,更显有情,倍添精神。似真实幻中,“笑”、“开”两两相对,暗含比喻意味,巧借芙蓉之开,衬托颜开,暗指情窦初开,平添天真羞怯,益显生动妩媚。

展示心理,素笺传爱意,娇痕小情愫,明月上移,花影摇动,人心思春,期待,期待!

比拟、衬托、侧面描写,细节捕捉。语言活泼自然,格调欢快俊逸。

《浣溪沙》:

“莫诉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诉:辞酒。韦庄《菩萨蛮》:“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欧阳修《定风波》:“把酒花前欲问公,对花何事诉金钟。”黄庭坚《定风波》:“且共玉人斟玉醑,休诉,笙歌一曲黛眉低。”琥珀:色如玻珀的美酒。李白《客中行》诗:“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融:酒醉恬适的意态。瑞脑,一种名贵的香,传说产于交趾,如蝉蚕形。辟寒金:相传昆明国有一种益鸟,常吐金屑如粟,铸之可以为器。王嘉《拾遗记》卷七:“宫人争以鸟吐之金,用饰钗佩,谓之辟寒金。”借指首饰。辟寒金小:犹云簪、钗小。“醒时”句:意谓深闺寂寞,醉也不成,梦也不成。深夜醒来,空对烛花,心事重重。烛花:犹灯花。烛芯燃烧后,馀烬结成的花形。相传灯花是喜事的征兆,亦当是词人心中希望的象征。

借深杯浓酒消愁,绵绵愁绪尽显。酒虽未喝多少,心已早早醉了。淡中寓浓、似淡实浓,似不甚经意,然颇得隽永之趣。香消魂梦断,进而极写夜的漫长而辗转不寐的绵绵愁思。以金钗之小反衬发鬟之乱,辗转反侧无以成眠,情状背后,实质是愁情。以景物映衬满腔愁绪,景语则实为情语。

语言精炼、形象、表现力强。“深”、“浓”,形象地勾画出词中人即将豪饮之态。“应”写出钟声、风声相互应和之声,显系拟人手法,旨在暗示人的脉脉愁情。“空”尽显词中人的寂寥哀怨。“消”、“断”这对动词、相当形象传神。“小”、“松”这对形容词,相反相成,带有些许思辨味道,助力描写情态。俗语与典雅的用事交相融合,自然和谐。“琥珀”、“瑞脑”、“辟寒金”皆典雅富丽,“杯深”、“晚来风”、“香消魂梦断”、“髻鬟松”、“烛花红”却极为通俗、明白如话,体现着“易安体”遣词炼意的显著特色。

为含蓄蕴藉的闺情词,深具婉约之妙。清王士祯《花草蒙拾》:“婉约以易安为宗。”婉约特色,突出表现于抒写惜春悲秋的柔情,艺术上的委婉、含蓄。通过饮酒继而醉眠,表现闺愁,采用“映衬法”,情景交融,“情中景,景中情。”(《姜斋诗话》)。

是青春期深闺寂寞生发的朦胧而难以名状的情绪,似怀人,非怀人,朦胧委婉,含蓄隽永。因此沈德潜《说诗晬语》说,“只见眼前景、日头语”,却有“弦外音,味外味”,意在“使人神远”。

色淡高雅,寄情深微,心理心绪,婉曲含蓄。

《蝶恋花》: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柳眼:初生柳叶,细长如眼,故称。梅腮:梅花瓣儿,似美女香腮,故称。花钿:用金翠珠宝等制成花朵的首饰。乍:起初,刚刚开始。金缕缝:用金钱缝成的农服。山枕:即檀枕。形如“凹”。欹:靠着。钗头凤:即头钗,古代妇女的首饰。因其形如凤,故名。夜阑:夜深。灯花:灯蕊燃烧而结成的花形。

暖雨,晴天,翠柳萌新孽,红梅迎风开,冬日远去,春天来临。深闺少妇,春意撩拨愁怀,与谁把酒论诗?流过脸颊的泪水,弄花了脸上均匀的香粉。

换一身金丝缝成的新夹衫,慵懒着斜靠在枕头上,压坏了头上的钗儿。孤单的愁思甚浓,怎可做得美梦?夜深人静,痴看那明灭灯花。

词写抒情主人公独处的孤寂落寞。“暖雨晴风”、“柳眼梅腮”皆早春风物,以拟人之笔,细腻描摹春风、春雨、春花,于是乎,人自然受到感染,“已觉“春心萌动,似有若无,若无何甘?缕缕春愁袭来,绕梁三匝。

何以把酒论诗?清照天才逸群,“俯视巾帼”、“压倒须眉”。明诚治学精慎,考据发微,指摘疵病,夫唱妇随者,摩蕊彝鼎,疑义相与析,浅醉低吟,诗文金石之乐耳。

枯坐孤守,虽新试金缕,怎可慰相思?泪融残粉,独对青灯,忆昔两情缱绻,浓愁益寂寥。

明徐士俊《古今词统》卷九:(眉批)“此媛手不愁无香韵。近言远,小言至。”

清贺裳《皱水轩词筌》:“李易安‘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皆入神之句。”

喻朝刚《试析<蝶恋花>》:“春风送暖,沉睡的大地开始解冻,万物正在苏生。柳树上长出了新芽,那又细又长的嫩叶,好似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梅花迎风而开,那粉红色的花瓣,如同美女的香腮。轻松欢快的笔调,反衬愁思和忧伤。”

平慧善:“将无形的内在感情,通过有形的形态动作来表现,为词中名笔。”

《临江仙》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南枝:向南,亦即朝阳的梅枝。玉瘦檀轻:谓梅花姿态清瘦,颜色浅红。檀:原为木名,此处指浅绛色。羌管休吹:意谓不要吹奏音调哀怨的笛曲《梅花落》。迟日:春日。孙光宪《浣溪沙》:“兰沐初休曲槛前,暖风迟日洗头天。”杜审言《渡湘江》:“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

“庭院深深深几许”袭用欧词,虽不加改移,却融化不涩,别具意境。3个“深”字衬托春来迟,梅花不开。,而梅花盛开,只是在“清梦”中一闪而过,醒来已是梅凋零,浓香吹尽。

托物言志,以梅喻人。写梅花运用了拟人的写法。“憔悴损”、“玉瘦檀轻”,“浓香”,表面写梅,却赋予梅花以人的思想、感情和行为,实际写人,既写自己,又写对远离自己的心上人的深情思念,为相思而憔悴瘦损,忧心红颜衰老,担心被冷落和疏远,亦花亦人,悠远深长。

借春光不到的艺术构思来表现春闺思妇的凄黯心绪,人花合写,清词写苦思,倍增凄苦。风致嫣然,不露斧凿痕迹。双关语包蕴甚深,迭字运用颇显匠心,设问营造出独特声情效果。笔触跌宕,梅花联清梦,好梦溯梅花,巧妙地契合客观景物与主观情感,活用形容词超越凡庸,益觉鲜明生动。同时两相映带,点明时间跨度。以景结情,令人凄然无尽。

《青玉案》:

“征鞍不见邯郸路,莫便匆匆归去。秋风萧条何以度。明窗小酌,暗灯清话,最好流连处。

相逢各自伤迟暮。独把新诗诵奇句。盐絮家风人所许。如今憔悴,但馀双泪,一似黄梅雨。”

征鞍:征马,杜审言《经行岚州》诗:“自惊牵远役,艰险促征鞍。”此指远行之人。邯郸路:《石点头·卢梦仙江上寻妻》:“只因旧日邯郸路,梦里卢生误着鞭。”即“黄粱一梦”。莫便:不宜。

清话:唐李中《吉水暮春访蔡文庆处士留题》:“恋君清话难留处,归路迢迢又夕阳。”

盐絮:典出《晋书·列女传·王凝之妻谢氏》:“谢安侄女道韫,才思敏捷,尝居家遇雪,安曰:‘何所似也?’安兄子朗曰:‘散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十分赞赏。后以“盐絮”指美好的诗句。

送别时的款款劝留语,饱含深情。萧瑟秋风中送别更增添了愁思,眼前涌现的,是记忆里那白天,明窗净几,相对浅酌;晚上,共于灯下闲谈话旧情景,回味无穷,此时更加向往。多年的奔波,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岁月摧残,仪容衰老,风采难再,每次相聚,只能是在新作的诗中,吟咏那奇异的句子。谈诗论词,家风书香氤氲,从来都受到人们的称许。如今已憔悴不堪,挂在脸上的两行泪,就像绵绵不断的黄梅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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