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说话了,他又说:“小妹妹,你叫欢喜,对吧?他刚才昏迷时一直叫你的名字,你要真的对他好,就该去报警。”
我惊恐地看他离开,茫然回到病房,坐在宫薄床边,他还没醒,我握着他没打点滴的手,好冷,跟着我,他吃不饱穿不暖,当乞丐被人打。点滴一滴一滴落下,一个想法渐渐在我脑中成型,我趴在床边,小心翼翼摸他的脸,一遍又一遍,无声说着。
对不起,鸡丁,对不起,鸡丁。
宫薄醒来后,看到我,松了一口气,笑了笑:“欢喜。”
声音很沙哑,很虚弱,似乎多说一句,都很辛苦。
“鸡丁,你吓死我了。”
他一脸歉意的看着我:“我好了,我们回去吧,住院要花好多钱吧。”
我眼一热,又生生忍住,钱钱钱,他这个年纪不该天天把钱挂在嘴边,担心这顿那顿的,我笑了笑,把脸贴着他的额头:“你好好呆在这,我赚钱养你。”
又说了几句,我喂他喝了碗粥,便跟他说出去赚钱了,他还很虚弱,只是绿眼睛一直看着我,柔柔的,轻轻的,全是信任。
这眼神让我觉得更难受,我遮住他的绿眼睛,骗他。
“鸡丁,你要乖乖在这,等我回来。”
[11]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过,他是不是,也死了?
我出去,到公共电话亭打了电话,然后躲在医院的角落里。
过了很久,我听到警笛声,很快有辆警车停到医院门口,出来几位穿着制服的警察,神色严肃,会是好人吧,我没也再继续看下去,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走到我们占据的天桥,我收拾一下,把什么都弄得一干二净,就背着东西离开了,去哪儿,我不知道,反正不会继续在这里。鸡丁,我要走了,原谅我,不能再带着你,我以为我可以,其实我什么都不会。
我报警,把你的家庭地址告诉他们,他们会送你回家的,一开始我就错了,不该带你出来,说不定你爸爸早回来了,正满世界找你呢。
我到了城市的另一边,每日仍然是行乞,只是再也打不起精神,低头对着空荡荡的碗,总会不自觉往身边瞟,感觉有个人也和我跪在一起,偏头就能看到亮晶晶的眼睛,猫眼般澄澈干净。
我若问他,想吃什么,他总是想了想,说窝窝头。
还记得,有次我们坐着吃窝窝头,对面饭堂传来红烧肉的香味,我们俩不自觉吞吞口水,他突然看着我说,欢喜,要我是真的鸡丁就好了。为什么?他说,这样你就有肉吃了。
那时,眼酸酸的,我抱着他啃了一口,不好吃,这鸡丁没洗干净,他脸一红,条件太差,都不记得有几天没洗澡了,他别扭啃窝头,我偷偷笑了。
如今,我偏头,身边总是空无一人,他不在了,我亲手丢掉的,我不要他了。我把头埋在膝盖上,鸡丁,你的伤好了吗?
我想去看他,可我怕,我一睁眼就是他后背那些乌黑狰狞的伤痕,那些是我害的。
不能再让他跟着我,可我只是去看一眼,去看看他好了没有,总没事吧,我这样对自己说,已不自觉走到医院,鬼鬼祟祟溜了进去,我缩在垃圾筒旁,看着上次那几个警察又过来了,那位好心的医生陪同着,不知道说着什么,那警察点头:“现在只能先带回去备案。”
他们进了病房,我缩在门后,听到宫薄精神多了的嗓音。
“欢喜来了?”
然后一阵是吵闹,宫薄的声音兀地拔高,尖锐刺耳,“我不走!我要等欢喜”“你们都是骗子”,我看到那个好心的医生弯腰,跟他说什么,他压根不听,像只暴怒的小兽,狠狠推开他们,窜上床,蒙住被子,从被子里传出闷闷的怒吼。
“你们走,你们走,我要等欢喜!”
声音隐隐带着拼命压抑住的哭腔和彷徨,我握紧拳头,生生忍住,傻瓜!我不声不响走了三天,还等我干吗,我付不了医药费,我都不要你,还跟着我干吗,等死呀,我跌跌撞撞跑开,这个白痴,这个傻瓜,空长了一副聪明的样子,其实就是个笨蛋!
也不知跑了多久,我停下来,靠着墙壁滑落下来,阳光好毒辣,刺得我眼睛一阵发涩,我用手遮住眼睛,刚才太慌张,竟忘了看下他伤好些了没……
这之后,我没再去看他,也许我骨子里就是冷血的人,每天照常做自己的乞丐,继续存钱,我还要去南方找外公。只是半夜,我被冻醒,看着寂静的城市,路灯昏黄,弄得视线亦幻亦真,心中会燃起几分苍凉。我这样的人,没爹没娘,到底为什么如此卑微活着?如果当初,我陪着妈妈一块走了,是不是更好一点?
可我早上醒来,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又想,我为什么要想这种问题,我这样子,能活着都不容易,何必再给自己添堵,我不要再想宫薄,他就给我添堵,我想起来他,嗓子眼就堵得难受。
我就这样坦然地继续活着,直到几天后,我到那小饭店摆在外面的面食摊买窝窝头时,随意瞥了一眼,电视里正播放新闻,听到主播念了个名字,宫胜南,海外商人宫胜南什么什么的,我接过老板的窝头,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走了几步,猛然想起来,这不就是鸡丁的爸爸吗,我风一样冲进饭店,听到主播公式化的语气“对于宫胜南先生的突然离世,业界朋友表示震惊……具体原因还在调查中,现场没有其他痕迹,失足掉海成最大可能……”
我踮起脚尖,瞪大眼睛看字幕,一定是我听错了,好好的,怎么又会有人死,怎么可能,我才刚报警,说他的儿子在这,他怎么就可以说掉海就掉海,不可能,一定是重名,这世界有钱人多得是,可能就是个重名的有钱人。
我摇头,眼角一抽,看到电视里一身黑衣的沈雪尺神色悲伤一闪而过,轰的一声炸雷又炸在我耳边,我木在原地,饭店的伙计来赶我“走开,小乞丐,脏死了”,我猛地推了他一下,吼道。
“推什么推,你没看到,有人死了!”
“死就死了,关你什么事!”
是跟我没关系,可是跟宫薄有关系,他跟我一样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我拔腿就跑,鸡丁鸡丁,我还亲手把他送到她后妈那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疯了似跑进医院,冲进病房里,病房里有人,可不是他,有护士过来赶我“这谁家的小孩子,到处乱跑”,我去找那位好心医生,喘不过气:“叔叔,我弟弟呢?”
他见到我也有些惊讶,扯下口罩,习惯性唠叨:“是你,这么多天,你跑哪里去了,你弟弟一直在等你——”
“叔叔,我弟弟在哪里?”我打断他,声音大得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你这丫头,”他示意其他人没事,把我拉到一旁,皱着眉,“我也不知道他哪里去了,他不跟警察走,第二天,我去查房,他就不见了。”
我心一冷,这个笨蛋一定是怕警察强行带走他,就自个儿跑了,我来不及向他道谢,撒腿继续跑,直觉告诉我,他一定回天桥了,越跑越心急,这么多天,他又带着伤,我又把东西全部收走了,他一个人要怎么过。
眼前一黑,我晕眩摔在地上,又爬了起来,鸡丁鸡丁,他果然在天桥下,小小的蜷缩成一团,倒地上,身上盖着几张破报纸,我看到他,心一下子拔到尖上,他会不会也怎么了,我不敢想象,我走过去,颤抖戳了他一下,很可怕的温度,像来自地狱的寒意。
我茫然坐了下来,抱起他,不是以前软软的触感,僵硬的像被冻掉的冰棍,泪无声掉下,落到他紧闭的眼睛,他的脸那么黑,嘴唇也是紫色,无声无息的,我把脸靠在他脸上,好冷好冷,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过,他是不是和妈妈,还有他爸爸一样,都死了?
死了,全部都死了,我抱着他嚎啕大哭:“鸡丁……鸡丁……”
为什么,他才八岁,比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他只是比较傻,跟错人,为什么这样对他,他没做过什么坏事,他从小没有妈妈,现在爸爸也没了,为什么不放过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抱着他继续哭,只是哭,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我只知道,我害死他了,我骗他会回来,让他傻傻地等,让他在等死。有人过来,要把他拉走,我死抓着不放,带着他往后退。
“先让我看看你弟弟怎么样。”
是那个医生,脸上全是焦急:“你要再不放手,他真的危险了。”
我赶紧松手,他熟练检查着,手放在鼻前:“还有气息,只是暂时晕过去,身子太弱了,情况不乐观,先送医院。”
我赶紧点头,帮着他抱起宫薄,跟在他后面,边哭边问:“叔叔,鸡丁没死吧?”
“还活着,”他越走越快,“你们也太任性,伤没好就跑出来,这种天气早晚会闹出人命的!”
“不要,他不能死,”我脚一软,抓着他的袖子,“求求你,你一定要救鸡丁,我会去赚钱的,他要死,我也不能活了!”
他抱起宫薄快步往外走,板着一张脸不耐烦道:“胡说什么!”
“真的,叔叔,他要死了,”我跟在后面抹眼泪,“杀人偿命,我害了他,要给他赔命的。”
他脚步一滞,回头看了我一眼,神色复杂,满腔的怒火终于有点缓和:“放心,他会没事的。”
[12]欢喜,别哭,我们都别哭。
医生再次走出抢救室时,对我说没事。
我跟着推车看宫薄被推进病房,他仍昏迷,几天不见,他瘦得厉害,颧骨都凸出来,刚才我抱着他,就算抱着一团棉花,太轻了,我小心翼翼把手指放到他鼻前,很轻的气息,但他还活着。
好心医生安慰我一句:“别担心,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我想冲他笑一下,却笑不出来,眼也肿得厉害,又追了一句:“我弟弟不会死吧?”
“小丫头,你就这么怀疑我的医术吗?”
他轻轻敲了我一下,夸张说着,想缓解紧张的气氛,我无力配合,有很多事堵在我心头,我低下头,给他跪下来:“叔叔,我没钱。”
“你——”他惊慌失措拉我起来,我就是不动,我真的没钱,我也只有这个方法,死皮赖脸地赖着一个好人,我看过很多没法付医院费的人,最后只能偷偷出院,可宫薄不行,他太弱了,不能再折腾了,刚才门打开时,我听到护士小声议论,他差点死了,他差点就被我害死了,我丢过他一次,不能再丢第二次。
我继续说:“叔叔,我会赚钱的,你别赶我们走。”
他不再拉我,蹲下来,轻轻抱着我,认真着:“我们不会赶你们走,你弟弟不会死,真的,不骗你,别再抖,你全身都在发抖。”
他慢慢拍着我的背,安抚的力道,我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发抖,刚才我在急救室等的时候又经历了一次死亡,我想要是鸡丁死了该怎么办,直到现在,我头脑还不清晰,仍在问,万一他死了,谢欢喜,怎么办?我不知道,除了陪他一条命,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好了,去看看你弟弟,”他拉起来我,笑着说,“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会高兴吗,鸡丁是睚眦必报的人,我突然消失这么多天,说不定他恨死我了。
我坐在床边,把头贴在他的胸口,真好,还在跳,他还活着,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告诉他,他爸爸也死了,和我一样,没了妈妈又没了爸爸,我抱着他,小声哭泣,我对自己说过,就算受再多的苦也不再哭,可是这苦不是施加在我身上,是落在宫薄身上,他这么小,又一身伤,我根本照顾不好他。
一双小小的手遮住我的眼睛,我听到微弱,微若可闻的声音。
“欢喜,别哭。”
是宫薄,他醒了,半睁着眼睛,很虚弱冲我笑着,费力抬起手,遮住泪水,对我说:“欢喜,别哭。”
许多年后,我想起,只记得白色的房间,和眼睑那粗糙湿热的感觉,还有一句,欢喜别哭。后来,我真的忘记怎么哭,我学会把手放在眼前,对自己说,欢喜别哭,我们都别哭。
我紧紧抱着他:“好,我们都别哭。”
他只是醒了一会儿,没说什么,浅浅地笑了,绿眼睛看着我,眼神很亮,惊喜盖住了其他一切,他没问我这几天哪里去了,为什么又回来了,他很快又睡过去,只是拉着我的手再也没放开,那么紧,紧得我心里发疼。
这之后,我们再也没说过那几天的事,就像一个谁也不想去揭开真相的秘密,一个会灼伤人的伤口无人管它,任它变成伤疤,我留下来专心照顾他,他很高兴,像个小少爷一样指使我做那,做这,也变得爱撒娇,不顺他的意,就把自己蒙在被子生闷气。
我把手伸到被子挠痒痒,他最怕痒痒,他忍不住,笑不过气,我问他:“开不开心?”
他点头,说开心,我又问他:“那我们永远在一起,就算不开心也在一起,好不好?”
他说好,我们拉了勾,我认真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自私地抛下你,还有很多,说不清的很多。
几天后,宫薄可以出院,他本该多留几天观察的,但我们不能老让那个好心的医生叔叔帮我垫医药费了,我到他的办公室,正式给他磕了个头,他很生气,我对他说:“我向别人下跪是为了生存,我给你下跪,是把我尊严留在这里,将来,等我能拿回来,我就回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