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我计算着自己的年龄。
孔子曰:“三十而立”。我已到而立之年,可仍旧一无所立。
立?到底立什么?立家庭、立事业、立信仰……
三十岁的我到底立了个什么东西?
我六岁读书,勤学圣贤之道,欲济民效国,以展平生之志。
十七岁时,我中了探花,却因相貌丑陋,被皇上遗弃不用。
二十岁时,我以一首《误佳期》名满京华,可我却傻傻地抛弃富贵荣华,独与久再在青楼的她一起逃入山泽。她是一个惯于奢侈的女子,终因过不惯贫贱的生活,悄悄离我远去。
二十五岁,我开始习武学刀,想以强者的武力改造社会征服世界。
三十岁,我武艺大成,却发现社会和世界还是无法容纳性格怪癖的我。
为了生存,无奈,我加入了一个组织。
世界上有一种专以杀人的人,这种人就是杀手。
世界上有一种专以杀杀手的人,这些人就是“杀手之杀”。
杀手之杀,其实也是一个杀人组织,但这个组织比江湖上以往和现在的任何组织都令人恐惧和惊悚。
“杀手之杀”自成立之日,就定下一条宗旨——天下没有不可杀之人。
有很多人不相信这条宗旨,说这是狂妄之徒的狂妄之言,是用来吓唬三岁小孩止哭的,不久,这些人都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莫名其妙地失踪,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莫名其妙地回到家中,可惜回到家的不是他们的活身,而是被大卸八块的肢体和头颅。死去的人中,有一个无法被人忘记的名字——凌晓峰。哪个凌晓峰?当然是武林盟主凌晓峰。
从此,江湖中再也没有人不相信这条宗旨了。即使有不相信的人,也只是埋藏在心里,不敢说出口。
但天下确有一种人不可杀,哪种人?那就是被“杀手之杀”所保护的人。
只要能被“杀手之杀”所保护,“阎王都不敢索你命去”。因为,阎王也有可能是被“杀手之杀”所杀死的。
我就是“杀手之杀”的一员。
“杀手之杀”十分隐秘,只有在接到任务时才迫不得已地在江湖偶一露面,其它时间它就像不存在一样没有任何消息和动影。
每次,组织接到任务,由大头领分给下一级主事,然后由下一级主事再分给下一级,直到分派到最低的专管“行杀”的人为止。
在组织里,我就属于最低层的“行杀者”,只能毫无怨言地接受上级的分派命令。
自加入组织以来,我一共执行了三次任务:第一,取下“独臂刀客”的仅有一臂;第二,刺杀“振威镖局”的总镖头;第三,割取“陇右节度使”的项上人头。
“独臂刀客”善使一柄柳叶刀,常自夸“凡天下用刀者,见己必卸甲”。我也用刀,见到他时,却没有卸甲。他大笑,说我的刀不是一把刀,而是一把生了锈的废铁。我说,只要能杀人,废铁也是一把利刀。他不信,我出刀。我出刀时,他信了,可他信时已经晚了,他的独臂已被我割下,流淌着热血掉在地上。我转身离去,狠狠地对背后的他抛下一句话:“从此,你不需用刀。”他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一声划破长空的凄厉惨呼,然后,我就听到,一个人倒地的声音。
“振威镖局”的名号很响,它的总镖头伊新的名号更响。据说,在一次押镖途中,他曾一气斩杀二十六名绿林好汉。这二十六名好汉都是绿林榜上响当当的人物,都是官府缉拿的重犯,都曾干过一些惊天动地的大案。这些人的死,是一件令江湖震动的事。这些人同时死于一个人之手,更是一件令江湖震动的事。当人们听说,这二十六名好汉都是被一个叫伊新的所杀时,江湖再一次震动,这一次的震动使人们记住了伊新这个名字,也记住了“振威镖局”。
伊新身高七尺九寸,瘦长,脸上有道月牙形刀疤。性高傲,睥睨天下,小觑名家,不相信除自己外还有高手。我见到他时,他胸脯前挺,头高高昂起,十分自信地说,他可以让我三招。
我说:“我也可以让你三招。”他嘿嘿一笑,双钩齐出,左点“血海”,右则直攻我胁下“愈气穴”。“愈气穴”乃人身死穴之一,非练家老手不敢为此先招。他出钩极快,霎时钩已刺穿我的衣衫。我深吸一口气,接着向他狰狞的脸上长长吐去。他的脸开始扭曲,眼神中出现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惧情态。钩落地,手垂下,一股鲜血突然自他的颈部标出。他死都不明白,说要让他三招的对手,为何一招都没让就已出手,并且是致命的一手。我看下他,又看下自己早已回鞘的刀,冷冷地说:“你应该明白,敌人的话除却不可相信的都是谎言”。
大意与轻敌是江湖行客的大忌。若不是轻敌,“独臂刀客”可能不会败。若不是大意,伊新可能不会死。让人三招的话,可以说,但不可以做。说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使不大意的人变得大意;二是,使轻敌的人更加轻敌。一个大意与轻敌的人,在与对手决战时,往往会进而不防、攻而少守。无防少守者,杀别人不死,只会被别人杀死。
李怀度不是大意的人,更不轻敌。正因为不大意,他才能二十七岁就凭战功赢得皇上赏识被封为“陇右节度使”。正因为不轻敌,他才能孤身冲入敌阵于千万人中取上将之首级。他的钢鞭,一共七节,每一节都贴着闪闪发亮边缘带有寸长锯齿的生铁片。鞭一沾身,对方不死即伤。他有一支号称“铁壁”的贴身护卫队,整日鞍前马后形影不离。我第一次进李府,刚纵上三丈多高的院墙,立刻射来十多支响箭将我逼退。我第二次进李府,刚跃上正堂的屋脊,下面就响起一片夹杂“有刺客”的喊叫声和铜锣声。第三次,我有了记性。对着李府新漆的铜环大门,我有节奏地拍了三下。开门者是两个全身铠甲的武士。我看到他们时,他们也看到了我,但他们看到我时,我的刀已划过他们铠甲保护不到的咽喉地带。我闯进正院。院中空无一人。可我还是不敢动,因为我感到三股强大的杀气正从我左右后三面围逼而来。来者杀气很重,但脚步更重。脚步重的人,轻功一定不好,所以我一纵身,腾到半空。接着三道黑影也腾到半空。只见半空刀光一闪,三个人一齐落在地上。
“好刀法!”我轻轻站定,听到这个声音。
“乘人之危,不能算好刀法!”我淡淡地说。
“不是你乘人之危,而是他们太笨。一个轻功不好的人,在空中与人比试,脚下都顾不及,何论出手!”那人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大凡对敌,斗勇其次,斗智为先。勇胜而智不及者必败,此自古兵法所以教人也。”
“闻足下高论,想必定是淮扬节度使李怀度”。我说。
“正是在下。”李怀度的声韵铿锵有力,有一种不令而威的气势。
他话音未落,我已展动影形,欺身到他面前,由下反挑一刀。只听那人喉咙“咕隆”一声,便“扑通”倒地。
“好刀法!”今晚我已是第二次听到这样的称赞。听到称赞,应该高兴才是,可我却听得毛骨悚然。声音从背后传来。背后,就是地狱。我不敢转身,因为转身的刹那,我将从人间进入地狱,从短暂的生进入永恒的死。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对此刻的我来说,就犹如从地狱传来的声音一样,令人恐怖颤栗。
“李怀度不愧是李怀度,智谋果为第一。”
“岂敢岂敢!小小圈套陷阱,何敢言“智谋”二字。”李怀度每说一句话,我的背脊就冰冷一分。
“只不过令在下遗憾的是鼎鼎大名的李怀度竟然会用替身为自己掩护。”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欲成大事者,何惜一卒!别人派你来杀我,事成你则身退,事若不成你又何尝不是别人的替身代别人而死。”
“看来,这次我做定代人而死的替身了。”
李怀度冷冷一笑,道:“做替身也要看有没有资格,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行。”
“我没有资格?”
“没有!”
我轻“哦”一声。
李怀度道:“雷霆起于侧而不惊,泰山崩于前而不动,麋鹿兴于左而不瞬,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
“我不是这样的人?”
李怀度“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藐视嘲讽之意。“你说呢?你若是这种人,当我站到你身后时,你右后肩的肌肉还会抽动不已吗?何况……”
“何况”后面的话李怀度没有说出来。
一阵凉风吹过,我的衣摆飘动。
这时,我方发现,刚才李怀度在我背后称赞“好刀法”时,我竟无知觉地吓出一身惊汗,将身上的衣衫浸湿,若不是这阵凉风,恐怕我还不会察觉自己的丑态,还不能理解他“何况”二字的意思。
做杀手以来,我只是令别人害怕,从无别人令我害怕过。可这一次,我遇到的不是别人,而是李怀度。李怀度是第一个令我害怕的人。
“该是杀我的时候了,你为何还不动手?”我强作镇静地说。
“我为何要杀你!”
“因为我是来杀你的。”
李怀度大笑一声,转至我面前,眼光冷冰冰地盯着我,道:“杀我?我有什么值得可杀?皇上怕我坐大谋反要杀我,同僚嫉我名声在外要杀我,下属恨我责罚过重要杀我,异族惧我百战不败要杀我……我李怀度贱命一条,何值这许多处心积虑的暗杀!”他像在问我,又像自问。
我不发话。
他继续说道:“我欲死,天下莫敢挡;不欲死,天下其如我何?只是世间鼠辈恨我入骨望我死无葬身之地者甚多,而敢与我正面对敌厮杀者甚少,偷偷摸摸、暗箭伤人,非君子所为。衣冠楚楚,行类禽兽;英雄好汉,鸡鸣狗盗。人生于世,求一敌手不得,生死无异矣。”说罢,李怀度黯然神伤,太息一声,倒背双手,向烛影飘摇的待客大厅缓缓走去。
我默立不动,脸却热得发烫。自小到大,我被人嘲笑过许多次,讥讽过许多次,也被人辱骂过许多次,但每一次我都默默忍了过来,不动怒,不回击,不放在心上,可这一次我的心像被刀绞般疼痛。“衣冠楚楚,行类禽兽;英雄好汉,鸡鸣狗盗”。我知道,李怀度的话,不是说我,但他所说的话,又何尝不与我的所作所为暗合呢?我自成为杀手以来,像在逃的囚犯,每日提心吊胆害怕与人交往,不敢穿行街市抛头露面,渐渐,我的性格变了,变得怪癖,变得不近人情,变得像一头孤独已久的兽一样冷酷凶猛。
望着李怀度傲岸的背影,身上涌起一股炽烈的热潮,我对他喊道:“你不杀我?”
“何必杀你!你只要记住,自己是我今年第五十七个不杀之人就已足够,希望你下次来时不要报错号码。我如今老了,很健忘。”
烛光映照的客厅,刻纹镂花的厅门。
厅门关闭的一刻,我回刀向自己的腹部扎了下去。
好快的刀!热的血,冷的刃,它们交融在一起,就像小时候坐在温暖的火炉旁伸手摸弄积在窗台上的雪的感觉一般。
模糊在我眼中扩散,面积越来越大,直到大得看不全时,我倒了下去。
我倒下时,眼中的模糊已变作黑暗。黑暗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悬浮。
我的身体悬浮着,在黑暗中悬浮着,从近处飘向远处、从远处飘向更远的地方。
那个更远的地方,我所记忆的仍是黑暗。
(二)
一道初晨的曦光射进小屋。
我睁开眼。
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旧木桌,一条断腿的凳子和一张临时用木板搭成的床。桌上有一把缺了嘴的茶壶,壶上镂刻着几个人面兽身的怪物。
为什么躺在这里?躺在这里多久了?是谁把我带到这里?……
一连串疑问萦绕于我的脑际。我想找个人问问,可屋里除我外,再也没有别人。
我口里干渴,如火烧一般。
望着桌上胖嘟嘟的茶壶,我暗自高兴。
高兴立刻化为失望。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几处大穴已被制住,动不得半分。
我就这样躺着,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望着屋顶,我计算着年龄,回忆着自己三十年来那些可以记起且值得回忆的事情。人的一生,总会留下些什么。不管是好是坏,只要能在生命的纸张打下印记,能在回忆的黑洞留下光亮,这样的人生就不是虚度的人生,不是碌碌无为的人生。
六岁、十七岁、二十岁、二十五岁、三十岁。若把人生比作树,每一岁便是一圈年轮。
我、独臂刀客、伊新、李怀度。若把人生比作戏,每一人都有应扮的角色。
人生如树亦如戏。
树有枯时,戏有落幕,人生有结束。
人生若有痛苦,千万莫要回忆,因为回忆是一种痛苦,回忆痛苦更是一种痛苦。
可我要回忆,尤其要回忆痛苦,因为在我看来,没有痛苦的人生不是完美的人生,没有痛苦的回忆不是圆满的回忆。
我回忆着,回忆着偷袭李府的那一夜,回忆着那一夜冰冷的刀和温热的血,回忆着我倒下时布满眼前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回忆着,直到他推门进来为止。
他,面容黧黑,左足微跛,身上长袍扫及脚面,腰间宝带玲珑鲜明。
走至床前。拍开我身上的穴道。转身。走出。
一系列动作,麻利、迅速。
动作,只有动作,没有语言。
“你是谁?”我喊道。
他不答话,脚步也不停留。
我凝聚真气,全身用力,打算从床上跃起,追上他问个究竟,谁知,身子甫动,便“咕咚”一声,从床上滑了下来。
“你穴道方解,气脉不畅,血流滞缓,须歇憩一两个时辰,待血脉活络,关节通畅,方能行动自如。”他说。
“是你救了我?”我问。
“不是。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你那一刀若再左偏半寸,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趴在地上,望着他一跷一拐的走路的身姿,说道:“谢谢你!”
“不用。我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谁的命?”
“这不用你知道。你只要知道,你没有死,并好生生活了下来就已足够。”
“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我说。
“可以。”
“你是谁?”
“好久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我是谁?你是问我,现在是谁,过去是谁,还是未来是谁?”
“现在。”
“现在我是‘如来’。”
“何谓‘如来’?”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
“不可以回答吗?”
“可以!来无所来,去无所去,此即如来。”
他依旧一跷一拐地往前走着,身形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小,先是变成一个黑点,然后黑点变成一片空茫,空茫过后,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