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月楼,月妆。她生前有未了之愿,遂此次上门,我将她遗留与你的这封信送与你,如此,我也好早日为她定乾坤。”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封薄信放在他手中,转身走了。
南亦孝颤抖着手将手中这信展开,只见白纸黑字,字字分明,竟似透着一股别样的萧索。
月妆说,她的母亲并不是病死的,而是活生生饿死的。
幼时家中穷困,家乡还爆发了饥荒,等母亲生生饿死时,五岁的月妆第一次明白了生离死别的痛苦,亦是懵懂之间,有了贫穷贵贱的概念。
没钱,便只能生生饿死,连一口薄棺都买不得;没钱,便注定要被别人鄙笑,天寒地冻之时也无人会为你送上一口薄被;没钱,便该受尽欺凌,被人侮辱了也只能咬牙挺着,哪怕,那年的月妆,不过七岁。
本便是贫贱之身,可她却不甘心一生如此。她的妹妹尚年幼,她应该对她负责。
所以她进了艺妓馆,跪在了妈妈面前,求她买了她。
妈妈是个好人,她不但留了她,还待她极好,教她精湛琴技。她用心教,她便认真学,让自己有一技傍身。
而等她终于靠琴技传为一绝时,却遇到了南亦孝。
世事总是凑巧,他遇了难,她总能撞见,一次两次便罢,可竟是次次都被她瞧了去,巧合到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可他却没有杀了她,反倒对她说:“只要嫁给我,让你成为我的人,我便不杀你,如何?”
胸腔之内心跳得愈加快速,她慌忙别开眼去,隐了自己的神情。
她乃是卑贱之人,自然是配不上他的。她心中比谁都要清楚。
可她却未曾料到,就在此后不久,便有一黑衣人突然出现在她房中,递了她一张十万银票,对她冷声说,只要你设计帮我取得兵符,这银票便是你的了。
室内烛火幽暗。月妆望着那张银票,心跳极快。她家中有遗传心衰之症,女子皆不可活过一十八岁。若是拿了这银子,她便可给妹妹治疗疑症,再给她置办家宅田地,不必再如她这般卑贱……她鬼使神差得接过了这银票,对着这黑衣人怔怔道:“好。”
只是为防她反悔,那人喂她吃了毒丸。可她却不怕,她本是将死之人,早些死晚些死,又有什么区别。
她没有料到,自己竟这般快就得到了取走兵符的机会。南亦孝拼死将兵符交给她,她伸手接过,残留在兵符上的血迹分外刺眼,灼着她的眼睛都泛着疼。
她握着兵符一路跑去了王府,将手中兵符交了过去,只是老王爷在看到她时,终是冷笑一声,对她道:“你算是什么东西。”
她从未将自己看得太高,只是将自己当成了一个人看罢了。
她也从未想过要得到什么,只是想要活下去罢了。
她亦从未做过不切实际的梦,她和他走的不是一条路,此时偶尔的交集,不过是个错误。
可即便这个是错误,却带着这般美好的旖旎,点亮了她整个人生。
体内的毒性发作得愈加频繁,她终是按捺不住,约他出来见了面……
信末,她还说,虽一生凄苦卑贱,可此一生却已没有遗憾之事,唯独念你能人生圆满。
手中信纸滑落,等南亦孝跌跌撞撞得冲到芳月楼内,看到月妆的遗体后,他终于明白,她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
怪不得她说,她要走了。
怪不得她说,他找不到她的。
怪不得她那日,会来找他告别。
恍然之间,天旋地转,胸口的钝痛铺天盖地向他涌来,宛若利箭穿过,万蚁噬心。他瘫坐在地上,脑中反反复复掠过的,都是那日她浅笑倩兮对他说的话。
“南亦孝,我就是为了让你再好好看我一眼,才特意打扮给你看的!”
“我只是想好好打扮一番,让你再看一眼我的模样,若是日后,在某个瞬间,你还能够记得我此时的模样……”
“南亦孝,你一定要和那个尚书千金,好好过日子,不然我一定饶不过你!”
饶是他千般设想,也决计不会料到,他再看到她,竟已是天人永隔的距离。
那样贪财之人,怎会说死就死?
她是赚够了银子,还是赚足了声誉,贪婪如她,怎可能说死就死?
芳月楼的妈妈双眼通红,披着白麻,走到他身侧来,哽咽着道:“小王爷,月妆她……她已去了,您若还牵挂她,日后可去她的坟头,为她祭上一只香,也是好的。”
“月妆?去了?”南亦孝突而又平静了下来,只是那脸色,惨白得可怕,“她是怎么死的?”
“她自小心口便不好,”妈妈又拿出帕子伸手抹了把泪,“她七岁那年来芳月楼,甘愿为妓婢,我尚有些不敢置信,后来才知,原来是为了替她妹妹治病。我瞧她这般水灵,便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授她艺技……她总跟我说,她这一生活不过一十八岁,可我却不信,可她终究还是去了……”
说话间,妈妈几度哽了嗓子,泣不成声。
抽噎许久,她又说:“所幸入殓师阙久就在临淄,今日黎明时分,她赶来芳月楼,为月妆定妆。”
阙久一身黑衣,站在房间角落,不语,那双眸子依旧寡淡。
南亦孝突又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阙久身侧,目光灼灼得看着她,道:“我府上有一颗异域进供的上古神物麒麟眼,都道上古神物可复活性命,阙久,我将那枚麒麟眼给你,你帮我复活她!”
阙久一愣,眸中极快划过一抹复杂色,才道:“可麒麟眼并不能复活她。”
南亦孝眸中光亮一点一点全都散去,终是化作了一片死灰,而后,只能眼睁睁得看着阙久为她化魂妆,定乾坤,最后,又将她的遗体移入棺木之中。
芳月楼的老妈妈说:“她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
“见到你了,她便无憾了……”
“小王爷可还记得那一日,”老妈妈深呼吸许久,又说,“那一日她穿上那桃色的裙衫,又画了漂亮的妆容去见您,我养育她这么久,还从未见她打扮得这般漂亮过。那日出门前,她跟我说……”
那日,天色阴寒,临出门前,她对她说:“我不想让他看到这般憔悴的我,我虽然配不上他,可我还是要让他记得我好看时的模样,如此,日后他若偶尔能想起我,我的模样也是好看的……这样,便真是太好了。”
街外,曲调寂寥的丧魂唢呐曲已响起,众人披上白麻,扛起新棺,去往新坟。
寒冬腊月天,天气愈冷。
他好似才回过神来,如疯了一般冲上前去,冲到那木棺边上,想要再看一眼那棺中所躺之人。
可身体被人拦下,他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他终究是错过了她。
恍惚间,他又想起那日郊外梨林,小心翼翼得对他说,“我只是想好好打扮一番,让你再看一眼我的模样,若是日后,在某个瞬间,还能够记得我此时的模样……”
他闭上眼,眼角薄泪顺着脸颊而下。许久,才哽道:“你的模样,我从未忘记过,又何来,记起之说。”
梨花小院中的梨花飘落得愈厉害了,纷纷扬扬,宛若飘雪,偶有几片落入早已凉透的茶杯里,浮在水面上,宛若轻舟。
南亦孝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双眼略泛红。他自嘲笑道:“当初年轻气盛,到底是做了错事。如今回头再看,才知彼时的自己有多荒谬。”
忆骨收回眼神,伸手去拿桌上已凉透的茶,浅饮一口,方低声说:“这茶,真苦。”
“冷茶味苦,”南亦孝看着她,“姑娘再暖一壶吧。”
忆骨不理,只是又抬头,望着从梨树婆娑间透出的点点光亮,光圈斑驳,略显刺眼。偶有凉风刮过,吹动树叶摩擦,响起沙沙声。
“我能让你和她永远在一起。”许久,忆骨又开口,声音飘渺又寂寥,“魅香师擅长制幽梦香,想来你应有所耳闻。”
“是。”南亦孝回得坚定,“我知你定有本事能让我达成心愿,所以我才来找你。”
“三日后,来取幽梦香,”忆骨终于回望他,只是眸色幽暗,看不真切,“这三日,你可将未了之事做个了断。”
南亦孝低声应了是,站起身,走了。
忆骨又拿起方桌上的冷茶,仰头一饮而尽,这才复又进屋去,换上新的一壶。
傍晚时分,梨花小院,染上暗黄色。忆骨将长发随意绾成一个松垮得髻,露出一段白雪的脖颈,肌理细腻,忆骨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