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我求求你,”此时正是漫天大雪的寒冬腊月,一名浓妆艳抹的年轻妇人跪在地上,正对着一大红木门,手中不停敲打着,声音含恨又绝望,“求求你,再帮我制一味香,一味能让他爱上我的香……”
外面的大雪越下越大,这妇人的手早已冻得通红,可她却好像毫无察觉,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大门。
而这大门的顶上,正中央,有一块牌匾,牌匾上龙飞凤舞三个镀金大字:魅香阁。
魅香阁中魅香师,专门制香和卖香。忘情香,动情香,幽梦香,绝命香……无论什么香,只要支付相对的代价,她便都能满足你。
只是魅香阁却有一个规矩,一位客人只卖一次香。除非他用巨大的代价来换,否则一概不会再卖出第二味香。
满目雪白的寒天,这妇人的脸色早已被冻得通红,却依旧不放弃地继续拍打着:“我,我求求你,求求你再给我制一位香……你要什么,我都,我都给你……”
她的嗓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浑身上下毫无一丝暖意,好似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她瘫软在地上,甚至散了瞳孔。
“吱呀——”却在此时,红木门却轻轻打了开来,露出一双精致的腊梅绣花鞋,婷婷袅袅地立在她面前。
年轻妇人双眼瞬间发了光,好似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神顺着这鞋往上看去,入眼依旧是一抹妖娆的红,火红的裙摆在寒风飒飒中微微摆动,黑发白肤,朱唇冰肌骨,美人妖且闲。她总是这般模样,面无表情,脸色白得好似透明,宛若冰雪,美得惊人。
只是,此时,她那双冰冷的眼睛略眯起,打量着妇人,唇边似有冷意。
妇人心中莫名一虚,好似心中所有的不堪与狼狈全都被她看了去,眼神不禁有些闪躲,嘴上却依旧倔强哀求道:“忆骨,我,我求你,求你再为我制一味香吧……”
她依旧冷冷看着她,一言不语,只是许久之后,蛾眉方微微一翘,眼角露出一丝讥诮:“魅香阁从不接待同一人第二次。”
妇人眼中闪过一抹惊慌,伸手就去紧紧抓住忆骨的裙摆:“不,不,忆骨,你说,你说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我全部都可以给你!”
“哦?”忆骨唇角的笑意渐渐放大,白皙的青葱玉手顺了顺身上红衣,她亦慢慢弯下腰去,身上那股浓郁的美人香将那年轻妇人尽数笼罩,她轻轻托起她的下颚,幽暗的双眼与她四目相对,她看着她许久,方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我要……你的寿命。”
甘冽冷空,寒气肆虐。魅香阁前,冰肌忆骨。
妇人浑身一颤,剧烈的寒意猛地袭上她,她的瞳孔猛烈一缩,脸色煞白:“你,你说什么……”
忆骨唇角笑意绽放,好似枝头傲然挺立的腊梅,她眯眼一笑,模样天真又烂漫,道:“我要你二十年寿命,你可能给我?”
“二十年……寿命吗……”年轻妇人愣愣地看着某处,双眸没了聚焦,唇边却傻傻得笑了,“呵,呵,二十年寿命算什么……没有他的宠爱,活得再久又有何意义……”
忆骨重新直起身,面无表情看着她,黑色长发随意散在肩上,宛若垂垂坠下的瀑布。
“好,我答应你!”年轻妇人终于下了决定,将话说的决绝。
忆骨轻轻点了点头,亦没有吃惊,张开大门将她一路引了内院。
踏过九曲廊,路过寒梅香,忆骨身上的红衣曳地,裙尾在地上拖得及长,不显累赘,反倒像那坠落凡尘的妖孽。红衣黑发,妖气环绕。年轻妇人跟在她身尾,对她的容貌不可谓不嫉妒。
“一月前你对我求了一味绝命香,想来魅惑你相公的那女子已命绝,”忆骨的声音清冷,好似冷冰落泉,“既然她已经死了,你为何还要再来求香。”
“哼!”闻此言,年轻妇人的脸色立马变得狰狞,配上那浓厚的妆容愈显可怖,“那狐媚子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竟,竟让相公对她死心塌地!可我却偏生不信,为何我无法得到他的宠爱!”
语毕,她的脸色又一软,语气委屈又绝望:“我花了这许多年供他完成科举,从一十三岁嫁给他,到如今一十八,足足五年,我花了足足五年时光,供他读书进京。我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为何他却不愿再正眼看我一眼,为何他眼中只有那个下贱的狐媚子,我有哪点比不上那贱人,我这样爱他,为何他却从未对我摆过好脸色……”
这话包含了大量委屈,字字句句,深入心扉,大抵是真的寒了心,说到最后,早已泣不成声。
忆骨面无表情听着,一路将她引入了最西边的厢房中。
厢房之内一片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让妇人开始犯了晕。
忆骨却毫无反应,自顾走到一处,‘嗤’的一声,火花亮起,她点亮一盏红烛,衬得室内一片诡谲的幽黄。这才看清房间内摆设简陋,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却都是最上乘的质地。
她侧头,白皙的脸庞此时亦染上了一层柔和色,伸手指了指那床榻,对妇人说:“躺上去,我先取了你的二十年寿命。”
妇人依言躺下,也不知是什么缘由,才刚碰到枕头,便昏睡了过去。
而等她转醒,已是三日之后。
只是她已换了一处厢房,冬日的暖阳正透过窗户斜斜照在她的脸上,睫毛微微一抖,她终于睁开了眼,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
一抹艳丽的红瞬间跃入她眼中。忆骨正坐在桌前,手中茶杯被她握得绝代风华。
她也不看她,冰冷的嗓音就传了过来:“这是你的香,带着它离开。”
妇人望向桌面,果然在桌上看到了专门装魅香的瓷瓶。她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眸色亮得出奇,喃喃自语:“夫君……夫君……”
只要让夫君闻了这抹香,他就可以爱上她!
只要让夫君闻了这抹香,她就可以常驻他心间!
只要让夫君闻了这抹香,她和夫君,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分开!
她握着这抹香,傻傻地笑了,离开魅香阁的时候,尚回首,对忆骨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而她亦不会想到,这是她与她,最后的告别。
眼下正是雪如鹅毛的寒冬季节,天气阴沉,地上万物一派荒凉色,只有那枝头腊梅娇艳欲滴,傲然盛放。
魅香阁内魅香师,魅香师制百魅香。
红墙高楼,小桥冰泉。院中三四株梅花,九曲回廊,四壁小阁。整个魅香阁一派精致的布局,却毫无人气。
只有在那最大间的客房内,才隐约可见一抹昏黄烛火。
不出片刻,“吱呀”一声,开了门,她依旧一席红衣,踏雪而来。冰肌忆骨,朱唇娇艳得好似能滴出血来,眼角略上翘,黑发若瀑。筋脉分明的白皙手指提着一壶暖酒,瓶口尚徐徐冒着热气。
刚走出两步,却又停下,她抬头,看着天际不断飘落的雪花,眸子愈加幽深。许久,方轻声说:“这雪,只怕停不了了。”
这雪,停不了了……
三日后,清晨,寒气愈刺骨。魅香阁前,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要求香!请师傅开开门!”这次站在门口却是个男子,五官虽俊朗,可未免太过清瘦,眼角眉梢都透着浓烈的疲倦之气,下巴上也冒出了点点青茬,添了不少狼狈。
许久之后,魅香阁大门总算被打开,空中突兀得多了一抹艳血红,忆骨半眯着眼睛,倚靠在门前,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俊朗男子显然未料到魅香师竟是这般貌美的姑娘,略微有些一愣,可也很快反应过来,沙哑着嗓子说:“姑娘可是魅香师忆骨?”
“嗯?”忆骨依旧靠着门边,声音清冷又慵懒,“所谓何事?”
这男子闭了闭眼,声音似带哽咽,片刻再睁开眼,眸子竟泛了红:“都说魅香师可调制千百种香,那,那……可有能起死回生的香?”
忆骨终于睁开了眼来,看着他:“起死回生,逆天改命?可我还想多活几年。”
男子对着她就跪了下去,脸色更是白得可怕,眼中薄泪控制不住顺着眼角流下,哑声道:“只要师傅能帮我制成这抹香,任何代价我皆愿意!”
“代价?”忆骨伸手拂平被风吹乱的一缕青丝,“逆天之事,恕无能为力。”
“可我的妻子死了,她竟比我先死了!”男子终是控制不住心绪,满目疮痍,泣道,“我早该休了她的!我早该休了她,让她走的……”
“都是我,都是我害死了她……”他的眼神空洞,凹下的脸颊满是荒凉,“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她……”
忆骨也不语,看着他自责,等他平复了些,才将大门打开一些,将他引进院来:“你且进屋来,将故事慢慢说给我听,我好为你制香,减轻你的痛苦。”
他说,她还未到及笄时,就嫁给了他。
那一年,她一十又三,而他,已年过十七。
那一年,她甚至还未曾来过月事,不过是个孩子。
那一年,不过新婚后三月,他便背井离乡,背着书框,进京赶考。
他是书生,穷书生,他什么都不会,除了念古书。可她却对他说:“夫君,你且安心赶考,兰珍会接些手工细活,为你筹银子。”
他看着她灵动的双眼,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亦在心中暗道——不得功名,誓不回乡!
可他终究还是落榜了。
当年的他,年少气盛,总觉得自己的文章才是一流,自己的见解才是独特,自己的构思才是最好,彼时他不过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可他亦日日努力到半夜三更。他想快些考上功名,然后官服加身,赶回家乡,让他来养活她。
可惜事与愿违,他越心急,笔下的文字便越浮躁。第一年落榜,第二年,第三年,竟是次次落榜。
又到一年放榜时,他依旧落了榜。那一日,秋意盎然,他站在在京城角落租来的小屋内,将这四年来兰珍写给他的每一封信都拿出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每十日一封,共一百四十四封,他一边读着,眼角薄泪终是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同他说,她的手工活越来越好,只是这手越加糙了,让他莫嫌弃她;她又说,因她的手工活最好,老板总给她最多的赏钱;她还说,夫君,我好生想你,等你回来,我定要带你去看七里山上的桃花,真美……
他一封一封细致读着,连一个字都不愿跳过。
越读,心中越觉苦涩;越读,便越心痛。
他已经二十一岁,可他却一事无成。甚至还要靠家中小妻来养活他……他不敢想,更害怕去想,他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竟全是靠她的一双手织出来的。
那一日,他颓败地坐在角落,浑浑噩噩呆坐了一夜,浑身无力。
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最后再努力一次,若是中了,他便回乡,让她风风光光再嫁一次,若是,若是未中……他便回乡,哪怕是种些稻子解决了温饱,也是好的……
又是一年早起摸黑时,大抵是上天怜悯,他终是中了进士。
可第二日,他便昏倒在了房中。
等他转醒,已是五日后。医馆里,大夫对他道:“这位公子,在你左腹处有一癌瘤……只怕,只怕……”
症积,一向无药医。
他踉踉跄跄出了医馆,在房内呆坐许久,终是反应过来。
等到日后领了封赏,他终于官服加身,衣锦还乡。只是一同回府的,还有一名叫婉婉的女子。
他终于又看到了她,五年前的她尚娇艳如水仙,五年后的她,却是纯洁如百合。
她看到他,笑得漂亮极了。可她又看到他身边的婉婉,脸上的笑意终是渐渐凝固,双眼变得绯红。
他准备了休书,可在看到她的瞬间,却如论如何都递不出去。
只是等到第二日,她便换了打扮,浓妆艳抹了起来。
她开始处处与婉婉针锋相对,可她却始终不敢对他说一句重话,就连打招呼都会羞红脸。
可一个多月前,婉婉却莫名死了。
而三日前,她给他闻了那抹香。
此时已是入冬,窗外隐约有小雪飘落。她仰头看着他,泪流满面:“肖尘,这五年,我自问从未做对不起你的事。可你却带了那狐媚子回家,你可想过我的感受吗?”
他哑口无言,看着这般浓妆艳抹的她,只觉心中越疼,疼得他连说一句话都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