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沐尔逃命似地奔下车,然后买了最早一班车的车票回家。她的位置在车窗口,一路上,她的眼睛始终都在瞟着车窗外的风景。
她看着公路旁栽种的树木以飞快的速度退后,眉头越蹙越紧。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一幕画面:弟弟坐在电脑前专注地打着游戏,旁边摊着还未完成的作业本。李妈妈端着牛奶走进他房间,看见儿子竟然是这副不思进取的样子,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她把牛奶重重放下,便用嘲讽的语气说了他几句。正处在青春叛逆期的男孩子连苦口婆心的劝告都听不进去,更别说这样的嘲讽,于是两个人便吵起架来。吵着吵着,弟弟说要离家出走,李妈妈嚷着叫他有种就不要再回来,结果他就真的没再回来。
“啪”一声,李沐尔睁开眼睛,重重地吸进去一口气,汽油味与方便面的味道混在一起,李沐尔低下身子,“哗”地吐了。
车内立刻乱成一团。大多数人都嫌恶地捂着鼻子,纷纷拉开窗户躲着她。吐出来胃里会好过一些,身体却彻底虚脱。
冷风拂过李沐尔的面颊,她听到了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大概是说她污染空气,晕车也不知道买一些晕车药备着,专门祸害别人。
李沐尔又想哭了。
一路颠簸,李沐尔回到家之后径直入了房间。她没有看到爸爸,只见到自己的妈妈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怔怔地出神。
“妈——”她喊道。
李妈妈抬起头看到是李沐尔,一边将全家福放好一边站起来抹着围裙说:“回来了啊,我去把菜热一热,我们吃饭,吃饭哈。”
“妈——”她杵在原地,看到妈妈肿得跟核桃一样的眼睛,想到妈妈在电话里歇斯底里的哭声,她怎么还有心情吃饭。她甚至——甚至无法接受弟弟失踪了的事实。
她这一连声的“妈”,使得李妈妈一转身就抱着她崩溃大哭。她被妈妈抱得那样紧,好像从现在起,她就成了妈妈的支柱一样。
后来,她们坐下来开始吃饭。李妈妈一直在出神,李沐尔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敢问,只是不停用筷子戳米饭,然后生硬地往下咽,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就在这时,门开了,是李沐尔的爸爸回来了。他的额头不知怎么就破了,渗着血,可怕极了。脸色格外阴沉,其他部位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李沐尔的妈妈见况赶紧去房间拿碘酒,又心疼又难过,却对这个样子的李爸爸没有感觉多奇怪,好像是意料之中。
“爸,你去哪里了,怎么会这样?”李沐尔问。
“你回房间去。”李爸爸低哑着嗓子回道。
“爸爸,你——”
话还未说完,就被李爸爸一声暴吼打断:“叫你回房间去,你听不见啊!”
他吼叫着,头上的青筋都露出来了,结疤的伤口又裂开,再次流血。这样的场景太过触目惊心,李沐尔不敢再问,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外传来自己爸妈说话的声音,但是都刻意压低着,她听不清。心中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到头顶。她在这个家里始终没有地位,就连自己弟弟的失踪,她都没法参与话题。
四肢冰凉,李沐尔笔直地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不知是过了多久,手机突然响起来,屏幕上的名字让她的心一暖。
“你人在哪里?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家?”顾清尧刻意压低着声音,却听得出来很焦急。
“我回家了。”李沐尔低叹一声后回答,流泪太久,从喉咙中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在空气中抖了抖。
“恩?”顾清尧明显是愣住了。
李沐尔赶紧回道:“我回我自己家了。我弟弟他——失踪了。”
即便是从自己口中吐出“失踪”这两个字,也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划在了玻璃上一般,发出刺耳的声音。
顾清尧没有多问,只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沉默得李沐尔听着话筒里的寂静,以为是他把电话挂了。
“喂喂,你还在么?”
“恩。”
“我不太会安慰人,对不起。”顾清尧说道。
李沐尔微微有些错愕,她想不到顾清尧那样的人居然会说“对不起”,她似乎也能感受到电话那头的他,说这句话时的别扭。
“那你先忙家里的事吧,等你回来的时候,那件事就已经云淡风轻了。”顾清尧说。
“恩。”李沐尔应道,她待顾清尧挂了电话后才挂。然后依旧望着天花板,从天明望到天色暗下来。
另一边。
顾清尧一手抓着纸稿,一手捏着笔在空中打转。他的目光盯着电脑上的一则新闻出神。
他抓起手机,打了一通电话给季清幽。季清幽接他电话的速度永远不会迟于三秒。
“帮我做一件事。”他吩咐道。
“好。”对于他吩咐下来的事,季清幽永远要做得最快最好,而且不问缘由。
顾清尧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只听他对季清幽说道:“帮我去调查一个人。”
片刻后,季清幽依旧只是一句话“好的,我马上去做”,并无其他。
顾清尧挂了电话之后,望着电脑继续出神。
(二)
电话的铃声将顾清尧的思绪从虚空中拉扯回来。
他看了一下手机,显示的那个人名陌生而熟悉。陌生是因为这个人名不常打给他,熟悉是因为这个人,与他的关系很亲密,最起码,法律上是这么定义的。
“喂,Caspar,找我有事?”顾清尧从不称呼他的父亲“爸爸”,总是直呼其名。
Caspar也不意外,似乎早就习惯了。
“你最近跟一个女孩儿同居了?”Caspar开门见山地问。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就连大洋彼岸的你都听说啦?还是——有人汇报给你的?”顾清尧冷冷地笑道。
Caspar不是没听出他的话里藏话,只是长久以来,他都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被激怒。
“我回国了,要不要先将你手上的事情放一放,我们吃个饭?”Caspar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折。
顾清尧本想直接拒绝,可是视线又再一次停留在那则新闻上,脑海里慢慢勾勒出一个计划。他顿了顿,然后答应道:“好。”
两个人约在A市一家商场的顶层观光餐厅吃饭。
顾清尧每次和Caspar在一起时总是很抗拒,即使他强迫自己表面上装得再得体,也会在细节处流露出自己的厌恶。就比如刚才,他因为走神不小心将酱汁泼洒在衣袖上,Caspar已经将纸巾递过来,他却愣了愣,最终还是选择自己越过大半个桌子去拿纸巾。
Caspar眼睛里的光晕暗下去,随后不动声色地吃着自己盘里的东西。
“现在可以说说你和那个女孩之间的事情了么?”
顾清尧放下刀叉,抬起头盯着Caspar,幽幽地反问:“你还记得当年的事么?因为你带走了我妈妈,所以害得我爸爸绝望之下想我们一家同归于尽。妈妈逃了出来,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出来的么?”
Caspar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于是低声咳了咳,说道:“过去的事还拿出来说什么。”
顾清尧没有理会他,依旧是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望着,足以让他内疚。
“我是被一个女孩子背出来的。我出来后就没有意识了,在医院醒来后,那个女孩子也不知所踪,没有人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如今,上帝安排我跟她相遇了,我应当报恩。她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家境困难,我让她当我生活助理,仅此而已。”
“你是说——那个女孩子就是当年救你的那个女孩?”Caspar狐疑地反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件事,你该不会被人骗了吧?”
“不要用你这种商人的怀疑眼光来衡量我的事。我确定当然有我的证据,而证据是什么,我想我无需告诉你。”顾清尧不客气地反击,那种反感的态度辩得Caspar哑口无言。
气氛一开始还算维持得比较客气,虽然疏离,但此时此刻空气中仿佛开始结冰。就在这个时候,顾清尧的电话响起来。
是季清幽打过来的。顾清尧没有回避,挡着Caspar的面就接了起来,“嗯啊”了几句之后便挂了电话,他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良久,终于鼓起了勇气,跟Caspar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Caspar惊讶地抬起头,随后促狭地笑了笑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帮不帮?”顾清尧听不得他这些怪里怪气的生意场上的腔调。
“清尧,你不要利用我对你的愧疚,一次次蹬鼻子上脸。你要回国,我随你了。你要写书,我出钱包装你,就是你现在这个执行主编——”
“够了!我没让你这么做,你也知道,这些都是你长久以来亏欠我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可能毫无保留地投资一件事,你习惯前期投资后期回报。”顾清尧低吼。
“你和你妈妈一样聪明。不过你倒是可以先说说看是什么事,说不定我会无条件地帮你,毕竟在名义上,你是我唯一的儿子。”Caspar往后仰,舒服地靠在背枕上,抽出一根雪茄来点着。
顾清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随后将季清幽调查到的关于李家的事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Caspar将雪茄拧灭,然后笑了笑,这个笑容意味深长。
“你对那个女孩有意思?”
“我说了,我只是为了报恩。”顾清尧很不耐烦,却依旧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
“清尧啊,有些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外人比内人看得通透,而旧人又比新人看得明白。”Caspar笑着说。
“我只想知道这个忙你帮不帮。”顾清尧再次开门见山。
“你总得让我想一想吧,毕竟,这种大动干戈的事,可不是小事。我们父子俩难得见面,能不能有那么一次,是心平静和地坐下来好好吃顿饭,而不是这么针锋相对?”Caspar颇为无奈地说。
顾清尧望着桌子上的红酒,起身给自己与Caspar都倒上,然后主动举起酒杯道:“我敬您,爸爸。”
Caspar再次感到很意外,不过他也举起了酒杯,与顾清尧的酒杯碰撞之后,若有所思地说:“看来,那个丫头真的对你很重要。”
顾清尧没有说话,他低下头开始小块小块地咀嚼食物,动作优雅而得体。
他和Caspar之间,再一次陷进了沉默的氛围中。
(三)
顾清尧是拜托Caspar派人帮李沐尔找弟弟的,人多力量大,可最终的结果却是,还不如不找。
李沐尔的弟弟被打捞队从一条肮脏的河里打捞出来,已经走了很久了。李妈妈见到自己面目全非的儿子第一反应便是昏厥了过去。还不如不找,最起码留个念想,总想着他只是失踪,他还在人世。
按照家乡的习俗,未满十八岁的孩子去世后,尸体不能送去火化,而是投入当地的一条河,叫往生河。包括许多夭折的婴孩的尸体都是弃入这条河内,当地人迷信地认为他们的尸体会得到净化,从而堕入新的轮回。
大家围在一起吃倒头饭的时候,外面依旧在吹吹打打,那音乐听着喜庆,怪不得大家都在说现在这个年代,喜事和丧事不过一个见红,一个见白,怎么流程都一样。
这样的日子,李父依旧不见踪影,李妈要么招待家里的亲戚,要么就兀自坐在床上发呆。
左右的邻居纷至沓来。大家嘴上都说着“好可惜”,有一些人心底却在幸灾乐祸,特别是平日里那些与李妈妈吵架落了下风的。心想着:吵架我吵不过你,这下你家唯一的儿子死了,你李家绝后了,看你还得意得起来不。
李沐尔的心就像破了一个大洞的口袋一样,一直有寒风不停地入侵。
她看到那些邻居之后便突然想起了一些事。这些天,因为忙弟弟的事,自己好像与另一个世界脱节了,可是那个世界也是她存在的世界,暂时脱节了终究还是要面对。
“妈——”她走过去轻轻唤道。
“怎么了?”李妈妈对她的态度要比李父温和许多,尤其是弟弟走了之后。
“以前巷子里,着火的那个人家是不是姓顾?时间隔得太久了,我记不起来很多事了。”李沐尔说。
“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李妈妈别过头,生硬地回道,看起来很不愿意回忆往事。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问问。”李沐尔说。
李妈妈却在李沐尔准备放弃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说:“不姓顾,当年你个傻丫头冲进火里救了他们家唯一的儿子,也没个人来道谢,全家人一声不吭地搬走了,都搬走很多年了。”
不姓顾?
这三个字一刹那间填满了李沐尔的脑袋。她不能思考,心乱如麻。
“怎么了?”李妈妈察觉到了自己女儿的不对劲,开口问道。
她身上的伤疤一直到现在还存在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那场灾难的可怕。她也从未主动提起过那场火灾,似乎是在逃避。可是今日她竟然主动提及了,不得不让人觉得十分古怪。
法师来做法事的时候,李沐尔作为姐姐,却没有出现在大家的面前,而是将自己紧紧关在房间内,和刚回到家的那个下午一样。
有人说她不懂事,有人理解她为伤心过度。却不知,李沐尔只是突然不想面对现实而已,她当年冲进火中的一腔孤勇,随着年岁的增长,已经所剩无几。
忙碌了一天,终于办完了弟弟的丧事。
李沐尔觉得这个家没了弟弟,就变得空空荡荡了。她不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所以要习惯一个人的离去,是需要时间来证明的。
后来才知道爸爸今天没在,是一个人跑去喝闷酒了。
这世上,其实男人比女人活得压抑。因为感受到痛了难受了,女人可以放声大哭,表达自己的悲伤。可是男人不可以,从小就被灌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他们,只能靠喝酒买醉的方式来抒发内心的苦楚。
弟弟刚失踪的那几日,他满世界地找儿子,因为走路走得太急,跌倒在地上,额头摔破,胳膊也磨皮了皮。
李沐尔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
手机关机几天,她仿佛与那个世界隔绝了一般。打开的时候,手机里冒出的短信提示的数量吓了她一跳。
有同学朋友发来的八卦短信,也有一些根本不知道是谁发来的询问短信。
其中,夏熏的短信让她的心底一暖。
她只发了一条:你还好吗?
你看,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在关心你和顾清尧究竟是什么关系,也还是会有人只关心你过得好不好。
世界从来只让人失望,而不叫人绝望。
李沐尔回复夏熏道:我没事,我明天返校。笔记帮我抄了么?
这次夏熏回复得很快: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记得你的笔记,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你是个书呆子呢。
李沐尔不知道怎么回复这一条,正在发愣时,夏熏的短信又来了。
她这次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
她说:等你回来的时候,就雨过天晴了。不知道你们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不对我说,我就不会问。但是我想你一定没有关注最近的新闻。顾清尧接受媒体采访了,并且将这个月的杂志主题换成了“感恩”,主打的文章是他自己写的,内容就是你当年救他的故事。
李沐尔舒了一口气,最后只回了一个“恩”字,便再次将手机关机。
(四)
李沐尔次日回学校时,破天荒的,李父和李母一起送她去车站。这是从小到大,她从未享受过的“殊荣”。大概失去一个孩子之后,便会开始珍惜以往不受宠的那一个,也是仅存的那一个了吧。
“爸妈,我走了。”李沐尔硬挤出一个涩涩的笑容,然后被后面的乘客推上了大巴。隔着玻璃窗,她还是不停地在向自己的父母挥手告别。
这种又酸涩又欣慰的感觉,除了她自己,没人能理解。
大巴上有人在卖报纸,她顺手买了一份娱乐版。顾清尧虽跟娱乐圈无关,但却是娱乐版上永远的“常客”。
他解释她跟他关系的这件事,居然登在了一个很显眼的位置。报纸印刷的质量并不好,照片也是黑白的,而且只是一个侧影,压根看不出来这是李沐尔。
可是李沐尔望着满车的人,还是“做贼心虚”地将头埋向窗户边,避免与谁对视。
到了学校,果真与夏熏短信中说的一样,雨过天晴。大家看她的目光中,除了最初的妒忌外,又加了几分钦佩之情,她成了传说中的女英雄。
李沐尔敏感地意识到,可能从这一刻起,她的整个人生轨迹将被改变了。
回到顾清尧的寓所内,顾清尧正坐在沙发上翻一叠欧美的时尚杂志。可是看得出来他并不是看得很仔细,好像只是在打发时间。
听到声响,他和茶几下的猫几乎是同时抬起头。
李沐尔望着顾清尧的眼睛,想解释点儿什么,却最终嗫嗫嚅嚅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几天未见,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她站在他面前,花痴着,幻想着,不知所措。
而这分明又不似从前。
“对你弟弟去世这件事,我感到很抱歉。”顾清尧亲自递给她一杯水。
李沐尔轻声回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其实是他帮了她,可是结局却是她最不想要的。
说着说着眼圈又不自觉地泛红,为了掩饰这种悲伤的情绪,她低下头,拼命喝水。可是她故作镇定的行为举止,又怎么逃得过顾清尧的眼睛。
“那件事我解决了,你不必感到困扰了。”顾清尧又说。
“恩,我看到新闻了,谢谢你。”李沐尔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顾清尧没有说话,她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一直在压迫着她。她不敢与顾清尧对视,眼睛一直看着趴在地上的猫咪,手捏着纸杯,直至将纸杯蹂躏成一团废纸。
这些小动作,又落入顾清尧的眼中。
“明晚你有约吗?”顾清尧终于缓缓开口。
“恩?”李沐尔仓皇地抬头,正对上顾清尧深如幽潭的眼睛,心变得慌乱不安。
“我是说,如果你明晚没事的话,就跟我去见一个人吧,毕竟是他解决了你家的事。”顾清尧一个字一个字,吐得十分清晰。
“谁?”李沐尔诧异了,她一直以为就是顾清尧帮的忙。
顾清尧笑了笑,声音极低极低:“你去了就知道了。”这就是顾清尧,说话滴水不漏,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顾清尧。
李沐尔的目光转了一道弯,落在窗户上。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呆若木鸡,一分神韵都没有。
(五)
第二天李沐尔在学校过得依旧相当不自在,像一只动物园的猴子一样被大家围观了许久。夏熏这次没有嘲笑她,而是帮她挡住了许多流言蜚语。
阶梯教室前的过道上,夏熏递给李沐尔一瓶酸奶,陪她倚在墙上晒太阳。
李沐尔看着手中的酸奶笑了笑,又是大果粒。原来除了韩轩扬,夏熏也记得她爱喝这个。当她把心中所想都说出来时,夏熏突然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一点都没留情。
“他记住你爱喝的东西,是有目的的。我记住你爱喝的东西,是因为我关心你。有可比性吗?”夏熏瞪着眼睛凶巴巴地问。
李沐尔将酸奶放在地上,然后将头埋进夏熏的怀中。鼻间没入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李沐尔对香水没多少研究,但却分别得出来,这是与顾清尧身上相近的味道。李沐尔从没问过夏熏,关于她的家事。她们之间有种默契,只要对方不问,另一方便有保持沉默的权利。大概这才是朋友能相处得长久的原因。
“你说,如果有一天,你很重视的一个人发现你欺骗了他,你说那个人会原谅你吗?”李沐尔的声音闷闷的。
夏熏没有问李沐尔为什么突然说这句话,她的声音在李沐尔头顶上空响起,语气平得像濒死的病人的心电图一样,呈一条笔直的直线。
“大多数的欺骗都是善意的,大多数的谎言都是身不由己的。我相信他会原谅你的。”
李沐尔从她怀中抬头,看到夏熏目视前方,眼神却空洞无一物。
两个人逃了一下午的课,从正午逃到太阳落山。越往冬天过,黑夜便显得比白昼漫长。天暗下来的时候,也不过才下午六点多。
李沐尔告别了夏熏后,便打了一辆出租车去往顾清尧发短信来说的地点。她坐上车后,如果向后看,就会看到夏熏在告别了她之后,也紧接着上了一辆出租车,去往另一个地方。那里,也许是她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
去的地点是一家五星级会馆。侍应见了李沐尔,问清楚身份后,便将她带入会馆,从VIP通道进到一间包厢。
让李沐尔感到出乎意料的是,顾清尧和一个看起来面生的男人貌似早早就到了,正坐在沙发上喝功夫茶。
李沐尔感到仓皇,她站在门口不停地搅着自己的衣角,心跳快得就要超记录。
顾清尧走过来,将她带到那个面生的男人面前介绍道:“这是我父亲,Caspar,一名商人,德国华裔。”
李沐尔无比诧异地盯着Caspar望了望,他和顾清尧长得一点都不像。可能发觉到自己这样并不礼貌后,李沐尔又收回了目光,然后朝Caspar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招呼。
“你就是李沐尔?”Caspar笑着问。
他的目光与顾清尧一样,带着一种审视,像要洞悉人的一切一样。可是顾清尧的是防备,Caspar的却是入侵。
李沐尔忍住那种几乎要夺门而出的不适应,机械般地点了点头。
Caspar笑了笑,然后从身旁的包中抽出一叠支票,撕下其中一页递给李沐尔道:“你在上面填个数字。”
不光是李沐尔,连顾清尧都诧异了。
Caspar的手悬在半空中,好笑似地望了二人一眼。
“这钱是我给你作为救过我儿子的报酬,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如果没有你,现在会是什么样我还真不敢想象。”
顿了顿,Caspar将支票又向前伸了伸道:“你填一个数字,你觉得是多少就填多少,少的我会补给你,多出来的就当是应得的。”
李沐尔接过支票,却迟迟没有落下第二步骤的动作。
顾清尧看着Caspar,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他大概能猜到Caspar这个做法其实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谋。这么做,一可以卖给顾清尧人情,二可以考验一下李沐尔是否贪心。
Caspar一贯的思想就是: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算事。
顾清尧很反感Caspar的做法,很怕李沐尔轻易相信了他,掉入陷阱,却又从内心里想知道李沐尔会怎么选择。
这种矛盾的思想让他立在原地,静静地期待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幕。
李沐尔犹豫了片刻,将那张支票轻轻地放到桌子上。
“叔叔,当初我救顾清尧,那是应该的,总不能见死不救,而且我相信任何人在那种危急的情况下都不会做到置身事外,所以我不能要这钱。”
李沐尔表情十分严肃,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后,她又低着头,手足无措。因为这些话落在Caspar这样地位的人耳里,会不会显得不识抬举。
顾清尧依旧沉默不语,眼底却闪过一抹欣慰。
Caspar笑了笑,并没有收起支票,而是直起了身,居高临下地对李沐尔说:“这张支票你收起来,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说完不给李沐尔回复的机会便径自走向门外。顾清尧也跟着走出去,拉好门,然后站在Caspar面前冷言出声:“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她?”
“只是看看小姑娘的品质,顺便检测一下你的眼光准不准。之前你答应了我,杂志走上正轨后就回德国继续学习,将来好成为我的接班人,你说的这话还算数吧?”Caspar抱着臂膀,微笑着看着顾清尧说道。
顾清尧深吸一口气,眸底闪过一丝黯色。
“沐尔没接受你的好意,你之前答应我除了帮她找弟弟外,也要安抚她,你没做到,那我也不必信守承诺了。”顾清尧镇定地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回包厢内,留下一脸错愕的Caspar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与狐狸打交道久了,也懂得狡兔三窟。
顾清尧看见李沐尔还站在那里,他对她投以赞许的笑容,然后将那支票收好,对她说:“走吧。”
“去哪里?回家么?”李沐尔问。
“出去吃饭,你还没吃晚饭吧?”顾清尧刻意拉缓了话音,听起来亲切一些。
李沐尔并不适应顾清尧对她的这种温柔,愣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出去吃不怕被拍到么?”
顾清尧似乎也不习惯自己的这种温和态度,他一向习惯了用冷漠的招牌来隔绝自己,上面写了四个字:生人勿近。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恢复了一贯的冷淡。
“不出去吃不也是照样被拍到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眸底有一丝精光一闪而过。
李沐尔没有领会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的是谁的身影,只是顺从地跟在他后面。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除了鞋底摩擦地毯的声音外,一片沉寂。
快走到会所门外时,李沐尔才嗫嚅着小声问道:“你父亲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怎么会突然想到问这个?”顾清尧转过身,敏感地反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觉得你们俩长得不太像。”李沐尔赶紧回道。
“他不是我亲生父亲。”顾清尧淡淡回道。
“原来传闻都是真实的。那你爸爸不姓顾咯?”李沐尔急于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他当然不姓顾,我跟我亲生父亲姓,妈妈——”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随后声音渐次低下去:“妈妈改嫁后,我也没有跟他姓,我永远姓顾。”
李沐尔望着他眉梢间的桀骜之气,似乎能想象出,那样一个单薄的少年,是扛着怎样的委屈一个人坚挺过那段孤独岁月的。
(六)
李沐尔和顾清尧回去。到了楼下后,顾清尧让李沐尔先上楼去开门,自己则去找停车位停车。
李沐尔的每一步都走得漫不经心,体会过了极致的悲伤与壮大的误会之后,她整个人都虚脱了,脑子里再也容不下任何事。
走到楼梯口,遇见一个不速之客。
是季清幽。
她立在黑暗里,抱臂曲膝靠在扶手上,这个动作似乎已经维持了很久。
很明显被吓了一跳的李沐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然后倒退一步,望着季清幽问:“你在等清尧?”
“我在等你。”季清幽的回答出乎李沐尔的意料,随后季清幽又讽刺地一笑,低叹道:“你如今跟他关系越来越亲密了,开始称呼他的小名了。”
“并不是这样,其实——”李沐尔每次面对她,面对她的那些话时,胸腔中就会浮起郁结,那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压抑感就呼啸而来。
“好了,你不必和我解释什么,帮我把这个交给顾清尧,我先走了。”季清幽塞给她一个纸袋道。
可是走了几步,她突然回过头,又走回来,附在李沐尔耳边低吐出一句:“永远不要昧着自己的良心做事。记着,不是你的,它就永远都不是你的。”
“你什么意思?”李沐尔的声音有些颤抖的意味。
“你到底是不是当年救顾清尧的小女孩儿?”季清幽此刻的声音凶狠得似锐利的刀锋。
李沐尔脑中顿时炸开了锅,千万句语言堵在喉咙间,变成了吞不下吐不出的鱼刺,卡得人生疼。
半天,她才喃喃答道:“我是,是吧。”
语气中的怀疑,连自欺欺人都相当困难,更别说让他人轻信。
季清幽步步逼近,李沐尔节节败退。就在这时,从远处的黑暗中走出一个人,那个人的声音打破了这两个人之间异样的对峙。是顾清尧。
“你来了。”他的这句话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季清幽轻轻点点头,算作回应。
“你赶紧上楼去,我跟季助理有些话要说。”顾清尧转过脸来,对待李沐尔的态度柔和了许多。
季清幽也望着她,眼里的那种嘲讽让李沐尔几乎是仓皇而逃的。
顿时,漆黑的楼道里就只剩下了顾清尧和季清幽二人。李沐尔跑上楼去,慌慌张张摸索着口袋,却怎么也找不到钥匙。
她低着头,宁愿一直盯着自己的脚面,也不敢再往楼下看,怕看到季清幽那双毒蛇一般犀利的眼睛。
就在进退两难时,她听到了下面有隐隐约约的争吵声传来。吵架的二人声音都压得很低,可是听得出,二人的怒意都已到达了一个沸点。
李沐尔悄悄下了一层楼,躲在角落里,她能够朦朦胧胧看到顾清尧与季清幽的头顶。而他们二人争吵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进李沐尔耳中了。