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停下来,扔下纸币,独唱渐渐变成合鸣,我们唱着“尽管给我俩考验,小雨点,放心洒,早就决心向着前”,对视一笑,明明笑得很真,眼睛却好涩好酸。
唱了一下午,收入出奇的多,我问今天的功臣:“想吃什么?今天我们加餐。”
宫薄想了想,咧嘴道:“窝窝头。”
“就你这点出息!”
其实我知道,他是想省钱,懂事得让我更难受,那晚,我们在天桥下,继续啃窝窝头,兴奋计划着,明天要继续,保持冲劲,很快就能到南方了。
宫薄和我靠在一起,说:“今天唱到小雨滴时,我想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
“你这个猪头,要下雨,这里漏雨,我们住哪。”
绿眸子特别认真地看着我,他说:“下雨了,别人看不到眼泪,听不到哭声,欢喜就可以到雨里哭一场,就不用忍得那么辛苦。”
我一楞,抱住他:“傻瓜。”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里没那么苦,还没到最坏,起码他在我身边。
刚开始几天,运气出奇的好,我们收了不少钱,每天我和宫宝乐滋滋地数钱,把零散的钱铺平,从大到小一张一张叠在一起,钱不多,大部分都是一块的纸币,但一天天慢慢变厚。
每天宫薄用手指认真量钱的厚度,抬起头,很高兴对我说:“欢喜,又厚了一点。”
“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我信心满满,把放在鞋底里,这样可以防止有人偷走。
可惜这样的好景并没有持续多久,来听歌的人少了,我和宫薄商量了一下,决定换个地方继续,向李叔借了音响,他爽快借给我们,还嘱咐我们:“到外面小心,别让人欺负了。”
你看,这世界好人还是比较多的。
我们点头,背着音响到市中心的金碧广场,听他们讲,这个广场人流量很大,只要我们唱得好,肯定可以赚到钱。
果然没错,那一天的收入特别多,我和宫薄眼都红了,唱得特别起劲,到最后都舍不得收摊,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特意买了两个煎饼果子,一个一个,咬着回家。
“鸡丁,好吃吗?”
“好吃!”
“我放两个蛋呢,有钱人才加得起两个蛋,我们是有钱人。”
“我们是有钱人。”
宫薄跟着我喊了一句,抬起头,咧着嘴笑,嘴唇都沾带蛋黄,我帮他擦掉,拉着他回去,街上的人很少,难得的安静,仿佛这里全部属于我,我忍不住雄纠纠吼了一声。
“唱歌!赚钱!买车票!回家!”
我喊一句,宫薄也跟着我喊了一声。我们笑了笑,容华姐说得对,面包会有的,房价会降的,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我现在心里满满的都是希望。
有人挡住去路,四五个人,看起来十三四岁,为首的是个戴着墨镜的男孩,把墨镜推到额头上,手里拿着要根拐杖,嚣张放在肩头,叼着烟,懒洋洋问。
“听说,你们抢我兄弟的位子?”
来者不善,我把宫薄藏在背后,低着头要离开,拐杖横在我面前,那小痞子凑过来:“在金碧,还没人敢爷说话,装作没听见。”
我握着的拳头紧了又松,抬头堆着谄媚的笑:“对不起,我们不知道那里有人了。”
小痞子呲牙咧嘴笑了一下,又沉下脸:“如果道歉有用,我就不是坏人了。”
“那你想怎么样?”我擦!小小年纪,脸变得跟天还快。
“先把我兄弟的损失给补上。”
我不情不愿捞出今天的钱,宫薄抓住我不让,脸涨得通红,我按住他,这里不是学校,小孩子打一打闹一闹的,我把钱递过去:“这是今天的。”
他却看也不看,吊着眼睛:“就这点钱,你打发乞丐?”
“你本来就是乞丐!”宫薄不甘心回了一句。
后面的少年都笑了,小痞子眼睛瞪过去:“笑,笑个屁!”
他又走近了几步:“小子今天唱得不错,要不要跟了哥哥,包你吃香喝辣什么都有,我们丐帮需要的就是你这种人才,那什么鸟语都懂。”
“老大,是日语!”后面的狗腿子说了一句。
他径自走到宫薄面前,惊道:“原来是个洋鬼子。”
手掌不客气要去捏住宫薄的下巴,抬起他的脸,手指要去抠他的眼珠子,啧啧道:“这眼睛真稀奇,绿得跟翡翠似的,要卖了值不少钱吧?”
宫薄早气红了眼睛,拉下他的手,狠狠咬住虎口,那人啊呀一直痛叫,眼中全是戾气,我趁机踢了他一脚,拉起宫薄的手。
“鸡丁,快跑。”
“追,给老子追,打死他们!”
我拉着宫薄使劲跑,这小子太狠了,要落他手里,准完了,可我们唱了一整天的,身上又背着音响,没一会儿就被追住了,五个人把我们团团围住,过来抢我们东西,小痞子一旁看戏,对着虎口真吹气:“这一口真狠,看我,手都出血了!”
音响是向李叔借的,不能丢,我死死抱住音响,他们一脚踢走宫薄,两个人来抢音响,我们打成一团,另外两个扒我鞋子,拿了鞋子的钱,邀功去给他。
“老大,看不出来,这两个还挺有钱。”
“那是我的车费。”
“什么车费,给爷看伤都不够,再搜搜,看有还有没有,别忘了那小的。”
宫薄爬起来,又被踢了一脚,滚皮球滚开了,另外一个人抢我一直背着的罐子,举起来:“老大,这是什么?”
“还给我!”
我扑过去,被拉住了,那混蛋走过来,像只慢慢靠近狰狞地野兽,拿起罐子饶有兴趣地研究着,我死命挣扎“还给我,还给我,那不是钱,钱你们全部拿走”。
“这么宝贝,肯定是值钱的。”
说着就要解开布,我快疯了,宫薄窜过去,双手使劲把罐子抢过来,那混蛋去拉他,宫薄就是不放,咬着牙,脸涨得发紫,指节都突出来还是不放,那人把他踢出去,宫薄倒在地上,弓着身子,把罐子护在怀里。
“小鬼,放手!”
宫薄还是不放,那人一脚一脚踢他:“放不放,不放踢死你!”
“别踢了,别踢了!”
小小瘦瘦的身体被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我被抓着,眼睁睁看着,那人边踢边问:“还不放,别以为爷不敢踢死你的!”
发了狠似朝他腰侧一直踢,一下一下落在同一位置,加重痛苦,宫薄倒在地上,一声不吭,其他几个人看了哈哈大笑,谈天似的调侃着,我挣扎着逃脱不了,脚一软,给那人跪下来,抱住他的腿。
“求你了,不要打他了。”
他踹开我,我扑过去,再抱住他的脚,:“求你了,不要再打他,他会死的,我们真的没钱了,钱全部给你了。”
“鬼相信,拿命护着的东西,不是宝贝?”
“那是我……我妈的骨灰,求你了,我给磕头,你放过我们吧。”
“求你,真的,不骗你!”
我给他磕头,死命磕头。他们无趣又打骂了一会儿,未了,那混蛋蹲在地上,挑起宫薄的下巴:“啧啧,看这眼神真美,先留着,小子够硬气,爷这次先放过你。”
一帮人得意拿着钱走了,世界突然又安静下来,我爬过去,抱起宫宝,他脸上全是青紫的伤,眼也肿了,微微喘着气,颤抖拿起一直护在怀中的罐子,举到我面前,轻轻笑了笑,。
“欢喜,你看,没坏,阿姨还在。”
②翻译为:我回的家/是回荡你声音的街头/迎着冬雨/寻找你的足音/是欲将我忘却的街头
[10]他们说的没错,他跟着我,早晚有一天会被我害死的。
那一刻,我不知道要哭,还是什么,我抱住他,紧紧抱住他,如果我们是一个人就好了,他被打的时候,我就能为他受着。他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宫薄摸我的额头:“疼吗?”
“不疼了。”
我忍住眼泪,他挣扎靠着我,认真亲我的额头:“亲亲,就不痛了。”
我也凑过去,亲他的脸蛋,亲他被打肿的眼睛,撩起他的上衣,那里果然肿起来了,整个后背,都这样可怖的淤青,那个被反复踢过的腰侧,淤血凝在皮肤下,黑紫一片更是惨不忍睹,我不敢碰他,死死盯着那片肌肤——
冰凉的手遮住我的眼睛,那手掌也全是被磨破皮的伤痕,宫薄靠在我身边,说。
“欢喜,不痛。”
我不知道,这句不痛,是他假装不痛,还是让我不要难过,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拿在手心捏,绞成一团,绞得血肉模糊,又被洒了一把盐,痛得无法言及。
我背起他,背他回家,拖着那些不知道有没有坏的音响回去,起先,宫薄还不让我背,我生气了,才爬上来,一路上,他小声问。
“欢喜,我重吗?”
“不重。”
“我们的钱被抢走了。”
“没事,会赚回来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看,赚钱很容易的,唱一天,很快我们就会变成有钱了。”
“哦……”
这一声长长的“哦”,他就睡着了,不时发出轻轻的呻吟声。那晚,我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天桥,我抱着他,不敢睡,终究太累,还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睡到半夜,突然觉得冷醒过来,宫薄在我怀里一直抖,冷得像一块冰块,我张开眼,天空不时飘起了雪花。
三月飞雪。
虽然春天了,但北方还是很冷,这种雪也算正常,我看了直揪心,宫薄睡得一点都不好,他缩成一团,水红色的唇不再水嫩,干裂破了皮,还有些血迹。我凑过去,把他脸上的血一点一点舔掉。
我把脸贴着他的脸,明知道这点温度没有用,但还是继续这没用的动作,我搓着他的手,没一会儿,他也醒了,被冻醒了,绿色的眸子看到雪,眼瞳放大。
“欢喜,雪,雪,下雪了!”
宫薄挣扎站起来,人很兴奋,也不怕冷,跑出要去堆雪人。我躲在桥沿下喊了几声,他都不听,难得有几分同龄人的活泼:“欢喜,堆雪人,我还没堆过雪人。”
虽然担心他的伤,但难过他这么有兴致,我也跑过去,听他指挥,看着他被冻得红红的,但眼睛仍闪着平时没有的神采,我心情也好了。
堆到天亮,两个雪人就堆好了,宫薄指着大一点的雪人,又指了指我:“欢喜!”
他真的很有艺术天份,不是寻常那种插个红萝卜的雪人,他细心地堆出轮廓,再慢慢拍实,还用手描上五官,还给两人戴上枯叶做成的帽子。
一片雪白,大雪人拉着小雪人,小雪人是他,我指了指他:“宫薄!”
两人雪人偎依在一起,宫薄的小脸早冻得通红,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却仍兴奋地望着我,我摸摸他的头发,他拉着我的手,捡了起小树枝,一笔一划地写着。
宫薄欢喜永远在一起。
写完后,我把他的手放在大衣里,紧紧拢住,小手还带着寒气,冷得跟冰棍,冰得我忍不住发颤。宫薄碧绿的眼睛亮晶晶,邀功般望着我。
“欢喜,我刚刚告诉雪人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不告诉你。”
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很晃眼很晃眼的笑。
我知道,宫薄是努力想让我开心,就算他自己还一身伤,他一点也不想笑。他可以离开的,可是他没有,他陪我一起流浪。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一个人孤寂地堆雪人时,身边什么都没有,我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他对着雪人心口处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欢喜,欢喜,我不能没有你。欢喜,欢喜,我不能没有你……
他傻乎乎地重复着,不知道没多久雪会化,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宫薄就是这样傻气又天真的孩子,很多方面,比如学习,比如社交,他比同龄人甚至比我懂得多,可是还有一些,比如人情事故,他单纯得近乎无知。
他就这样毫无理由跟着我,我又凭什么拉着他前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累,可是我不想放开,我就是这样自私想找一个人陪我,一起受苦。在我撑不住的时候,可以为我遮住眼睛。
天亮的时候,扫雪队过来了,大扫把扫过来,我们辛苦堆出来的雪人,头就掉了,宫薄扑过去,挡在雪人面前:“不要打我的欢喜!”
我把他拉回来,对他们说不好意思。他们看了我们一眼,嘀咕着哪里不要的野孩子,把雪人打散,装车。
宫薄看着被载走的雪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们凭什么打我们?”
“鸡丁,那不是我们,只是雪人。”
“就我们,就是我们!”
他固执地喊着,他平时不会这样任性,我这才发现,他脸红得不正常,一摸,额头烫得可以煎鸡蛋了,我慌了:“鸡丁,你感觉怎么样?”
“头晕,恶心——”
话还没说完,他就软软倒下来,任我怎么喊都没有用,我急急忙忙背着他去最近的医院,还好,我钱没全部放在鞋子里,还有些剩下的。
挂了急诊,有穿白大褂的医生过来,利落看了一下,对身边的那个护士说:“晕厥了,先抢救。”
我完全吓傻了,抓着那个护士的衣角:“阿姨,什么是晕厥?他没事吧?”
“这是谁的小孩怎么跑进来?”
“我是他姐姐。”
“那怎么不早点送过来?”她急冲冲把我推出去,嚷嚷着一句,“现在的父母都怎么回事,孩子生了不管不问,早晚一天会被害死的!”
门在我面前关上了,我靠着墙壁滑下来,脑中只有一句话不断回荡着,早晚一天会被害死的,早晚一天会被害死的……
他们说的没错,他跟着我,早晚有一天会被我害死的。
不能再有人死了,不能再有人死了!
我去缴费,把叠好的零钱全部递过去,收银人白了我一眼,不耐烦地问:“叫你家长来。”
“我就是家长。”
她不高兴看了我一眼,嫌弃地拿着那堆钱,嘴里嘀咕着什么:“回去叫你家长,多带些钱。”
“这些不够吗?”
我没钱了,这次,她一句都不愿多说了。
我坐在急诊外面,等宫薄出来,等了好久,他被推出来了,我过去看宫薄,他睡着了,眉毛还皱着,那些擦伤也被擦上红药水,小脸被涂得五颜六色的,医生扯了口罩,叫住我。
“你父母呢?”
“我弟弟没事吧?”
“急性肺炎,严重高烧,小妹妹,昏厥,你懂不懂,会死人的!烧得这么厉害,现在才送过来,还有,他怎么一身是伤?”
那句“会死人”如惊雷轰的炸在我耳边,我一下子吓傻了,医生神情缓和了一点,说现在暂时没事了,他也不再问了,嘱咐着一些要注意的事项便去忙了。
走到半路,他又回头,猜疑地看了我一眼:“你们该不会是被拐卖的?”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